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彪和石榴夫婦二人,從劉芳家出來,一路上歡聲笑語。仿佛辦成了一件大事,頗有成就感。
一手好牌,不光有信子和搭子,關鍵要有量子:四個天、四個虎,有能夠吃人的牌。
回到黃家洼,早有刺兒溝他大姨父家的一個名叫要柱的伙計在家里候著。
要柱是個讀書人,擅長經濟之道。乃是刺兒溝賭局里的賬房。平日里沒少替主子精打細算牟取多利,自以為做大事的人。今兒早晨去給李老板請安,偏巧被顧氏抓了個閑差——跑腿傳話。心中不悅。
要柱等候多時,看黃興彪夫婦回來了,忙不迭地作揖打拱。
“這不是尼先生嘛!啥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撒!”
要柱姓尼,二十多歲的年紀,因在伙計里地位尊貴,黃興彪也要高看三分。
要柱聽黃興彪稱呼自己“老人家”,雖是尊稱——就像是癩蛤蟆爬到了腳面上的那種。
心中不悅,又不好發作,靈機一動,自我解嘲:“也沒有那么德高望重嘛!”要柱腆著臉堆起好多的笑容。
黃興彪也笑笑,因問:“尼先生有何貴干撒?”
要柱回答道:“是老板請你呢!”
“奧!”黃興彪一聽,就知道自己昨兒早晨給九月吹的風已經到他大姨父李金麟的耳朵里了。
一切盡在掌握中……
原來,九月聽了黃興彪讓她趕緊到朗家水搭救愛兒的話,表面上還是一副頑皮的樣子,但內心著急。送走了黃興彪和單汆兒,慌忙就往家里去了,來到堂屋沖她母親說道:
“媽,不得活了!”
顧氏正坐在窗跟前納鞋底子,聽了九月的話嚇一大跳,心里一驚,一針戳到大拇指蛋上。
“咋了?”
“剛才我彪哥說,西坡里的車員外,請海城子的田陰陽給他干兒子說媒呢……”
九月話音未落,顧氏繃著的弦就泄氣了。
一聲嘆息:“我的小姑奶奶,你要嚇死老娘哎!”心想:“我以為你老大(老爹,老爸之意)不中了呢!”
也許是愛之深切之故,顧氏總是擔心丈夫出了意外。尤其昨晚喝多了酒。
九月訕笑著,要繼續往下說。
顧氏埋怨道:“這也當個緊要話來說。”
九月聽了,不以為然,頗為神秘地問她母親:“你知道說的是哪家的女子嗎?”
九月想賣關子,顧氏不理她的茬,把大拇指蛋上的血嗦干凈,繼續納鞋底。
九月就自問自答:“是朗本推的妹妹。”
顧氏聽了朗本推的妹妹,總算和自己家扯上了關系,就微笑著對女兒:“嗯!”了一聲。
九月見母親并未感到吃驚,就提醒道:“那車員外要把朗本推的妹妹愛兒娶到他們堡子里去呢,說是給他家佃戶的兒子做媳婦,還不是想自己霸占!”
九月的話一針見血,顧氏聽了心里打了一個寒顫。心想:
“現如今竟有這樣的事情?”
“這事咱們不能袖手傍觀!”九月說。
顧氏沉默。雖是沉默,但對女兒的主張表示認可。
“這事咱們要管!”九月有些義憤填膺。
如何管,娘兒倆個一時也沒有主意。
“彪哥說,就擔心朗家人面情一軟答應了。”九月說著又請她母親的示下:“要不要咱們去朗家水告訴他們,讓他們千萬不要答應。”
顧氏心想:“這種事情都是暗地里的秘密,明面上還是正經婚姻,管不好惹一身是非,人家問你個污蔑誹謗還說不清了呢。”
須想個主意才是。
“等你老子一會起來了再說吧!”
“哎!”九月答應一聲,就給他大煮茶做漿水面去了。
李老大也是酒仙類的人物,喝完酒就是睡覺,睡足了,起來吃一碗漿水面,喝幾罐罐濃茶就妥了。
平日里顧氏娘們做飯煮茶,雖也周到,但總要解勸嘮叨幾句:少喝點,以后別喝了之類的閑話。
今兒這娘倆就格外殷勤,尤其是女兒,眉開眼笑滴,十分乖巧。
吃過飯,開始喝茶的時候,顧氏也上炕來了,因說:“今兒有正經事和你商量呢。”
“奧!”李老大就知道顧氏又看上哪家的小伙子了,想納為女婿。
尤其九月坐在爐子旁邊,一邊煮茶一邊賣乖的樣子。
九月喜歡朗本推,顧氏想和朗家結兒女親家的事情也給丈夫說過了。
李老大也覺得朗本推是個囊慫。無奈女兒和夫人都喜歡,況且朗家也是大戶人家,尤其和軍營里的向子君有睦鄰之誼,也就默許了。
“啥事么?”李老大喝一口熱茶,半晌問道。
顧氏就把事情的原委敘說了一遍。
“這事你看咋辦呢撒?”顧氏說完,討好著請教。
李老大心想:“這事要是坐實了,倒是一篇大文章。想那朗家的女子也不是好獵取的,況且還有軍營里的向指揮長做依靠。車員外這個老炸糜子(長在糜子地里,比糜子長的高,比糜子長的壯,像糜子但又不結糜秄的一種伴生植物)如此行事,怕是要肇禍呢。”
但是,如今的李老大也是上歲數的人了,懶得做文章,尤其大文章。況且,剛醒了酒,豪氣殆盡,休養生息,話都懶得說。
“大——!”九月嗲聲喊道,“我媽問你話呢。”
李老大聽了女兒的話,嘿嘿嘿笑道:“這么機密的事情彪子是咋知道的撒?”
因黃興彪也沒有細說,九月就說:“聽我彪哥說的篤定,想必是真的了。”
李老大把茶盅盅放到爐臺子上,九月趕緊把煮好的一罐罐茶水倒到盅盅里,放到炕桌子上。
李老大端起來,吹開茶沫子,呲溜著喝起來了。
九月看了低頭不語。
顧氏繃不住又央求道:“你倒是想個主意嘛!”
“等彪子哪天來了問問情況再說!”李老大說完,再無下文。
因黃興彪說過,田大夫說媒也就三五天的事情。九月心里著急。
第二天一大早,顧氏就讓要柱到黃家洼請來黃興彪細聽緣由。
黃興彪到了刺兒溝,李老大也不驚奇,知道顧氏和九月兩個心里裝不了事情,把黃興彪叫來了。
“姨夫,啥事撒?”黃興彪問道。
李老大苦笑著,欲言又止。顧氏招呼說:“來了就到大房里坐吧!”
李老大就和黃興彪到大房里去了,顧氏和九月也尾隨而至。
“還沒有吃飯吧?”李老大問道。
“早晨去朗家水了,剛回到家就聽姨夫召喚呢,我就馬不停蹄地來了。”
“去朗家水干啥呢撒?”顧氏好奇地問道。
黃興彪就把給向子君送黃羊羔子的事情說了。
李老大心思:“這小子溜須拍馬倒是在行。”轉而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顧氏和九月還在地下站著,李老大就笑著對顧氏說:“你們給彪子做飯去撒,這都大后晌了。”
顧氏知道丈夫想支開她母女二人,就說:“急什么,離天黑還早呢,先說事情!”語氣頗為強勢。
李老大聽了有些不耐煩,因說:“趕緊做飯去,別人家的事看把你著急的!”
顧氏分辨道:“親家的事,怎么是別人家的事了?那九月以后到了朗家,愛兒還是小姑子呢!”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嘛。
黃興彪聽了忍不住笑了。就確定姨夫召自己來就是車員外給干兒子說媒的事情了。
“你笑啥?我說的不對嗎?”顧氏問黃興彪,“你不說事情莫麻達嗎?”
黃興彪趕緊點頭:“姨娘說的是!”
李老大知道顧氏是個急性子,今兒要是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摸清楚,豈肯罷休。
李老大就問黃興彪:“消息確定嗎?”
黃興彪也不裝糊涂,稍一猶豫。回答說:“那車員外已經讓任長佬出面保媒呢,正月里去說了一次,碰了個軟釘子。”
“你不是說海城子的田陰陽保的媒嗎?”李老大又問。
“奧!”黃興彪解釋說,“那是我給任長佬出下的主意。”
顧氏聽了有些生氣。
“嗯!”了一聲,不知說什么好。
尋思了半晌,質問黃興彪:“你到底是救人呢還是害人呢!”
“我是想讓車員外把手里的牌都打出來。”黃興彪就解釋說,“車員外請了田陰陽去朗家說媒被拒絕了,也就心甘了,再不會糾纏了,朗家水的女子豈不躲過一劫。”
“要是說成了呢?”顧氏反問道,“這不是害了人家娃娃么!”
“所以還要九月妹妹把車員外的真實意圖告訴朗家。”
顧氏聽了覺得自己娘家外甥說的有些道理,似乎使的是“欲擒故縱”之類的計策。
李老大總感覺車員外給干兒子說媳婦這件事情是一篇大文章。如若按照黃興彪的計謀實施了,文章就結束了。
一個不娶了,一個不嫁了。
而且,黃興彪的計謀還是個餿主意。
“九月咋個告訴法兒?”李老大問黃興彪,“去了朗家咋說呢?”
“是啊!這話咋給朗家說呢?”顧氏也覺不妥。
畢竟這種事情只是私下里的秘密,雖然是鐵定的事情,但是拿不到明面上。
車員外給干兒子張羅媳婦那也是人之常情。
黃興彪解釋說:“我想九月妹妹去朗家水暗地里把這個事情告訴朗本推,說的時候就說……”
李老大知道黃興彪又要把編排好的語言說給九月,就打斷了他的話。
“九月去說,就是搬弄是非。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事情早晚都會水落石出,傳到車員外耳朵里就是惹火燒身。”李老大默默言道,“想必你也知道,攪了車員外的美事,想啥呢!”
“九月不能去說!”李老大語氣堅定地否定。
黃興彪聽了當頭一瓢冷水。
半晌,來一句:“事情已經這樣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顧氏也嘆息道:“這真是俗話說的:牛車噎到半坡上了么!”
稍一松勁就滑到溝里了。
黃興彪聽姨娘為自己說話,就對九月說道:“九月妹妹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黃興彪話未說完。
九月斷然拒絕:“我不去說!”
“那愛兒可就真的跳到火坑里去了!”黃興彪笑瞇瞇地威脅道,“如果不出意外,田大夫出面,朗家是不好回絕的。那這門親事就鐵定了。”
“誰做的孽誰去銷!”九月說。
黃興彪兩手一攤,因說:“我沒法銷!我也銷不了,這是演戲呢,我的角色已經演完了,該你出場……。”
九月還要分辨,顧氏打圓場道:“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又吩咐九月,“給你彪哥弄吃食去吧。”
顧氏說完,盡自離去了,九月給黃興彪吐一下舌頭,也隨她母親去伙房了。
至晚間,吃過飯,顧氏又準備了幾個涼拌,因吩咐黃興彪說:“陪你姨夫小酌幾杯,不多就好。”
黃興彪答應一聲。
酒至半酣……又說起了車員外給干兒子沈五香張羅媳婦子的事情。
“老壞慫想作惡就跌辦他!”李老大放下酒杯說。
黃興彪剛要喝,聽了李老大的話,把酒放下,嘿嘿笑道:“不瞞姨夫說,我也是這個想法呢,你說這車員外在我們前河里,以至于在海城子那是德高望重,名聲好的不得了,做壞事都有人夸,一窩蜂地跟著表揚呢。真是……”
李老大看黃興彪義憤填膺地要展開了說呢,就打斷他的話,盯著黃興彪剛放下的酒杯:“喝,喝,把酒喝了……”
“哎!”黃興彪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知道狐貍要吃雞,就要在狐貍吃雞的路上設好陷阱,在狐貍吃到雞之前將它獵殺了!”李老大慢吞吞地說道。
黃興彪又嘿嘿一笑,補充道:“仰或是要獵殺狐貍了,拿雞做誘餌。”
“兩回事!”李老大擺擺手,表示了異議。
黃興彪貓著耳朵想聽下去。
李老大邊倒酒邊說:“所謂誘餌者,乃舍棄之物!”
黃興彪暗暗點頭,表示了:姨夫的話頗有見地。
連誘餌都省了。
“狐貍想吃雞乃是狐貍的想法,是希望,是理想,是它愿意為此付諸行動。”李老大解釋說,“誘餌乃是外界的刺激,狐貍可以不為所動。”
這不是內因和外因的關系問題嘛!
黃興彪撓撓耳朵。看著他姨夫,心想:“這老哈慫還是個哲學家呢!”
“有道理!”黃興彪端起酒杯,李老大也嘿嘿一笑,二人干杯!
黃興彪放下酒杯,豎起了大拇指:“有道理!哲學道理!”
“唉——”李老大把黃興彪豎起的大拇指輕輕扒拉下去。
笑道:“所謂計策者,信手拈來。現如今想辦任何一個事件,都可在過往的歷史煙云中找到成功的范例……。”
咦!這老慫活來了。
黃興彪十分驚訝:“這姨夫咋還懂歷史呢,莫成前世里是個歷史學家,幾杯酒下肚,迷魂湯失效了?”
李老大擺擺手:“所謂計策、謀略、思想這些都不足掛齒,關鍵是:行動!決心!膽量!”最后的三組關鍵詞擲地有聲!
黃興彪聽了默默首肯。
次日吃過早飯,黃興彪從他大姨父家出來,倍感輕松,跨在馬背上,出了刺兒溝,就唱起了山歌——回娘家:
你回去了給你的娘家說
日子的好過人的難活
一晚上咥給了好幾哈……。
悠揚的歌聲在山洼里回蕩。
黃興彪一邊漫著花兒,一邊琢磨著,不由自主地就到了西坡里的溝沿上。
黃興彪唯恐狐貍打了退堂鼓,辜負了自己的無良謀。
索性來到西坡里,趕上了晌午的飯點,找到任長佬,來到了小酒館。
“侄兒今兒請教一下,我也想學師爺了,最好是拜你為師。”黃興彪說。
任長佬打量了一凡,看黃興彪有些嬉皮笑臉,知道是拿自己開涮呢。
就捋著胡子組織好語言,因說:“伺候人的活兒,有啥可學的。”任長佬說著又反唇相譏,“還是做五毒昂,做五毒之首。”
黃興彪沒有理會。繼續說:
“欸!師爺可不簡單來。”
“有啥不簡單呢。”任長佬一邊勻著酒,一邊漫不經心地似問非問。
這才是黃興彪要的聊天的節湊嘛。
“你看昂……”黃興彪搬起大拇指,一個一個地點贊,“得有智慧吧!”
任長佬笑笑。
“忠誠!”黃興彪自我陶醉地說,“忠誠乃是做師爺的第一品質!南波灣俺的弗斯特。”
任師爺聽了不以為然地笑笑。
“有能力吧!”黃興彪詭秘一笑,提高嗓門;“能給東家辦事呀!”
“你小子又拿我開涮了。”任長佬說。
真是一語中的,兩人都想到一塊了。
黃興彪悄聲說:“我可聽說了,我招娃娘娘可是在軍營里給小姑子找主兒呢!”
“有所耳聞。”
“那還不趕緊行動。”
“不瞞兄弟你說……”任長佬面有難色,“田陰陽那里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這最后一張牌不能輕易出手。
黃興彪心想:“求人辦事空口白牙滴哪能呢撒?”
就出主意道:“把車氏在海城子的鹽茶生意讓出一分來,保準十拿九穩,那田陰陽跑得比兔子還快呢!”
車員外笑道:“你娃說的倒輕巧!”又壓低嗓音對黃興彪耳語:“那可是員外爺的心頭肉!”
“你傻呀!”黃興彪提醒道,“先給他,等事情辦成了再……”說著打一個響指。
黃興彪走后,任長佬就給車員外稟報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車員外夸贊道。
因車員外祖上和黃家洼有過人命官司未做了結,任師爺就沒有說是黃興彪的主意……。(待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