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顧：（40）——第二章第三節 青龍再現
“少主，夜已經深了，你該休息了。”龐宏正在院中胡思亂想，身后忽然傳來管家龐福的聲音。龐宏回過頭，向龐福打一聲招呼,道聲“福伯”。
“少主又在思念軍師嗎？”龐福一臉慈愛地望著龐宏，關切地問道。
“嗯。我想若是父親還在，他一定會推心置腹，告訴我，接下來的路究竟該怎么走。”
龐福本是龐統近衛，眼看著龐宏自小長大，最是了解這個“少主”的性子。心想此時若不好言寬慰幾句，他一時糊涂，被心里的恐懼所驅馳，說不定又要盤算著向諸葛亮和馬謖去投案自首。那樣的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龐福自己也必然會有性命之憂。他裝出一臉風輕云淡的樣子，笑著安慰龐宏道：“少主過慮了。依我看來，自從楊平死后，所有的線索便都隨之而斷。依馬謖的做派，成都府遲早會將這兩件案子定成死案，不再繼續往下追查。咱們吶，只要謹遵青龍先生的告誡，小心行事，一定不會露出什么破綻的。”
龐福說罷，偷偷瞟一眼龐宏。見他仍呆呆地站在院中，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被自己隨意安慰幾句便輕松如初，現在卻是一副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樣子，龐福心里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他已經遇到了什么麻煩？”。這個念頭一旦產生，連龐福自己也不由得深深地擔憂起來。他滿腹狐疑地望著龐宏，慌亂的心“撲通撲通”地開始亂跳。
果然，龐宏沮喪地低下了頭。他咬著嘴唇遲疑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對龐福坦白了今日偶遇楊儀之事：“福伯，我可能被那個楊儀給盯上了。今日賦社議事之后，我多嘴向他詢問了案情的進展，他當時看我的眼神便不大對勁。我怕……我怕咱們找楊叔叔行刺這事兒，多半是瞞不下去了。”
龐福聞言心里一驚，后背瞬間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這陣寒意順著他的脊柱迅速向上躥升，最后穿過他的頭顱，沁入到他頭頂的每一根毛發之中。他激靈靈打個冷戰，隨即便勃然大怒，竟不顧主仆身份，用手指著龐宏大聲訓斥道:“那個多事的郡丞楊儀？誰讓你沒事兒去招惹他了！”
龐宏從未見過龐福如此怒態，嚇了一跳，一時語塞。龐福那雙渾濁的眼睛簡直是要噴出火焰，來灼燒眼前這個惹下禍事的“少主”。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說不出到底是出于憤怒，還是因為那已經深入骨髓的恐懼。
龐宏怯生生地求饒道：“福伯，你就同意我去找丞相吧。我要把我所做的一切錯事都去告訴他老人家，請求他的責罰。這官我也不想做了，咱們尋個僻靜的地方，寄情山水，讀書寫字，做回原來的自己，這樣不好嗎？”
“做回原來的自己？”龐福帶著嘲諷的語氣，重復一遍龐宏幼稚的話語，忽然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中充滿了恐懼和凄厲。他忽然停下來不再發笑，眼睛死死地盯著龐宏，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派人行刺諸葛亮和周循，此乃滅門之罪。你以為諸葛亮還會讓咱們活著離開這成都城嗎？”
龐宏心底對生存的最后一絲幻想就這樣被擊得粉碎，他臉頰一下子變得慘淡而蒼白，幾乎一瞬之間就失去了全部的血色和光輝。他失神地望著眼前幾近瘋狂的龐福，喃喃地說道:“難道……難道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龐福咬著牙，惡狠狠地說道：“事到如今，我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追隨青龍先生，為他做事，以求得他和他背后勢力的庇護。只有這樣，咱們倆才能茍求活命。”他見龐宏一臉茫然若失的樣子，知道他心里正處于最為脆弱的時候，自己此刻只有軟硬兼施，才能徹底斷了他向諸葛亮投案的荒唐念頭。于是他假裝哀嘆一聲，臉上又恢復了之前那副長者對待晚輩所特有的慈愛面容。他對龐宏說道：“少主，難道你報殺父之仇也有錯么？為什么軍師那樣當世大才慘遭毒手，諸葛亮和周瑜這種因人成事之人卻反而名利兼得呢？少主再想，諸葛亮心狠手辣，他既然能對軍師下手，又怎會放過你這個想要刺殺他的仇人之子？少主，此時此刻，只有青龍先生才能助你手刃仇人，也只有他才能讓我們安然無恙地活下去。少主，你明白么？”他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句句都是為龐宏思量。龐宏心里一猶豫，原本打定的主意又開始動搖起來。
他像是一個不小心犯了錯誤的幼童，滿臉都是委屈和求饒的神色。他對龐福小聲喃喃道：“福伯，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信不過那個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青龍。當初他只不過是拿出幾封書信而已，我便輕信于他，進而聽他指使，謀劃出行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現在想來，天下奇才甚多，世上免不了有人能模仿他人筆跡，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只可惜楊叔叔為了替我報仇，甘冒風險九死一生。那青龍卻眼都不眨一下，隨手一劍就將楊叔叔當胸刺死。福伯，不是我敏感多疑，只是那個青龍實在是深不可測。我，我有些害怕。”
提到楊平被殺的那一幕，一直強作鎮靜的龐福也不禁打個冷戰。楊平生性好賭，為了青龍的酬金而參與行刺，本死不足惜。只是龐福和楊平曾一同擔任龐統親兵護衛多年，深知楊平久經戰陣，實力非俗。可是那晚在鷹愁澗上，他卻連青龍隨手一招都無法格擋，被其當面刺死，這青龍的劍術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料想這成都城中，除了那些個有名的將軍之外，當真沒有幾人能是他的對手。想到這里，他不禁因為恐懼而顫抖起來。先只是雙腿微微發顫，接著便是兩臂，隨后渾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抖動著，仿佛那個像鬼魅一般出沒的青衣人，此時就提劍站在他的身后。
“或許在他看來，我也和那楊平一樣，不過是個拿了人家錢財替人家辦事，隨時隨地都可以犧牲掉的棋子罷了。”
龐宏看到龐福臉色青白不定，渾身顫抖，不禁更加害怕起來。他上前一把拉住龐福的手，關切地問道：“福伯，你怎么了？”
龐福反握住龐宏的雙手，懇求道：“少主，如果我們向諸葛亮自首，不單諸葛亮和馬謖不會放過我們，青龍先生他也不會饒了我們的。少主，你早下決心吧。”
“哎!”龐宏長嘆一聲，臉上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光澤，那是一種近似絕望的神態，看來他已經完全被龐福說動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福伯，不瞞你說，我之前屢次到北部衙去探聽消息。和北部衙那些人漸漸熟悉之后，我真的好羨慕他們可以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黃路嬌妻幼子，人到中年能知足常樂。盡享天倫；馮綸胸懷大志，不以出身孤苦而自甘卑賤，積極進取、勇于任事；而陳含呢，天真爛漫心無城府，有什么就說什么，活得自由灑脫。而我，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堂堂正正地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了。我時常會想，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我只不過想做個伴著青燈黃卷安心讀書的士人罷了，卻要背負著這血海深仇，在陽光和夜幕之間小心行走，一不小心，就會輸個干干凈凈。”
龐宏握住龐福的手，說著說著禁不住又紅了眼圈，眼角隱隱的有淚光在閃爍。
忽然，從二人身后那座七尺多高的圍墻之上，飄來一個冷冰冰卻又甕聲甕氣的聲音：“等牛虎得手，益州變了天，龐公子自然可以盡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青龍？”“青龍先生？”龐宏和龐福異口同聲地驚呼了出來。
“二位別來無恙。”眨眼之間，那人已到龐宏近前。此時夜幕深沉，星月無光，一片寧靜之中偶有怪異的風聲呼嘯而過，本就有些陰森，因此青龍這一下迅捷如閃電般地出現在二人面前，實如鬼魅一般，平添了恐怖的氣氛。只見他從頭到腳都包裹著青布，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來。不錯，此人正是那個在暗中謀劃了兩件刺殺案，龐宏和龐福口中神秘的“青龍先生”。
龐宏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招呼道：“青……青龍先生。”
龐福的臉上也露出馴服的神色，眼里的恐懼呼之欲出。他顫顫巍巍地向青龍問道：“不知先生深夜來此，那個……那個，有何見教？”
青龍因為蒙著面罩，聲音聽來并不真切。饒是如此，那因為透過青布而顯得渾濁又有些陰柔的嗓音還是徹骨般的冰冷：“我今夜到此，是特地來感謝龐公子的。若不是龐公子幫著在履歷上遮掩，那牛虎也不能如此輕易地進入相府去做護衛。現在，牛虎深得門下督馬忠的信任，已經被升為旗官。想來不出一月，牛虎便可取諸葛亮首級，為龐公子報仇。若到那時，不論龐公子是想要高官厚祿，還是只想做個清閑士人，皆可由公子之意為之。”
龐福曾受過青龍大筆的金錢賄賂，又見青龍行事神秘莫測，早猜到他背后定是大有來頭。他利欲熏心，為了區區幾萬大錢便將龐宏和楊平拖下泥潭，犯了死罪，現在走投無路，自然只有死心塌地地追隨青龍。念及此處，他在滿臉的褶皺之中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極為諂媚地對青龍說道：“多謝青龍先生指教。少主和我的前程，就拜托青龍先生您了。”
龐宏不甘心就這么輕賤地將自己的靈魂徹底出賣給這個將自己推入深淵的神秘青衣人。他要在落入深淵之前做最后的一番掙扎，哪怕只是徒勞無功。他突然沖著青衣人怒吼道：“青龍，你為何要無端殺死楊平？”
“少主！”龐福臉色一變，半是擔憂半是不滿地對龐宏呵斥一聲。他偷偷打量一眼青龍，見青龍似乎并沒有因此而產生殺機，這才松了一口氣。
青龍冷笑道：“若我不殺死楊平，馬謖定然會順著楊平這條線索，查到龐公子這里。我可不希望龐公子因為心慈手軟而人頭落地。”
“恐怕不僅僅是為了我吧？案子破不了，大漢和東吳就不能結盟。這才是青龍先生你真正的目的所在吧？”龐宏往來奔走于相府和驛館之間，漸漸明晰了刺殺案給蜀漢帶來的巨大影響，這才明白自己很可能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因此他借著自己這最后一絲勇氣，將心里的郁結大聲地喊了出來。
“青龍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來頭？”龐宏的語氣近乎乞求。
青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冷冷地說道：“龐公子的話太多了。”
龐福見龐宏“不識抬舉”，惹怒了青龍，急忙勸說道：“是啊，少主，管他什么結盟不結盟。青龍先生能幫助你替軍師報仇，你聽從便是，又何必惹得先生不高興。不喜歡看到漢吳結盟的人車載斗量，不過政見不合罷了，你一個個都要從頭問清楚嗎？”他向來以龐宏父輩自居，說話間隱隱然又帶了訓斥的語氣。
“‘不喜歡看到漢吳結盟的人？’”龐宏心里默默地重復了一遍龐福的話。忽然，他眼前一亮，恍然大悟道：“虎豹騎!你是曹逆的虎豹騎!我知道了。永安城外的那場截殺，那個說話陰柔的青衣人頭領就是你！”
青龍冷冷一笑，微微皺起眉頭，瞇起眼睛，瞬間生出無限殺意來。他說道:“看來龐侍曹實在是知道的太多了。”
“哎呀，先生請勿動怒。少主，你趕緊跟先生賠不是啊。”龐福生怕青龍在這里出劍殺人。若是龐宏死了，他自己也難逃厄運。他硬著頭皮向青龍請罪，然后用力一拉龐宏衣袖，示意他也趕緊向青龍賠個不是。
“哈哈哈哈。”青龍忽然收起殺意，仰天大笑起來。他不無譏諷地說道：“放心，龐公子，我不殺你。你現在身犯滅族之罪，除了我，沒有人能救你，你又怎敢違背我的命令?”說罷，他挑釁地看著龐宏龐福二人，高傲的眼神像是在審視兩個已經被他馴服的奴仆。
龐宏終于還是絕望地低下了頭。青龍所言不錯，現在的他的確已經無路可走了。
“青龍先生，我勸你也不要得意忘形，成都府那群人可不是易與之輩。”龐宏忽然脫口而出道。他這話究竟是意在提醒，還只是想通過恐嚇來挽回自己最后的一絲尊嚴?龐宏的心里也沒有答案。
“哼。料這小小的成都城中，有誰能奈何于我！倒是龐公子要小心了，希望下次見到龐公子時，龐公子還能這樣完完整整地站在我的面前。”
“還是青龍先生慮事周到。既然先生您提到了，那我們也不敢隱瞞。最近那個從蜀郡太守府派遣下來的郡丞楊儀，似乎已經盯上了我們。先生您看……”
青龍輕蔑地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道：“楊儀在成都城中尚無根基，勢單力孤，他一定會為了這件功勞鋌而走險，親自來查探龐府的。那時候，我便伺機取他性命，易如反掌爾。”
“那我就替我家少主謝過先生了。”龐福向青龍施禮致意。心想，這青龍出手狠辣，楊儀一事由他來處理定是萬無一失。
青龍沒有搭理龐福，轉而對龐宏說道：“龐公子，牛虎那邊就看你的了。但愿你不會令我失望。”
說罷，他猛地轉身，眨眼之間身子就已經滑行到了后院圍墻根下。他借著方才滑行的沖力在墻壁上平踏幾步，然后在半空之中高高探出左手，用皮質手套上鑲嵌的金剛爪死死地扣住了墻壁頂端的磚棱。只見他身子順勢躍起，一個翻身，一下子便躍過了七尺多高的圍墻。等龐宏醒悟過來時，這青衣人青龍，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一片黑暗之中。
“少主。我們回去吧。”龐福的嗓音竟似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龐宏長嘆一口氣，咬著嘴唇，沮喪地搖了搖頭。他心想：“從今往后，這條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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