第一次讀《半生緣》,還是中學時代的某個冬天,我圍著小火爐,像給自己一種儀式似的,細細讀著張愛玲。那個時候關注更多的,是曼楨和沈世鈞,是兩人在大月亮底下牽手,在茶館重逢的悵惘,那個時候感嘆:一輩子真短啊,讀著別人的故事,仿佛自己也經歷了那樣的憂傷。
最近,聽了喜馬拉雅的經典閱讀,自己又重溫了一遍這部小說,一下子又重新入戲,這錯綜復雜的又如此真實的人性,這是張愛玲自己探索的路,那她筆下的,曼璐和曼楨,一世姐妹,同是一個媽生的,“為何你就這樣尊貴,我就這樣下賤呢?”
父親死的早,為養活奶奶、媽媽、妹妹還有兩個弟弟,曼璐不得已放棄了青梅竹馬的戀人豫謹,做了舞女。“一入這行,總歸是走下坡路的,除非特別有手段的,我姐姐又不是那樣的人——她其實很忠厚的。”曼楨在訴說自己的家世的時候,這樣對世鈞說的。
曼璐做了舞女,容顏在燈紅酒綠和濃妝淡抹中迅速的老去,心也蒼蒼茫茫,與曼楨的世界隔得越來越遠。我在想,她為何非要去做舞女呢?一家人搬到鄉下去住(書中寫道他們在鄉下是有房子的),粗茶淡飯過日子,曼楨可以不讀書,曼璐嫁給豫謹,慢慢的日子不也就過去了么?可讀到后來,我便明了:做舞女,大概是曼璐逃不開的宿命。父親去世,本該支撐起家庭的母親,是如此的軟弱無能,她永遠不能真正體諒女兒心中的苦楚,勸曼璐嫁人,想讓曼楨嫁給豫謹,后來曼楨被辱,她也就此不聞不問,曼璐過的不好,她出的什么主意呢,“借個肚子生孩子”,導火索在這位母親的身上。我有時候看完,恨不能甩這位母親一個耳光,活該她晚年凄涼,無人依靠。大約父親去世,這位母親便慌了手腳,尋死覓活,哭哭啼啼,從不去想可以找個事情做,或者為家里謀個出路,搞不好,曼璐做舞女,還是這位母親的主意。她家奶奶和她開口閉口都是這位“大小姐命好,嫁了個姑爺有錢,大老婆又死了,又有個孩子。”最近網絡一篇文章很火,大意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資格做母親,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可以做母親的。
曼璐心中的苦悶,大約只有曼楨一個人懂。她對姐姐充滿了感激和同情,可也無可奈何,更未曾表達。相反的,她害怕同事去她家里,害怕大家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姐姐,曼璐要結婚了,她是由衷的高興,盡管她知道,祝鴻才是一個像貓又像老鼠的可笑之人,盡管她對姐姐的心酸和恥辱感,都有深深的理解,可還是感到高興,畢竟姐姐要結婚了。
曼璐婚后生活當然 無比凄涼。那個時候已是新舊社會的交替時代,她其實可以選擇離婚,可以自食其力,不做舞女,因為家庭的重擔,曼楨可以幫忙了。只是,她的思維還有生活環境,還有她個人深深的無自尊感,讓她的自我價值已經沒有了,她覺得自己離開這個本打算粗茶淡飯過一輩子的男人,就活不下去 了。這是曼楨和曼璐的不同,曼楨無論處在什么情況下,都想著自食其力,哪怕被幽禁關閉一年,她也在醫院里逃跑了,她從不畏懼一個人生活,她有深深的自我價值和自尊,這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我想,教育最大的益處,在于它既可以讓你在狼狽時不至于沿街乞討,同時給了你更開闊的眼界,你可以選擇怎樣活著,盡管命運有時候很殘酷。
有時候當事人,并不知自己是如何被環境影響和浸透的,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來。姐姐看到曼楨有這么多優秀的年輕人圍繞,這其中還包括自己的初戀,那唯一美好溫暖的回憶:豫謹。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她起初還是保護妹妹的,曼楨就是她對生活的美好向往,“我好不容易犧牲自己造就出來的人兒”。但那一刻,她終于明白妹妹的人生 和自己是不一樣的,妹妹是尊貴的,骨子里的傲嬌,而自己是早就“往前想就不要活了”的人 ,早已沒了希望。她決定將妹妹的人生 和自己捆綁在一起,“同是一個媽生的,憑什么你就這樣尊貴,我就 這樣下賤?”其實,即便她是舞女,也并不下賤,只是她的遭遇還有周圍的人,讓她以為“自己下賤”,她決定讓妹妹的人生也陷入在這泥淖里,在她看來,這是拯救自己婚姻的唯一方式。盡管這方式,觸目驚心,讓人無法直視。
曼楨經歷了創傷后,與自己的家庭終于割裂了,與母親的感情也變得非常有限。而曼璐,據她描述,“婚后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我在想,人到底應該過什么樣的日子呢?什么樣的才算人過的日子?當然應該沒有恐懼,充滿希望。像翠芝這樣的大小姐,也有羨慕曼楨的時候;像顧老太太,一輩子靠著女兒過活,難道真的心安理得么?真的有必要再生一個孩子,來拴住一個人的心,讓另一個生命,在這輪回里受苦么?
一個舞女的悲劇在于:當她無力掙脫也找不到更好的希望的時候,毀滅別人,對她是一種心理的補償。即便,毀滅的這個人,是自己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