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異史 ? ? 作者:別勒古臺
第十二回 踏破鐵鞋不費功夫 巧奪天工睹物思人
秦生半躺半臥,坐在牛車上晃蕩了一天。從三十里外回到了沈家村。不顧身上傷痛,掙扎去見獻婆婆,掏出熱乎乎的鼉龍聽骨,請他轉交暖絮兒。
獻婆婆見他形容憔悴,唬了一大跳:“我說秦家小哥,我老婆子大字不識,無家無業。在這片黃土埋人的地方見過多少真真假假,人情世故。我早就明白,人這一世,頂要緊的是保全自己。其他的大抵也不要太當真。豈不知情深不壽的道理?你一個響當當的男子漢,這一輩子誰知有什么大造化呢。癡情固然不錯,還是知道保重為好。”
秦生知道獻婆婆關懷,說道“多謝教誨。”
“話說回來,我活了這么久,也難見像你們這樣一對,如此般配,又情義堅貞的孩子。東西交給我你放心,回家去吧。”
秦生回了家,船也沒了,干脆憑借微薄的積蓄,緩和下身體。
暖絮兒得了鼉龍聽骨,握在手里小心摩挲,這兩片小梳子一樣半透明的骨頭,溫暖細膩,好像和秦生在書院初見時候的眼神。
夏家兄嫂得了聽骨,也是反復觀瞧,大哥道:“真沒想到,那兇惡的鼉龍身上,也有這樣靈活柔韌的骨頭。”
“我沒想到的是,這秦生的本事不小,對小姑也真是一片癡情。這才幾天光景,聽骨就有了著落。常言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看這柞蠶的事情,也交他去辦。”
“柞蠶的事情可是與此不同,那鼉龍雖猛,到底水邊見過。可這柞蠶,好像一個傳說。誰曾見來?聽裁縫鋪子張端鋒掌柜講,江西懷玉山麓曾有,也是約兩百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消息確鑿,這山峰在信州地面,往返路途一千二百里(今安徽宣城到江西上饒),山高水遠,難說不測。”
“遠才好,險才好。盼他難以回還,不會給小姑出門的事情攪局,即便是命大回來了,也可助我們賺錢。穩賺不賠的買賣。只是,此行如此遙遠艱險,卻不能和小姑實話實說,還要想個緣由,再破費幾貫錢鈔,讓小姑美言,打發他啟程。”
夏大嫂晚間,又樂呵呵地進了柴房看暖絮兒。口里對秦生一個勁兒夸獎,專討暖絮兒歡心。偷眼來看時候,暖絮兒果真低頭笑得合不攏嘴唇。大嫂從腰里把出三貫銅錢,對暖絮兒講,“既然龍骨有了,那柞蠶就不是什么難事了。你大哥早已打聽了,離此七八十里,有座山叫做懷玉山,山下村落玉峰村,有個經營絨線的百年老鋪,專賣各色柞蠶蠶繭。你大哥這兩天閃了腰,走不得遠路,不知能不能再搬動下秦生的大駕,代買一遭。”
暖絮兒不知是計,待嫂嫂走后,刷刷點點修書一封給秦生,說明代買的事由,又叮囑多多保重,夾上暗繡的一方鴛鴦帕子,比及天明,送到了桃林。
秦生接信后,看了個究竟,見到鴛鴦錦帕,自是愛不釋手,卻沒有接受那三貫銅錢,自回家去了。誰知向街坊略一打聽,方圓百里沒有叫做懷玉山的所在。往西南直走六百里的信州地面卻有山名為懷玉,山腳下一個大村,叫做玉峰村,曾有人去過,卻沒留心什么絨線鋪子。此去遙遠,快的也要一個月,三十天的盤纏約莫三貫錢。
秦生大約明白了,打定了主意,不怕艱險,還是要走這一遭。只是時間不短,前次捕獲鼉龍,給先生告了短假,這次又告長假。佟先生望著秦生年輕而滄桑的臉,說道:“要領會圣人的教誨,書里的功夫你已經領會不少,這書外的功夫,你多經歷些也好。只是一條,現在離年底不遠,明年三月就要大比下詔,無論如何,你必須趕回來。此去,還不能拉下了文章對策。”秦生答應了。
回到家,沒有盤費,傷口也是隱痛。好在落水被救時候,村民見他衣服都撕破了,相贈了幾件舊衣,他打拴了一個包裹,背上釣魚竿,拄著一根木棍,向著暖絮兒家的方向,深情地相望片刻,就上路了。
路途雖遠,好在官道通達,秦生這一天走在路上,望見遠處一座大山,約莫就是人們所說懷玉山樣子。緊步又行了三五里,感覺十分疲累,腹中又饑,走下官路,找了一條山溪,取出魚竿垂釣。片刻就是兩三尾魚,支起一個土灶,用溪水洗了細木棍,穿了鮮魚來烤,無移時濃香四溢。卻待要吃時候,聽見樹后有人說道:“真巧真巧,我正好餓了,這里便有燒烤。”轉過來看,是個老樵夫,白胡子,紅鼻子,腰里別著斧子,肩上一擔子樹枝,生得滑稽。他眼里好像沒有秦生,不由分說,上來就把烤得七八分好的大魚取下來,也不怕燙,呵呵吹吹,吃了起來,顯得十分饑餓。吃了一條又一條,轉眼只剩下最小的那尾魚。秦生見他好笑,一直也沒吃,就在那里看著。這時候,樵夫緊盯著那最后一尾小魚,口里開了腔:“后生,這最后一條是你吃還是我吃?”秦生道:“我吃了不飽,還是您一發清算了吧。” 話音未落,老樵夫就啃了起來,一會吃完了,一臉的愜意。方才和秦生攀談起來。
秦生說是要刺繡極頂尖的女紅,不遠千里來這里買柞蠶回去繅絲,正要動問老先生此處地理,鋪戶所在?老頭兒一聽,跳著腳叫屈,一邊叫,一邊拍自己肚皮,還扯胡子。說是不該吃秦生的魚,這下壞了,吃的進去,吐不出來。秦生說:“幾尾小魚,打什么緊。就送您吃了,我自己再釣,您若是不知,我自己再打聽別人。”
老頭兒嘆口氣,私下里望望沒人,對他說:“后生,我便是此地人氏,姓木,人稱木老實。為人滑稽詼諧,卻不說假話。你剛才說得柞蠶,我這村里鋪子便有,各種顏色可以挑選,隨取隨買。”
“這便是好呀!鋪子所在何處?”
“好什么?告訴了你也是沒用,那些柞蠶都是假的。”
“啊?此話怎講。”
“我還是孩童時候,本地柞蠶的傳說,是在懷玉山巔,極險怪地方的一種神蟲,借了日精月華吐絲,蠶繭繅絲出來繡工,端得天下無雙,約莫便是你要找的物事。但自有宋一朝至今,近二百多年沒人見過。可這名氣傳揚了出去,不少人慕名來買。本處商家干脆用尋常絲線,偷著用染料染了,幾倍價錢出售,冒充神品。這是本村的秘密,大家都咬死口說是柞蠶的蠶繭,山上采的,不說是染得,我本不該泄露。奈何吃了你的魚,無以為報。我看你是個忠厚的人,好心勸你,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罷。你若是不信,可自去村里打探,可千萬說我告訴了你真相,也不要說來尋柞蠶,以免被奸商壞人所騙。”說完便走了。
留下秦生發愣了半晌,將信將疑,自己進了村子一番走訪。見那絨線鋪戶開滿了半條街巷,張家也有,李家也賣,滿街拉客人進鋪子,價格也便宜得很。還有遠處客人來進貨,趕著大車,一下子裝上幾箱子。那所謂柞蠶蠶繭,除了顏色,也未見得質地有甚么出奇地方,便對老人的話信了七八分。卻不甘心,索性上山一探究竟,不好直說為了找柞蠶,謊稱采藥,再和人打探上山的路。
有人勸阻他說:“這山雖然鐘靈神秀,也有毒蟲猛獸出沒,更兼半山腰里盤軋道路,霧氣蒙蒙,如迷宮相似。身邊林木,全無特征可尋,也是無比兇險。你若是采藥,胡亂爬上去山腰,尋著便好,若是尋不著,趕緊下山,切勿自誤。”
秦生道了謝,心中卻激起一番豪氣來,自語道:”兇險兇險,比那一丈長的鋸齒鼉龍如何?”
說罷,撕破一件舊衣服,打了綁腿,一步步挨上山來。這懷玉山本和黃山山脈相接,又俯瞰鄱陽湖,主峰比同屬江西的廬山還高。山陰之處,雜色巨石斑駁,銅錫加雜。山陽面怪松奇柏,嶙峋丑怪,相比沈家村外陡峭雄偉的齊云峰,又是一番景象。秦生在山上盤桓了兩天,人跡罕至,漸漸迷路了。身上沒有吃的,無處釣魚,野筍也掘不到,雖然感覺離主峰不遠,無奈何轉過山麓,只得先下山,再做道理。為了走出困境,聽到淙淙流水,往低處流去,必是山腳,就跟著水聲走。不多時眼前一個小溝,寬窄飛步可過,拽衣服后退幾步,看定了溝對面一片矮草,用力竄過。
不偏不倚,腳踏到矮草從里,耳中聽得清脆藤條聲響,腳踝一緊,被野藤緊攥,天旋地轉,倒吊而起。瞬間已是腳上頭下,還激起了一串鈴鐺響。原來是一個藤條和巨松搭配的捕獸索套,把秦生當做野獸捉住了。
鈴鐺聲音喚來了一只猛虎,這猛虎到近前忽地人立起來,手里還攥著一柄鋼叉,向秦生走來。秦生驚慌喊道:“妖怪!”
到了近處,妖怪摘了虎頭,露出黑發頭箍,原是一個獵戶,渾身筋凸,十分彪悍。獵戶見了秦生在半空吊著說話,慌忙到松樹根部松開機關,把秦生救下來,口稱得罪。這口音十分奇特,勉強聽懂,和山下人說話,大為不同。獵戶說道:“慚愧慚愧,誤傷了過路的客人。這捕獸索套所鋪的地方,是懷玉山一個極僻靜的所在,上次有人經過時候,我還是個娃娃呢。不曾想今天竟有人到了這里。”
秦生本來傷口未愈,這下腳踝又被重重夾了,難以行走。被獵戶攙扶著到了他家。說是家,其實是個廣口山洞,洞口空地十分寬闊,有開出來的一片田畝,砂石壘就的野雞窩,野豬圈。洞門里竟然還有穿著獸皮衣服的一個女人,一個孩童。這女人手腳粗壯,一看也是慣于上山下嶺的人。那孩童眉毛濃重,連在一起,喚作連毛眉,和獵戶很像,分明就是小獵戶了。
這獵戶把秦生扶進洞內,鋪了熊皮的巨石床上歇息,打開他的胸衣,脫下鞋襪,與他看傷口。獵戶見秦生腳上的淤青還好,只是身上被鼉龍弄出的傷痕,十分少見。就問秦生,秦生推說自己姓秦,是個漁夫,打魚落水,被鼉龍所襲。那獵戶嘆道:“天下的男兒,都是一樣的苦難。我看你有些文氣,誰想竟也是一條勇烈的好漢呢。你原來此地有何貴干?”
秦生沒提柞蠶二字,推說采藥。獵戶道,“要說這藥嘛,我且先給你上藥。”取出一個黑色肉囊一樣物事,擠出油膏,氣味特殊,涂在秦生腫脹發熱的傷口上,頓覺涼氣滲入,通體舒泰。 “我這油膏,是去年所獵壯年山熊的熊膽煉制,金創發熱的癥候,涂之神效。這位客人你不要擔憂,約莫三兩日就可行走如常了。”
洞口的女人呼喚起來,說是飯做好了。熱騰騰的野豬蹄,一塊糜子飯,伴著些野蔥來吃,十分香甜。秦生恢復了體力,下地自在走動。飯后,看到那馮獵戶磨礪獵刀,小獵戶前來幫忙,卻被喝退道:“還不快尋你娘去讀書,學這打獵的事情作甚?”
小獵戶到了母親身邊,看取出一本殘破的書,指著字,一個一個地讀。秦生聽了,竟然是半本《論語》。那字跡本來不清晰,兩人口音又重,學了半晌,還是云里霧里,可是二人十分認真。秦生干脆走了過去,把過來那本破書,教導小獵戶來學,遇到沒有字跡的地方,就憑著記憶說出來,一邊拿木棍在地上畫。秦生對四書頗有心得,這一下給孩子講得深入淺出,詞佳句妙,孩子渴望學問的眼睛,純真地望著秦生,聽到妙處,連連點頭。
獵戶一見,心花怒放,默默取來熟羊皮,黑炭筆,恭恭敬敬給秦生鋪在地上,請他在上面書寫破書里沒有的詞句。這樣過去許多日,秦生把《大學》《中庸》《孟子》《論語》四部,一一在羊皮上默寫完畢,留給了獵戶,自己身上也都痊愈,天天吃著野味,還壯健了幾分。馮獵戶對秦生千恩萬謝,秦生眼看已是臘月,和獵戶說了要走,這天晚上,兩人一起吃飯,明日便給秦生餞行。
這一晚,兩個男人望著星空,談起愿心。秦生才知道,這懷玉山本是南唐國主李煜的治下,馮氏一家,是南唐大官馮延己的后人,南唐為宋所破時,從揚州南遷至此,不食宋粟,不下此山,在這里打獵為業,似世外桃源一樣,仍是南唐口音。因祖上本是文官,耕讀在傳。可這些年下來,對前朝的怨念已經淡了,不想讓兒子再學打獵,等他壯年時候,就讓他帶著他母親下山去。
秦生問道:“那你為何不下山?”
“這山上還有一個老友要我陪伴。”
“什么?竟還有別人居住在此嗎?”
“不,是這里的霸王,卻不是人,而是一只大老虎,叫做山寶。他傷了我父親的性命,我也剝了他兒子的皮,我穿的虎形便是。我和他早晚還有一決,不用窩弓藥箭,只一把獵刀便好。和他見個高低,并個死活。”
秦生見他說話時候,滿面豪情,竟是十分心馳神往的樣子。自己也是心中激蕩,望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篝火,想起柞蠶無覓,思念千里外的暖絮兒,念出一闕馮延己的《鵲踏枝》
幾日行云何處去?
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又燕來時,陌上相逢否?
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
最后嘆道:“絮兒絮兒,那柞蠶到底在哪里呢……”
馮獵戶聽得,吃了一驚,秦生便把心腹衷曲表白了出來。說是為了心上的姑娘刺繡,聽了傳說來此地尋找柞蠶,過了月余,即將空手而還的惆悵。馮獵戶說道:“原來恁地,只是今晚時間不早,明日還要上路,且先歇息。”
第二天,馮獵戶送秦生下山,走過套索所在的淺溝停步,說道:“秦生,我不能再走了,這一包羊皮里面是送你路上食用的肉脯,且行且珍惜吧。還要委托你一件事,對我的事情守口如瓶,我們并未見過,我也并未送給過你任何東西。”
秦生說:“我理會得。”背上了馮獵戶給他的東西,一口氣走了三十里,直出了山腳才歇。天色漸漸暗了,這羊皮包裹卻慢慢得發亮起來,秦生也正肚饑,打開包裹來尋吃食,里面哪有什么肉脯,分明是一片金燦燦,亮森森的蠶繭,奪人的二目。再細看,約有數百枚,比尋常蠶繭大了一半還多,光潤無匹。夾著一片樹葉,用骨針刺著一行字“木作天蟲,回贈先生”,仿佛是獵戶雄壯的身軀又在眼前……
這一天是接近年根,秦生昂首走回了沈家村,天降大雪,不辭寒苦,便踏著這一片亂瓊碎玉去了桃林。獻婆婆接著,十分痛惜他:“你可回來了,我還以為在外有什么事情。你心里的那個人也快惦記瘋了,給你留的信都有一摞了。”
秦生把柞蠶羊皮包裹交于婆婆,取了信,心里暖烘烘地,回魚窩棚生火去了。
夏家人都很歡心,兄嫂聚齊了龍骨柞蠶,暖絮兒知道秦生安然無恙。大哥把東西交給裁縫鋪張掌柜,動問要多少銀錢幫助繅絲。張掌柜見了這傳說中的神物,說道:“有生之年能夠見識這等繅絲一次,也不枉了。我那祖師侄女,必定施逞畢生絕藝,到時候留下一根半截做紀念也就是了,不會索要錢鈔的。”大哥拜謝去了。
轉過了年,果然用新春融水,龍骨繃弓,繅出幾色蠶絲給暖絮兒刺繡。
又三月,南宋孝宗皇帝果然下詔,宣告科舉納士,定在八月發解考試。詔書消息傳到了寧國府學政衙門,又到了書院里,佟先生聚齊天字、地字班的學子,為有望進學的一一報名,嚴格登記年甲籍貫,保人姓名。
原來宋朝開科取士,不論出身高低,除卻僧道商人,罪犯和賤業,都可報名。每個地方按比例名額,擇優錄取。因臨安派題,各地開考,路途遠近不一,考試并不都在同一日。有的人為了作弊,在本鄉考一次,再化名到別處考一次。為了防止擾亂學政,走漏考題,或是稀釋選拔比例,每個考生都要有保人,擔保是本地籍貫,不是流竄考試。沈葆真自不必說,當地保甲上感著來保他。秦生父母已歿,能證明他籍貫地方的,都是些身邊的平民,大字不識。是先生為他作保。
佟先生對沈葆真和秦生說道:“三月下詔,八月發解考試。半年光景,勿要精進,在此間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們分心。讀書,保重,準備盤纏,就這三件事。你們去吧。”
過幾天,擔保文書發下來了,登明了個人考生名字。佟先生親手交給了秦生,又取出了十貫錢與他。佟先生說,“以你之才,八月的發解試可以通過,明年年初的省試如何,就要看你發揮了。這一下子還要到臨安禮部考試,距今還有十個月,盤費至少要二十貫,我這里有十貫錢,其余的,還要看你自己。”秦生不收,說自己還欠著先生束脩學費,怎能再要先生的錢。若是借了,又不知何年何月能還。佟先生說:“我不是借錢與你,我是在資助一位能為百姓做主的好官!”
秦生只得垂淚收了,心里卻并不輕松,因為還有十貫錢,沒有找落。不免眉頭不展。這些事情,都被沈葆真察覺了。他晚上回了家,把自己的擔保文書給父親看,沈大老爺著實勉勵了幾句,又勸慰他說,以平常心對待即可。
父子談了幾句要歇息,沈葆真忽道:“父親,兒子要向父親告借十貫錢使用。請父親答應。”
“那年你過生日,胖叔叔給了你錢卻送給我,這次卻要用錢,還只有區區十貫。這點錢就是管家沈福手指縫里,也拿得出來的。你卻要買些什么吃穿花用。你趕考的盤費,絲毫不用擔心。”
“我的盤費不用擔心,我同學秦生卻為了盤費頭疼,我便是要向父親借錢十貫,再轉借與他。”
“嗯,甚好。我兒子不為自己吃穿借錢,卻要為同學資助借錢,此乃義舉,確是我沈家家風所在。為父十分欣慰,愿意借給你。”
“兒子感謝父親”。沈葆真說罷,取出文房,恭恭敬敬寫了一紙借據,又畫了押,交與父親。沈大老爺的神情也十分嚴肅,認真收納了借據,喚來管家,交給兒子十貫錢。
又叮囑他道:“我曾聽你說起秦生為人,是個有骨氣的驕傲書生,你此番資助他,將來他若是進學,對你也是大有裨益。還有你身邊的這些泥巴孩童,不要輕視,將來或都是你的臂膀,甚至雞鳴狗盜,鼠竊狗偷之輩,都要相與的。”
“兒子明白。”
“最后囑咐你,不要說是從我這里借錢與他的,就說是你自己的體己錢,否則,仿佛他向我借錢一般,他必不接受。”
“兒子知道了。”
不幾日,沈葆真把銅錢交到秦生手里。秦生頗感同學盛情,二人惺惺相惜,約定努力攻讀,一同中舉。
轉眼又是夏天。暖絮兒的繡工幾近完成,自去年七月,黃山富戶徐雙仁包攬下的一年之期,堪堪要到。 徐富戶又帶著仆人來到了沈家村,來看進展。
夏家大哥大嫂,把已經完工的幾幅展開來瞧,看得徐雙仁兩手搓動,嗟呀不已,一個通身氣派的人物,竟如孩童般手舞足蹈起來,看得人好笑。
等再把那一副用了神蟲柞蠶繅絲繡制,北宋巨匠范中立原作的《雪景寒林圖》展開的時候,盛夏的屋內,頓時涼氣森森。那一副繡工,懸在梁上,似乎咫尺之遙,舉目望去,竟有千里之遠。徐雙仁喃喃道:“若能住在這畫里,夫復何求?”呆立了半晌無言……
過了許久,他自覺失態,不覺莞爾。自己坐回了桌椅,喝起茶來,手搖象牙扇骨,不知在琢磨什么。
大嫂正盼著重賞,來來回回只見他看畫,卻不開言,心中忐忑,干脆出言試探:“大官人,您可是不喜歡這繡工?哪有差池,吩咐改來。”
徐雙仁緩緩笑道:“我只是個凡人,似這等巧奪天工的神作,我又有什么可批評的。只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大官人言重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
“能否讓我見一見刺繡的那位小娘子。我想當面道謝。”
大嫂心頭一轉,說道:“實不相瞞,刺繡的便是我小姑,正在家里,只是尚未出閣,若是旁人要見多有不便,若是大官人您要見她,那是她的福分,有什么當得不當得的,我自把她喚出來就是。”
一盞茶工夫,大嫂牽著暖絮兒出來給徐雙仁請安,大嫂對暖絮兒說道:“這便是賞賜我們衣飯的大主顧,還不快快施禮請安。”
暖絮兒漲紅了臉,低頭福了一福。徐雙仁放下茶杯,站立起來,上前兩步,也是十分隆重的還禮,正色道:“徐某素來喜愛名家畫作,您的繡工,在原作之上又另有氣韻,是我平素鑒賞所未窺的境界,因此十分欽敬,煩請您大嫂相請您挪尊步出來,當面道謝。”說罷又施一禮。問道:“且要請教這幅繡工,是用何技法,描摹原作中的披麻皴的?”
誰知,暖絮兒開了開口,想要說話,卻沒有言語,羞紅了臉退去了。
大嫂替她答道:“大官人莫怪,我這小姑自小就不能說話,只是能聽懂。”
徐雙仁望著暖絮兒離去的背影,恍然嘆道:“原來恁地,可惜可惜”。沉默了半晌,不知想些什么,臉色忽又從容起來,自言自語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人都羨慕美玉無瑕,可怎知那完美的東西易毀,雖有了神性,卻少了人性。還是玉有微瑕,才更通人情啊。”
說罷,留下酬金,帶著仆人,飄然去了。
待續
要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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