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顧:(41)——第二章第三節 青龍再現
前安漢將軍糜竺的忌辰,糜府照例要大肆操辦一番。這次又恰逢糜竺棄世將將三載,在白事上為一大年,因此這次祭奠更是要與以往有所不同。一向喜歡奢華行事的糜威、糜照父子,早在半個月之前便頗為高調地知會僚屬故舊,并且安排府里的仆從雜役們拿著上百串錢到處采買白事所用物品,弄得成都城里人皆盡知。當這一日到來之時,早在糜府那些親朋故友來拜訪祭奠之前,成都城里好事的百姓們倒是率先一涌而至,里三層外三層地將糜府那道掛滿了幡幛香箔的大門圍得水泄不通。糜照不耐煩地派人前去驅趕,卻被他的父親糜威出言制止了。糜威之所以大肆操辦忌辰會典,本來便意在彰顯糜府的奢華和顯貴,此刻正巴不得能有更多的人前來圍觀看熱鬧呢。
糜竺自徐州兵亂時便堅定地舉家追隨先帝劉備,一生之中信仰從未產生過動搖,是劉備最為信任的臣子。在過去幾十年的崢嶸歲月中,糜竺甘當伯樂,發掘和推舉了大量的文武人才,并協助諸葛亮制定出蜀漢的基本文官制度,這種種的一切,令糜竺本人在益州大地上得到了極高的聲望。因此,在今日前來糜府拜祭的官員中,除卻礙于糜威臉面而不得不來參加的虎賁軍中將校牙門,以及如陳祇一般的投機者之外,倒實實在在真的有一批因為感念糜竺生前恩德而專程前來拜祭的成都官吏。糜威見自家府院中熙熙攘攘,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將,喜不自勝,心中暗暗得意:“我們糜家畢竟非同尋常,每每能被當朝天子所寵信。糜家將與大漢國祚一道,永遠存于世間。”
“糜將軍好氣色,真乃大漢之福啊。我們這些后輩可還指望著將來能為將軍牽馬墜蹬,跟著您南征北戰,借著將軍的威名恢復我大漢山河呢。”
聽到有人恭維自己,糜威心中一樂,從對糜家未來的暢想中回過神來。他斜著眼睛打量說話之人,原來是最近剛剛被后主提拔的選曹郎陳祇。陳祇舉止瀟灑,氣質不凡,頗有其外祖許老太傅當年的風采。在他身旁,則是一名身著青布棉袍,大約三十多歲的中級官吏。其人舉止端莊,目不斜視,在這個位高權重的虎賁中郎將面前卻多少有些慌張,顯得手足無措。糜威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拱手向陳祇說道:“原來是選曹郎陳大人光臨寒舍,真令我糜府蓬蓽生輝。今日人多手雜,下人們分不出尊卑貴賤,招待不周,還請大人你多多見諒。”
陳祇故作爽朗地一笑:“糜將軍哪里話,我和尊府公子情同兄弟,糜將軍就當我是自己家子侄好了,何必如此客氣。”
糜威“呵呵”一笑,客氣道:“糜某哪里敢妄自尊大。”他轉臉看向陳祇身旁的青袍官員,問道:“不知這位大人是?”
“糜將軍,下官蜀郡郡丞楊儀。”青袍官員慌忙答道。
“哦。楊郡丞,久仰郡丞大名了。”糜威嘴上跟楊儀客套著,可是臉孔卻不由自主地恢復了方才那種傲慢的神色。看來一個小小的外郡郡丞,實在是難以入其法眼。
陳祇極善察言觀色。他見楊儀臉上滿是尷尬,忙感慨一聲,以岔開話題:“哎呀,不想老將軍仙去已經三載。要是老將軍尚在,國運何以至此。”
“先父追隨先帝戎馬一生,深得先帝的信任。他為國為民,倒是稱得上 ‘鞠躬盡瘁’。”糜威也感嘆道。
三人正在前院里說話,忽聞聽府門前負責唱名的那門吏高聲吆喝道:“北部丞糜亮前來拜見。”話音未落,一名滿臉堆笑的中年官吏從門外一路小跑進到糜府前院,一邊跑一邊還十分熱情地向糜威招呼:“叔父,小侄糜亮來遲,還請族叔恕罪。”
“哦,是你來了。”糜威淡淡地招呼一聲。
糜亮幾步來到糜威身前,不待糜威開口,先結結實實地給他磕了個響頭,然后才起身跟他說話。按照糜氏族譜,他的確是糜威遠支族侄,行磕頭大禮倒也說得過去。只是在陳祇看來,這個顯然要比糜威年歲還長的官吏當眾來這一出,實在是有失體統。
“下官北部丞糜亮,見過楊郡丞,陳大人。”他之前曾偷偷拜訪過楊儀,因此不用糜威再來介紹。
向二人招呼罷,糜亮從衣袖中掏出一張汗津津的帛紙來,恭恭敬敬地遞到糜威眼前,笑著說道:“ 叔父大人,小侄略備薄禮,請叔父您過目。”
糜威忽然拉下臉,以訓斥的口吻說道:“你這又是何必?若給那等吹毛求疵的閑人聽到,知道的說你是糜家子侄,自當給老將軍獻禮。若有那不知道的,定然要說你這是官場賄賂,壞了我的官聲。”他一邊說話,一邊打眼飛快地掃過禮單,見其上的金銀物品,價值總有幾千,臉上這才悄悄露出笑意。
“此乃糜府家事,外人何敢置喙?”陳祇聰明異常,自然知道此時該如何“勸解”。
“那好吧,既然陳學士這么說,這次我便破例收下。只是下不為例,今后你萬萬不要再帶禮物來了。”糜威裝腔作勢地訓誡糜亮道。
糜亮忙不迭地點頭應承:“這也不過是侄兒一片孝敬之心罷了,還請叔父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他心里卻暗暗罵道:“若不是送你厚禮,你能替我在射堅面前說話,讓我重新做回這個部丞嗎?”
糜威見糜亮謙卑若此,而陳祇則十分明顯地將對糜亮的厭惡掛在了臉上,倒有心替糜亮說幾句話。于是他向陳祇說道:“陳大人,你可曾見過我這位‘族侄’糜亮?他現在是成都府北部衙門的部丞,官聲一向不錯,也被射太守所賞識,這些盡人皆知,我也不再贅述。可是有一事,我想你定然從未聽說。糜亮呢,也曾是秦宓學士的得意弟子,他可是你和譙學士的同門師兄呢。”
“哦?”陳祇的確未曾料到這個看似猥瑣不堪的小小部丞,竟然和自己一樣也師從于名震蜀中的學士秦宓。他心里一陣厭惡,暗道:“這個狗一樣的人,也配和我同門。”
“哎,那都是往事了,叔父何必提起。”糜亮那張滿是諂媚的臉孔上,居然十分少見地露出了一絲尷尬來。他沖陳祇連連擺手,以示往事莫要再提,然后略有些感慨地說道:“我當初沒能像陳大人一樣學而優則仕,便只好離開秦學士學館,轉而投奔我叔父糜將軍。后經叔父屢屢推薦,我這才開始了仕途之路。”
“呵呵。”陳祇干笑一聲,心里卻冷笑道:“我就說嘛,堂堂秦學士怎么會招你這種人入學館學習。”
糜亮聽出了陳祇的弦外之音,尷尬地手足無措,只好慌慌張張地向在場幾人告辭,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后堂里去了。
陳祇只顧不住聲地嘲笑,善于體察人內心的楊儀卻已經心中雪亮:“看來這個糜亮確實曾是秦宓門下弟子,因為朝中無人提拔賞識,雖然學業有成,卻始終無法邁進成都官場一步。在無數次碰壁之后,他心灰意賴,索性放棄了讀書人廉恥,離開學館,投奔到糜威門下認了這個遠房叔父,這才在成都府做了這個部丞。這么一想,糜亮倒也算得上是可憐之人。”他初入成都孤掌難鳴之時,糜亮曾背著馬謖暗中前來拜見,因此他對糜亮的映像還算不錯。只是因為方才糜亮當著眾人面向糜威行種種諂媚之事后,這才覺得這個中年官吏舉止稍稍有些惡心。
楊儀也是平民子弟出身,憑著自己卓越的才識和多年的堅忍,才一步步地升到郡丞的位置。而與此同時,比自己還小一歲的馬謖,卻憑著出生于荊州士族和其兄馬良的官場經營,年紀輕輕就被諸葛亮破格提拔,以成都令一職主掌京畿重地成都府,雖然官爵不高,卻是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楊儀為官之路一路波瀾起伏,實為不易,因此心里總是對馬謖這類輕而易舉便謀得高位的同齡士族子弟懷著深深的嫉恨。糜亮那不為人知的過往,說起來輕描淡寫,可是這件往事背后究竟隱含著糜亮多少的無奈和決絕,楊儀認為只有自己最為清楚不過。
“若楊儀他日能有顯達之時,我定不忘著力提攜這糜亮,以酬天下清寒讀書人之志。”楊儀默默發愿道。
楊儀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那負責唱名的門吏又精神抖擻地高聲吆喝道:“后將軍劉琰劉將軍到。”楊儀便順著聲音轉臉向糜府大門。待話音落下許久之后,才見一人慢吞吞地踱著方步進來。此人用從內到外浸滿了油膩的聲音向這邊招呼道:“哎呀,糜將軍,老夫沒有來遲吧。”
楊儀久在蜀郡太守府這座方寸樊籠之中,之前從未見過此人,于是打眼仔細端詳。卻見來者是一個身著錦袍腆著肚子的大胖子,他的懷中還竟然還抱著一條小狗。此時將近臘月,正是寒冷的時候,這個錦袍胖子的額頭上卻密密麻麻布滿了一層汗珠。看來對于過分肥胖的他來說,就連走這短短幾步路都是十分吃力之事。這胖子滿臉堆笑,一邊用手指輕輕梳理著懷中小狗的毛發,一邊費力地向糜威這邊挪動著身軀。“這人便是在我大漢官職僅次于諸葛丞相和李都護的后將軍劉琰?”楊儀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糜威淡淡地說道:“劉將軍親自前來拜祭,實乃糜府莫大的榮耀。將軍與家父曾同殿稱臣,家父忌辰,將軍只要派遣一兩個子侄輩前來即可。將軍這等禮數,糜某卻吃罪不起了。”
劉琰聽糜威跟自己客氣,得意非凡。他故作真誠地對糜威說道:“哎呀,這點路不妨事的。當初糜老將軍對我們這些人那可是沒少照顧,現在我來祭奠一下他老人家,也是應該做的嘛。”
劉琰這話令糜威由衷感到滿意,他的臉上了露出一絲笑容。他大聲呵斥身邊的幾個貼身仆從道:“還不快上去攙扶劉將軍,你們這群沒長眼睛的東西。”仆從們被罵得低下了頭,只得過去。不料陳祇卻早一步趕到,他輕輕扶住劉琰肥胖的手臂,然后向劉琰懷中的小狗一努嘴,贊嘆道:“劉將軍,你這條寶貝可是越長越漂亮了。”
糜威方才未曾留意,經陳祇這一提醒,才驚覺劉琰居然抱犬而來。他臉色登時變得鐵青,這可是父親的忌辰!這個劉琰,做事從來不分輕重,哪里還有當朝大臣的樣子?怪不得陛下和丞相都不給他實權呢,真是咎由自取!
陳祇野心勃勃,心里一直盤算著自己十年內執掌蜀漢軍政大權的計劃,卻驚訝地發現,除了諸葛亮的丞相府外,成都城里還有這個由糜威、劉琰,甚至李嚴和射援等股肱老臣和當朝新貴所組成的龐大聯盟,阻隔在自己的權力之路上,這令陳祇感到萬分沮喪。然而經他仔細琢磨之后,卻發現這個權力聯盟并不像它外表所看上去的那么強大,而是到處充滿了分崩離析的可能。此時此刻,劉琰的荒唐行事惹怒糜威,陳祇當然不會白白放過這個分化其聯盟的上佳時機。他假裝不經意地偷偷瞟一眼糜威,見他滿臉怒容,顯然對劉琰帶著一條狗來祭拜自己父親一事頗為不滿,于是心里得意地暗笑起來。他一邊扶著劉琰,一邊假裝好奇地問道:“劉將軍,聽說你看上了一個民間女子,很快就要完婚了。不知此事是否屬實?”
“哎,說來話長。那女子是我出巡時在城北大街上遇到的。這大概就是有緣千里相會吧。”劉琰得意洋洋,說罷哈哈大笑起來。他臉上的褶皺也都隨著肌肉的抖動而匯集在一起,隨后便有大滴的汗珠順著溝壑,成股地流下。
這不合時宜的笑聲,引得糜府前院上下人等皆為之側目。糜威惡狠狠地瞪劉琰一眼,劉琰卻兀自在高談闊論自己那段并不光彩的姻緣,渾然不覺此時此刻已經種下了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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