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玫瑰園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有一道陰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愛略特

未來總在想象中變得清晰,在現實中變得模糊。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周立波

圖片源自網絡

孤寂的靈魂顫微著舉起凋零的玫瑰,黃昏下的白鴿,掠過落霞,留下一滴眼淚,落在貧瘠的荒土,他仿佛還能聞到花香,他再也不能聞到花香……

烏鵲靜默地凝望,嘴角銜起的花瓣被淚點打濕,他望向白鴿,望向那滴眼淚,望向那片熱土,與那微風中凋落的玫瑰,他仿佛忘卻了遠飛,他仿佛忘卻了自己,他時刻銘記著那遠去的自己……

顧春不敢回頭,因為回頭看不到春天。

鐘樓的時針逆轉,可那是回不去的春天。我們在夕陽下奔跑,暢然呼喊著“青春萬歲!”。晚霞那般嫵媚,映入城南的荒土,于是黝黑的土壤也煥發奇妙的光潤。那年,顧春二十四歲,他買下了城南的荒地,這片充滿希望的荒地;那年,顧春種下了玫瑰,就在那片充滿生命的荒地;那年,這座平凡的城市,多了一座“夕園”,那年,再沒有人需要翻過高山,去他處販購玫瑰。顧春引以為豪,顧春引以為傲,縱然一切不過是曇花一現……

顧春不敢回頭,因為回頭看不到春天。

耳畔肆意的笑聲蓋過烏鳥的嘶吼,夢想下的孤魂從玫瑰花下那片熱土中迸發,決然地撕咬著顧春欲走的腳踝,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他呆滯地緊握住銀行卡,只是手心的汗珠緩緩流淌,不知覺間,潛入銀行卡上,化作地獄的行證,散發出的熾熱而腐朽的氣息直沖向顧春的胸膛,轉而又化作小鬼,掐住了顧春命運的咽喉。顧春喘不過氣,又被亡魂拽倒,卻始終緊握著手中的“行證”,他明白自己的宿命,可他無法挽救。雙腳下的塵土在去往醫院的長路中淡去,在去往那無可挽救的宿命的長路中淡去……

顧春不敢回頭,因為回頭看不到春天。

高臺上的夕陽瓊瓊而立,曾無數次為理想付諸時歲與汗淚。落日,獨自在西山上吟唱,殘落的余暉,映入半邊天涯,卻唯獨無法照亮過往的行人的臉頰。天邊的云彩藏不住心事,酒醉后的眼角泛起紅暈,淚水點點滴滴,飄入人間,落入顧春的雙眼。他將那一天鐫刻于心,當晚霞落幕,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是連綿的雨水淅淅瀝瀝,顧春活在那個夜晚,顧春忘不了那個夜晚,他從未感覺如此真實地活著,如此等到了明日的黎明……

那是顧春,一只也曾意氣風發的白鴿。

那是顧春,一只終要孤獨而終的烏鵲。

喧囂聲從耳邊拂過,將世界顯得那般不安,嘈雜的噪聲令顧春靜不下心,也許,他本就是浮躁的,腦海里不絕地涌現出她的畫影。顧春討厭醫院,亦或是說,他總害怕生離死別,害怕生命中又一次的不辭而別,害怕獨留下自己面對一切;顧春喜歡花園,又或是說,他總盼望鶯歌燕舞,盼望浮生中再一次的不期而遇,盼望仍留下知己共度余生。可笑的是,他不得不離開一個名為“夢想”的地方,可悲的是,他不得不去往一個名為“現實”的地方。醫院里彌漫著酒精的氣味,繃緊往來往去匆匆行人幼小的心臟。顧春不敢流淚,顧春顫微著左手,交付那用夢想換來的“行證”,終而還是落淚了,終而還是回頭了。可他什么也看不見。如此在黑白的世界游蕩,顧春終是回到了那座“夕園”,回到了那座玫瑰花的墳墓。

仿佛一切照舊,仿佛一切從未來過……顧春走在城南的小路,身旁的孤魂舉起白靈幡,也走在城南的小路。烏云下再看不見黃昏,陰風陣陣,唯可見角落里僅剩的玫瑰,殘生于風雨中,花瓣零落在四面,生命無跡可尋。顧春想起他老師的話:玫瑰花也同樣喜歡熱烈的朝陽,也同樣害怕冰冷的雨點……

白鴿叼起回憶,雨水牽著淚,烏鵲抿起笑靨,結果笑容也是咸的。顧春靜默地站在一旁,任憑那暴雨侵蝕他那羸弱的身軀,也任憑那暴雨沖倒唯一的玫瑰,顧春就只是靜默地站在一旁,直至那玫瑰花真正地在他眼里碾落成泥,直至那最后的念想真正地在他心里碾落成泥。顧春不敢回頭,也不敢落淚。飛翔的白鴿折回到教堂,他們依舊會高高在上,興許在下一個白天。而流離的烏鵲停靠在門樓,一面燈火通明,一面天昏地暗,他們在夾縫中,舉步維艱,嘶啞的咽喉再唱不響命運的絕歌。一切是那般真實,真實到顧春再看不清什么是現實。

白鴿在烏云下匆匆離去,羽翼太快,顧春追不上,終歸,還是回頭了。

烏鵲在屋檐下靜靜徘徊,步伐太輕,顧春聽不見,終歸,還是落淚了。

黑夜吞食了微弱的燈光,雨夜中的惡魔環繞在他四周,顧春想要擺脫,卻踉蹌著跌入回憶的陷阱,他回想起過去,后悔當初沒有學醫,也后悔當初買下了城南的荒土,后悔種下了玫瑰……他一直在懊悔,一直在后悔。惡魔在空中肆意地笑,等待著他悔過一切的那刻將他拉入深淵,同這片熱土上的孤魂,永遠埋葬于亡途。可他始終無法忘懷,始終無法悔過,那星點般的相遇,在心田上閃爍的水中月,縱使那是一切的起點,縱使一切都太快。

那年,顧春二十四歲,那年,適逢其會,猝不及防……

荒誕的世界撫慰著顧春,他卻同那初出溫鄉的新雛,面對密林與那汪洋大海,不可知的遠方,不曾懼怕。他說,少年的無畏,最過可貴!大地,好像為自己而生,天空,也似因自己而遠,他們銘刻下青春最好的模樣!畢竟,再沒有人有第二次青春了,所以每個人都是如此意氣風發,都是如此為青春而歌。無論是顧春,或是蘇雨夕,他們帶著所有人的厚望,走了下去。兩個命運相似的人在去往城南的路上并行,太陽下斑駁的身影太過明亮,行人看不到他們的前路,因為,至少,他們還是青春的,至少,他們是值得肆意的!

二十四歲的春天浸沒顧春,游離在記憶中白鴿,終是,帶來遠方的訊息,于是呢喃的笑語浮在顧春心上,要與故去重合,可烏鵲最后一聲嘶吼,卻打碎了回憶。顧春不敢想象,可記憶里蘇雨夕喃喃的細語竟真真切切撫慰了顧春千瘡百孔的心。天上的惡魔發了大怒,他痛恨人們從回憶里憶起點滴的美好,他只是渴望人們的絕望。因而那無止的寒冷毫不留情將顧春殘暴地拽回了現實,他還彌留在故去之際,他才發覺自己竟已然忘了太多太多,可他依舊慶幸,他至少也還記得很多很多……至少記得那同樣的一個雨夜,蘇雨夕依偎在他身旁,喃喃自語,說些奇怪的話……一如此刻,身旁的溫熱仿佛點燃了顧春孤寂的血,他還是習慣地靠向那邊,卻一頭扎進土里,顧春才想起來,自己只是一個人了,以后,也都只是一個人了。

雨水劃過淚痕,泥濘爬上素衣,仿佛顧春真的在哭,縱然雙眼早是干涸。點滴淚水落在胸膛,顧春從脖子上取下玫瑰項鏈,透過項鏈,隱約的光芒穿透整個黑夜,惡魔悻悻地離去,恍惚間,又是那片夕陽,懷抱住顧春,他看到那片雨,看到傘下親密無間的兩人,在未去的光輝下,佯裝成熟地歌頌詩章,討論起未來與遠方,稚氣的模樣融入顧春的心田,他難以忘懷。記憶之外,顧春不語,獨自守望那一顰一笑,目送他們自“夕園”遠去。只記得那天,他們的玫瑰花第一次盛開。那天,他們都開心得像三歲的娃娃,白嫩的臉上是單純的喜悅。他們都憧憬著在某年某月,那片玫瑰將更加絢爛,他們將去往更遠的地方,在稻城的藍天下,或是教堂的白鴿旁,亦或烏鵲棲息的樟樹邊……那是他們夢中的未來,也就只能是夢中的未來。

黑雨貪婪地腐蝕著光澤,當玫瑰項鏈的微光褪去,惡魔再次肆意地狂笑,他饑渴地撲向顧春,貪婪地蠶食那黯淡的花瓣,繼而化作顧春手中深黑的玫瑰,徹底湮滅那玫瑰項鏈最后的微光……于是天昏地暗,他將顧春再次拉入無盡的回憶,再次貪戀起悲憫,再次等待他悔過一切浮華。

白鴿飛過,烏鵲停靠,

顧春回過頭去,留下眼淚,

卻還是看不到春天,還是忘不了她……

樟樹下若現的身影,映刻下一整個夏天,一整個獨屬于熱烈的夏天,一切也由此而起。烈陽下熙攘的人群步過,車水馬龍擁擠的行道上,馥郁的花香彌漫,彌漫在未曾悸動的心上。城南的玫瑰離開了故土,落入情竇初開少年的手中,又化作細水流過心田,滋養純凈的心靈。長空下的白云不知寄載了誰的掛念,那般澄澈。夕陽之上,天宮的仙女晚歸,于是顧春與蘇雨夕的背影被天上的頑童拉得很長,“夕園”的玫瑰生發出美好的寄愿,潛入天宮,又落入千家萬戶,帶給人希冀,帶給人期盼,帶給人追求,在那遙遠的彼岸。

清風呢喃,玫瑰花鐫刻她的笑語,微微點入生命的清泉,她緩緩流淌,浸沒了繁華,城南似也自此掙脫孤寂的宿命,從泉水里再現。商道不再是城中的特許,他嗅到榮華,隨之而來,又大手一揮,于是高樓門房平地而起。厭倦雍容的飛鳥竟相而來,傳來行人的風笛聲。一支玫瑰,握在手中,他們仿佛握住了整個夏天,時光的扁舟停靠于此,銘刻那錦瑟華年。而華年的中央,蘇雨夕一蹦一跳,消逝于遠方。

玫瑰花帶來城南的盛宴,卻可憐那落魄的靈魂被驅趕出境,飄離城南,不知又該在何處為家。夜月下孤獨地游蕩,從城南飄向城東,轉而又浮現在城北,他們瞥眼瞧見城北的花市,清冷而肅靜,空氣里彌漫腐朽的氣息,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嘴角揚起笑容。遙想曾經人滿為患,怎料想今日門可羅雀,依稀走過幾人,卻也是卻步于門前,悻悻而去。沒有人想要說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縱使曾多次刁難,他們也未曾掩蓋“夕園”半點光潤。四面里不時傳來嘆氣,亦或是亡靈喬遷的歡聲。野風透過兩鬢,陳華再坐不住冰涼的板凳,他眼神凝重,猛吸一口煙,又吐出一道煙圈,面色黑沉,卻還是一言不發,今年是他就職花市總管的第十五年,他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明白坐以待斃的后果,他懼怕苦苦經營的花市被亡靈侵占,懼怕徒留一片黑暗的未來,他已然失去了年少的夢,便再不想失去余后的殘生。

當最后一環煙圈籠罩整個城北,陳華皺下眉頭,不自覺地咳嗽,同那枝頭啼叫的杜鵑,沉頓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市集,十五年的惶恐凝聚于此刻。他淡漠地看向手機,他看到顧春,又看到蘇雨夕,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將青春奉獻給年少的他,可他沒有第二次青春了。陳華抬眼望向那輪明日,陽光太過炙熱,他睜不開雙眼。身上依附的灰塵倉促而逃,烈陽嬉鬧著揭開十五年不曾愈合的傷疤,終而,陳華獨自去往了城南——他也曾擁有一切的那個地方,他也曾失去一切的那個地方。

那年,顧春二十六歲,他販賣了現實,換了玫瑰,換了夢想……

那年,陳華四十一歲,他販賣了夢想,換了茉莉,換了現實……

驕陽照進整片花園,白鴿照舊盤飛,陳華習慣了花市的熱鬧,盡管他也曾向往,向往如此這般溫熱的氣息。司風之神吹起豎笛,指尖清風流向人間,攜來燦燦熙光,落入大地,隨陽光鉆進玫瑰花瓣,凝成鮮紅的血液,朝陳華緩緩流去,流進茍延的記憶,流進殘喘的年少的自己。陳華多年冷淡的心一瞬間竟也隨之悸動,他走過整片“夕園”,他停下了腳步,現實與記憶縫合,卻又在觸及的那刻,別去十萬八千里。他回望這片玫瑰園,他才明白為何所有人都失敗,才明白為何唯獨顧春做到了。

耳畔白鴿依稀傳來半聲輕歌,一切,淪陷入清夢。金風徐徐,一襲紅裙的少女亭亭而立,那是陳華已故的妻子。而今,她卻赫然站在“夕園”中央,翩翩起舞。陳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會出現,或是因陳華深深銘記著她,陳華也深深堅信著她再不會出現在眼前,至少是現在的眼前。

歌聲悠揚,卻隨風遠去,仿佛美好,永遠短暫。白鴿重飛回耳邊輕語,烏鳥識趣地遠飛,陳華想抓住那場空夢,卻只能擦去眼角的淚點。他看向這片土地,看向眼前站在光里的少年,看向眼前頭戴花冠的少女,他想起曾經的自己,想起十五年來不曾開花的荒土,他看向了自己,看向了腳下這片玫瑰園。他想,倘若他也年輕,是否也會像“顧春”一般……遠去的烏鵲躲在枝頭不語,他知道一切都已然過去太久太久,現在,業已是第十五年。生活強壓著陳華泛起苦笑,他想,倘若他還年輕,倘若是場噩夢……可一切都冥冥昭示著:現實,現實。

現實教他不得不接受他的職責,無論是接受使命,亦或是接受宿命。在他背后,十五年來,陳華背負了多少?無人知曉。只是青絲不存的陳華,不知在何時,有了拒絕年少稚氣自己的理由,也有了永遠不可推去的使命與宿命。

那一紙合同,驚起無數亡靈倉促脫逃,他們看到的未來,只有黑白。黑白打碎了整個荒蕪的世界。深黑的墨水凝成惡魔,爬上顧春的臉頰,抓住他的衣領,睜眼看著自己在顧春眼里冥頑地跳動,夢想與現實,對峙在白紙之間,顧春進退不可,陳華也進退不可,因為進退,都是深淵。

玫瑰藏匿在望不見的遠處,鮮紅的光澤躲進顧春的雙眸,顫微在嘴角的那個“不”字終是被咽下。命運的棋子在現實與虛幻間徘徊,夢里開在天涯的玫瑰,此刻,也蠢蠢欲動。深埋在熱土中赤忱的心,終也仿徨著對天發問,遠方與生活,現實與夢想,一切,怎說那孰是孰非?

陳華站在顧春的彼岸,站在那死去的二十六歲的自己的彼岸;顧春站在陳華的對岸,站在那未生的四十一歲的自己的對岸。兩個世界若即若離,卻又彼此無法跨越那名為“時間”的鴻溝,他們在說些什么,金錢?玫瑰?還是現實?還是夢想?他們又在哭些什么,金錢?玫瑰?還是現實?還是夢想?兩個所謂“真實”的惡魔掐著所謂“虛幻”的自己,直至夕陽高掛在西山,直至世界重蹈覆轍……

杜鵑盤桓,他望向白鴿,看到那四面白墻的空房;他望向烏鵲,看到那深海下的少年,嘴角呼喚起先王的遺言,催促起迷惘的少年,縱然一切無濟于事。大抵察覺到顧春的為難,陳華識相地選擇離去,只是離去之際,他閉上了雙眼,學起曾經祈禱的模樣。他期待顧春的同意,也懼怕顧春的應允,恍惚間,他才發覺自己竟也如此為難,也懼怕重蹈覆轍的世界,他無法挽回的宿命。

晨光下的花冠女神抓住顧春,她看見現實與理想間的天河,彼岸被推去遠方,她卻只能凝望,她無法跨越。二十六歲的顧春站在二十六歲的烈陽下,世界不曾回盼,世界不曾留步。顧春再顧不上踟躕,他牽起蘇雨夕的手,終還是選擇了拒絕,決然地相信自己,在那天的夕陽下振臂高呼,并義無反顧地一意獨行,奮不顧身地跳進背后的深淵,落入深黑的海里,撕碎了白紙中的世界,撕碎了不可滅的惡魔,世界不再重蹈覆轍!

穿過繁華,自城南向城北,從一片花海至另一處花海,陳華終是攜著失敗的訊息回到了花市,潛藏的亡靈謔浪笑敖,花市的投資者無聲嘆息,大小花店的商家抓耳撓腮……所有人再耐不住沉默,卻沒有人發聲。今真非昔比!不見昨日且鼎沸,唯剩一空寂靜。玫瑰園的畫卷在陳華腦中掠過,似是早已料想到終章,他卻反倒因此而暢然,他感嘆年輕人對理想的固執,心似一馬平川,又如細水長流,興許,他向來如此平靜。那般,留給花市的那么就只剩下毀滅。孤魂在狂歡,人在哭泣,每個人都有夢,沒有誰的夢更加高貴,大家都害怕夢碎落一地,無論是顧春,還是陳華,亦或是白鴿,與枝頭的烏鵲……

烏鵲在城北靜默,聽著城北的嘆息,他也曾有夢。

白鴿在城南翱翔,聽著城南的歡聲,他還在流連在夢中。

盛夏匆匆而過,顧春盼望起來年的春天,他望著夕陽下的白鴿,仿佛看到明年夏日的朝陽,看到朝陽下的玫瑰,與玫瑰花旁的雨夕,笑靨綻放在臉頰。可他忘記了秋天,可他忘記了冬天,當一切趁虛而來,他無處躲藏。

熱烈褪去,就只剩下秋風席席。一切仿佛沒什么不同,一切又仿佛結束了。秋夢里銘刻下荒誕的世界,顧春回到了“夕園”,只是鮮紅的玫瑰褪去了色彩,化作潔白的茉莉。花瓣在空中零落,茉莉的清香牽著顧春的魂魄飛到了一處窗臺,窗臺那側四面白墻讓人睜不開雙眼,只是靜靜聆聽白鴿輕歌。悠揚的歌聲讓眼前的白墻黯淡,恍然間,顧春喘不上氣,而再一眨眼,他已處在深黑的海里,海面上的烏鵲嘶啞著,吶喊著,顧春掙扎著,麻木的雙眼透過深海,仿佛浮現出又一個自己。顧春分不清現實,于是閉上了雙眸,靜靜領悟那依稀傳來茉莉的陣陣清香……

窗外月牙彎彎,窗外依舊是玫瑰,真實的夢境歸去荒誕的世界。顧春朦朧的雙眼在漆黑的臥室和秋風下閃爍,可他的心卻沉悶地跳,昭示著不安。窗外的孤魂煥發出黑沉的氣息,敲打著窗戶,無聲地吶喊。沉郁的電話也跟隨著孤魂,兀自叫醒黑夜中沉睡的惡魔,一聲,兩聲,三聲……直至撞開那通往不曾存在的空房的窗,直至擒住顧春跌入深海的模糊的意識,然后抓住白鴿,然后抓住烏鵲。清醒只是在頓然之間,縱使那沉悶的心也終會有停下的那刻。在黑氣的籠罩下,他盡力彰顯出安然,盡力彰顯出不曾有過的安然。

可安然背后,彌漫的黑氣悄然潛入沉悶的鈴聲,孤魂縈繞在顧春背后睜眼看著他眼中的那個世界。嘆息,哀嚎,悲鳴……他透過黑色的世界,不敢想象蘇雨夕的模樣,一切凌亂在嘈雜聲中,在電話那頭徹響在長夜里。顧春掙扎著嘶吼,無謂地長鳴,卻還是不敵荒原里啼叫的杜鵑,一切凌亂在現實與虛幻的交錯之中,世界又將再次重蹈覆轍?亦或是她將隨烏鵲而去……

電話良久未斷,黑色的世界印刻出岳父岳母憔悴的雙眸,可顧春終不敢睜眼去看,他怕太假,又怕太真,凄苦的人兒兀自面對著他人嘴中的虛假與真實。聲響不知自何時斷絕,可興許它又從未響過,只是又剩下那頭的嘈雜,在顧春的心上嘈雜,在黑夜里獨自嘈雜。黑夜在顧春眼里漸漸清晰,孤魂為他披上外套,被驚醒的惡魔卻殘暴地將他拽出房門,驅趕他向著黑夜而去,于是黑夜又在顧春眼里漸漸黯淡。仿徨在荒謬中,他仿佛看到了四面白墻的房間,顧春掙扎著逃離,只是這次,不再是夢,只是這次,他找不到出口,他也不知該去向哪,只能麻木地游蕩在空房里,只能麻木地馳敞在黑夜里。

空蕩的大街,無人的橋,顧春騎著電車馳敞而去,激起一陣風塵,佇立在水中的水鬼,凝視這位劃破長夜的行者,張大了嘴。馬路上狂歡的小鬼,也訝異地撲到路邊,聆聽遠處的鳴笛,猙獰的雙眼望向遠方。天上回蕩的孤魂,卻也追不上顧春,只能眨眼看他遠去。而顧春眼里,再容不下一條空街,再容不下一條空橋,唯容得下蘇雨夕,卻再沒有春天。

城中,幾點人影在黑夜里亂竄,月光里忽隱忽現。他才發覺自己業已到了醫院樓下,彌漫的酒精的氣息再次擁抱住顧春,卻是被他一腳踩散。一陣疲倦襲來,踉蹌著登上十一樓,十五分鐘,顧春像是過了十五載春秋。他的眼眶早已干涸,看到岳父岳母的那刻,總想擠點眼淚,卻怎么也哭不出,只能看向他們,低聲地嗚咽。三個人無聲地坐在冰冷的板凳,焦灼地等待最后屬于他們的審判,盡頭閃爍著“手術中”的紅牌刺進顧春的雙眼,他眼里又泛起一頓光暈,他又看到了四面白墻的房間,只是這次,屋里坐著自己,窗外沒有白鴿。

光陰何其漫長?漫長到人來人往無數,漫長到白褂飄飄無數,漫長到嘆息無數,漫長到悲憫無數。寒顫的身軀旁,顧春閉上雙眼,他企圖逃進夢鄉,興許只有夢中會有奇跡發生吧!可他終是無處可逃。嫣然一笑的少女在顧春腦海里蹦蹦跳跳,泛起紅暈的雙頰鐫刻在心田。顧春不敢回頭,顧春不敢抬頭,因為回頭看不到春天,因為抬頭望不見夕陽。

黎明終而劃破長空,烏鵲南飛,白鴿北去,黑夜就此結束。遠處“手術中”的紅牌也悄悄換上綠衣,孤魂在窗外屏住呼吸,顧春猛然起身,向來不信所謂天上神靈的少年,如今也雙手合十,祈禱起她的平安而來。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奇跡,等待一場空夢……

醫院的白墻啊!不知擁有多少虔誠的信徒,聽過多少虔誠的祈禱?顧春憔悴的眼眸終是涌出了淚水,將那某年某月干涸的眼眶紅潤。領頭的醫生邁起沉頓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卻是踏碎奇跡,卻是踏碎空夢,直至走到面前,直至一切化為烏有,顧春明白,他終是成不了那意氣風發的白鴿,終是要成為那孤獨而終的烏鵲。

“很抱歉,我們盡力了,還請另尋高明吧……”

杜鵑在窗外啼叫,驚走伏在窗前的孤魂。院長深深鞠了一躬,匆忙著向辦公室走去。沉默良久的岳父再壓抑不住悲痛,他抓著醫生的手,雙膝跪地,咿咿呀呀嚎哭起來。可現實的鐵錘未曾憐憫,岳母被砸倒在一側,希望被狠狠碾碎,只得胡亂傾吐著瘋言。身邊的醫生忙攙扶二位起身,可丟了希望,丟了魂,又該如何起身?顧春恍惚著神情,強撐那羸弱的身軀,同醫生將二位安扶在那早被捂熱的冰凳。一聲狂吼撕開了命運的不濟,岳父推開眾人,撲向醫生,抱住了他的雙腿,顫微著聲音,發出那最后的吶喊,猶如將死之人,在生命終點嘶啞的絕歌。

可誰又在乎他在說些什么?誰又在乎他們會說些什么?世界眼里的公平,只是平等地對待生與死,至于所謂“宿命”亦或是“命運”,就交給另一個荒誕的世界吧!

烏鵲在枝頭凝望,生死間徘徊。院長習慣了平靜與喧鬧,他深知人終不敵天命,也無數次在夜晚無眠,然后悻悻地安慰自己:都是宿命。院長拉起老人,又鞠了一躬,以那早已習慣的低沉的平靜的語氣,安撫千瘡百孔的希望,縱然一切,仍是徒勞。

杜鵑伏在古樹下棲息,他改變不了世界,縱使他在昨日看到明天,可他終是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無情的抉擇,在今日依舊潸然淚下。他理解的未來,他真真實實活著的未來,他只能接受,他無法改變……

院長深深鞠了第三躬,便匆匆趕往下一場手術,唯留下一首獨屬于烏鳥嘶啞咽喉的悲歌。時間在顧春腦海里輪回,他漸漸明白那天杜鵑在古樹上的長鳴,漸漸接受人們口中的真實,只是依舊妄想著,倘若能乘上那座穿越世界的龐然大物,像白鴿一般馳敞于白天上,是否,還來得及挽救?世界不語,顧春不語,兀自等待世界落幕在悲歌的尾聲,昭示起白日的到來……

可白日升起,卻不曾象征著黑夜的破碎。昔日爛漫的天使被折斷了雙翼,于是沉睡在禁錮世人的輪椅上,興許還會蘇醒,興許再也不會醒。顧春站在新日下,顧春站在殘月下,默念著“她終將隨白鴿而來”。白色細長的銀蛇在蘇雨夕的身體上匍匐,在那蒼白的臉上盤踞。顧春不敢動彈,顧春動彈不得,在這他曾信仰與熱愛的荒謬的世界。

四面白墻牽制住顧春的四肢,他才終是選擇了妥協,向著名為“宿命”的銀蛇跪下雙膝,卻還是掙扎著,卻還是決然地選擇堅持,哪怕堅持的結果,只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空,所謂的終點,也終究只剩下一條銀蛇。岳父輕輕拉起岳母,推著輪椅上沉睡的折翼天使歸還到了家,他大口喘氣,與宿命鏖戰。荒唐的世界里,顧春終是倉惶著逃離了醫院,也終是倉惶著逃離了四面白墻的房間,只是雙目慢慢失掉了色彩,他在黑白的世界里趕往機場,訂購飛往北京的機票,訂購飛離夢想的航班。他才明白,自己的夢想竟如此廉價,無論是“夕園”,還是那個正離他遠去的閃閃發光的少女。天長地久,到頭來,卻淪為一廂情愿,堅持,倒成了莫大的笑話。

疾馳的出租撞碎少年的夢,顧春在車上,搖下吱吱作響的車窗,卻是望著天,卻只能望著白色的天,不曾再有白鴿的白色的天。顧春來到城北,昔日城南的孤魂纏繞在故人身旁,為他鋪著路,一步步走向花市。城北的花市照舊是那般冷清,而陳華也照舊坐在冰冷的板凳,吐著煙圈,算著賬,不時咒罵兩聲,隨即又哀嘆不止,全然沒注意到孤魂帶來的不速之客。

而自他來臨那刻,早有眼尖的商家認出了顧春,他們頓然紅了眼,似那洪水猛獸張起獠牙利爪,憤懣地沖向那打破他們夢想的人。烏鵲躲在枝頭嘶吼,可顧春只是向前,慢慢與現實走近,慢慢與夢想走遠,直至走到陳華面前。安保牽住了仇恨的人,卻無法牽住流蕩在城北的杜鵑,于是悲壯的嘶喊長鳴于心。

杜鵑啼血,卻只留下一片喧豗。陳華掐滅了煙,面色越發黑沉,卻在抬頭瞬間瞥眼瞧見顧春,眼里又煥發出柔和的溫情。陳華愣了神,終是欲說還休,心似一馬平川,又如細水長流,他向來如此平靜。相顧無言,只能踏過沉靜的荒原,掠過枝頭啼哭的杜鵑,來到一片凈土,亦或是說,來到最終審判的刑場。

一步,兩步,三步……沉重的步伐,留下泥濘中深淺的腳印,在通往那最后的裁決之地,為迷途的孤魂指引所謂的前路。顧春口中的荒原,繁花盡放,卻仍舊只是荒原。他被囚禁在荒原里,他無法發聲,曾經那自恃高貴的靈魂,終也跪倒在這片“荒原”,祈求著他,哀悼著他,一切,無能為力。這里沒有白鴿,這里沒有烏雀,杜鵑同亡靈私語,窸窣的聲氣在身后褪去。

那一紙合同的死灰在恍然間復燃,深黑的墨水在火中倒映出顧春的模樣,他看向火光中的自己,那深沉的雙眸也凝視著他,顧春不語,顧春不語。夢想與現實再次對峙在白紙之間,顧春回望身后下墜的少年,他撲向了面前的深淵,同故去分道揚鑣,同二十六歲那個少年,分道揚鑣。

白鴿在相關事宜的條款下,從記憶里淡去。顧春簽署了販賣夢想的合同,他從未想過如此一天。當他簽下“春”的那刻,孤魂再受不住等待,猛然從窗外襲入,抓住他的右手,于是顫微著,麻木著,落不下最后一筆。透過紙張,顧春再看不到春天,于是他哭了,伴著陳華也落下了幾滴眼淚。終而,躁動的左手摁住右手畫下最后一筆,亡靈睜大雙目,而顧春業已離去。陳華凝視著他口袋里的四張機票與蘇雨夕的照片,神魂被怒火的亡靈勾住。于是又想起十五年前的夏夜,愛永遠定格在那個夜晚,像朵茉莉,永遠凋謝在那刻,徒留下四面白墻,不再有白鴿的空房,一個人落寞在烏鵲之下的那片深海……

夕陽西下,杜鵑不再啼叫,他累了,于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夢碎,眼睜睜看著顧春的夢碎。在黑白的世界奔走,孤魂為他踐行,顧春終走上了人們自以為的“大道”。城南再沒有顧春,也再沒有“夕園”。他恍惚著神情,跌跌撞撞終是到了雨夕的家,顧春不敢抬頭,卻還是在目光所及處,端詳起心里的少女。岳父接過機票,眼神迷離撲朔,卻還是抿起笑臉,佯裝從未有過悲傷。岳母不敢回頭,眼淚滴進湯里,她才發現湯燒咸了。顧春坐在雨夕的身旁,像往常那樣,輕輕撩起她的發絲,等待雨夕的回眸……

白鴿在教堂虔誠地祈禱,顧春也學起他的模樣,雙手合十,虔誠地等待她的回眸,哪怕匆匆一眼,就此別去。如此,直至深黑的長夜襲來,直至顧春再舉不起雙手。顧春掙扎著,拼命抓住生命黯淡的光,他堅信生命是有光的,而那道若隱若現的光,彼刻,浮現在雨夕閃爍的雙眸,對著他笑。顧春不敢睜眼,因為睜眼,就再看不到她的笑靨。

黑白的世界中頓然浮現出一片晚霞,拉開了顧春與蘇雨夕,顧春極力向前,卻怎樣都無法追上那名叫“時間”的黃昏。雨夕在云上,一襲紅裙,顧春在云下,一襲禮服。無畏的少年,已不知是第幾次,奔走在無歸之路,這里沒有亡魂,沒有生命,這里只有顧春和他永遠到不了的彼岸,以及那層層云霞,再一次掠去世界的彩色。顧春仿佛回到了二十四歲那年,他仿佛追逐著第一片云彩,暢然呼喊著當年未曾出口的告白:

“相見如故,一如白鴿!……”

云朵飛向那無何有之鄉,再無色彩的世界在顧春的夢里支離破碎。記憶、生命、甚至于自我,一切慢慢消亡,直至留下最后一滴淚,直至最后那滴淚也隨之消亡。顧春終歸還是睜開了雙眼,來到所謂真正的那個世界,他放下蘇雨夕冰冷的雙手,拂去她眼角那滴眼淚,蒼白的臉上印刻淺淺的笑面,他才恍然間發覺蘇雨夕來過這個世界,至少彌留之際,她還笑著,只是顧春,忘記了什么該叫作是“惆悵”。

狂風漏出獠牙,鞭笞著傷痕累累的烏鳥發出絕命的吶喊。他推開窗戶,猖獗地侵襲顧春的雙眼,于是視線開始模糊,世界變得荒誕。顧春抱住自己的頭,眼里煥發詭異的光,耳邊急促的腳步聲壓著他命運的咽喉,小鬼踩著他的心過路。

暴雨中的惡魔隨那雨點潛入房間,他貪婪地蠶食著顧春的世界,無論是虛幻,亦或是真實,直至他所觸及的一切都在頃刻間子虛烏有;直至他再聽不清那群厲鬼在說些什么,笑些什么;直至他自己灌下那不知是名為“酒”的毒藥,還是名為“毒藥”的酒。顧春透過重影,他眼睜睜看著所謂真實的世界,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又一次毀滅,七零八碎。原來所謂的真實,不過是荒唐換了冠冕堂皇的別稱。

惡魔猙獰的獠牙穿過岳父蒼白的發絲,穿過著岳母羸弱的雙手,鮮血將雨夕的白裙染成紅色……顧春掙扎著逃進白房,他望向窗臺,窗外那個少年被茉莉花妖拉去無際的深海,而他的靈魂,也被烏鵲銜起,丟進無際的深海。顧春拼了命去抓住下沉的少年,烏鴉在海上肆意的狂歡,深海低沉的嗚咽貫穿他整個胸膛,他仿佛看到生命最后的仿徨:

不曾見過的鋼鐵巨獸,終是帶走了岳父岳母,帶走了他們最后的哀悼,星點般的淚滴點在巨獸的眼角,偌大的城市自此又少了兩個凄苦的人兒,兩個無關緊要的人兒。流浪的孩童啊!你也終是要回了家,將自己埋葬在故土吧!

孤魂頑靈,在看不見的遠方,當是攜著蘇雨夕的靈魄,去往了那往生的殿堂吧!如果再相見,你還記得我嗎?你還會記得我嗎?你會記得我吧!猶如我將你刻在靈魂上,我忘不掉你啊!

重生的河中沒有倒影,尋找自我的孤途,卻將自己永遠迷失。可一切沒有重來,當二十六歲的顧春望向二十六歲的陳華,當四十一歲的顧春望向四十一歲的陳華,當那條天河,不再自恃時間……白鴿啊!就請銜回我那落魄荒原的高貴靈魂!烏鵲啊!就請叼回我那遺落的玫瑰與茉莉,再度長相眠吧!

……

顧春同那位少年落入海底,手中緊握的黑色的玫瑰悄然綻放,煥發黑色的光澤,又凝成一只惡魔,掐住他的咽喉將他拉出深海,拽起他的頭讓顧春倉惶的雙眼無處可逃,凝望又一個所謂真實的世界——殘垣,枯樹,烏鴉,凋落的玫瑰……惡魔肆意地嘲笑,趾高氣昂地歡呼著自己的勝利,盤算起該如何對待這冥頑的獵物。

顧春不敢回頭,因為回頭看不到春天。一切,早在雨夕生命終止的那刻便結束了,一切,早是注定失敗與孤獨的終章。

當那惡魔張起獠牙迅速穿透顧春心臟的那刻,天上的孤魂撥開烏云,于是朝陽劃破蒼穹,黎明帶來新日的呼喚,曾經的狂風暴雨轉瞬間蕩然無存,白鴿飛來,在云上輕歌。烈日的初輝照耀惡魔黑沉的雙頰,黑煙在新日下退散,他被水洼那頭佇立的地縛靈拽進了大地,不曾在白日出現的野鬼擋在顧春面前,燃燒著孱弱的身軀,隨那新日,一同也化作了浮塵。

顧春無法擁抱,總覺得一切恍然如夢。他望向那片塵埃,望向整片“夕園”,蘇雨夕身著一襲紅裙,站在云彩上,潔白的羽毛那般耀眼,紅潤的臉頰鐫刻下嫣然一笑。白鴿在空中盤旋,施展著古老的魔法,于是教堂浮現在眼前。顧春擦去眼淚,望向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然穿戴上禮服,望向天空,也仍舊是那片云彩,銘刻下蘇雨夕最后的模樣。而教堂之上,顧春緊握的銀行卡幻化成了戒指,他看見父母,看見岳母,看見自己已故的親人,看見生死相依的摯友,同那孤魂,與另一個自我,在為自己喝彩,在為自己祝福……身邊轟鳴的音樂徹響整片“夕園”,而目光聚焦處,蘇雨夕自云彩上飛下,挽起他父親的手,邁步走向顧春,兩顆熱忱的心臟越來越近……他看向那個活著記憶中的女孩,蘇雨夕就站在他的面前,身旁的神父手握《圣經》,莊嚴地向他們問禮:

“新郎,你愿意娶蘇雨夕女士為妻,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我……我愿意!”

“新娘,你愿意嫁給顧春先生為夫,愛她、忠誠于他,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當然,我愿意!”

“好,我以圣靈、圣父、圣子的名義宣布:新郎新娘結為夫妻。現在,請新郎親吻新娘,以表熱烈而真摯的愛情!”

……

白鴿落在顧春的肩上,留下了眼淚,顧春回頭看去,他看到了那個春天,那個彼此相遇的春天,也看到了“夕園”里盛開的玫瑰,那朵寄托他們相愛的玫瑰。

那不能忘的她,終隨白鴿飛去了,在望不見的彼方……顧春在親吻他妻子的剎那,一切,煙消云散,幻化成一朵紅玫瑰,落在顧春的胸前,刺痛他最深處的心弦,鮮血落入大地,喚醒沉睡的熱土,玫瑰在黑夜中盛開,照亮整片長空。顧春佇立在“夕園”外,他攜著眼淚回眸,看到了二十四歲的那年春天,眷念密密麻麻,一筆一劃,勾勒出故去的來年,在二十六歲最后的春天里,在那個少年最后的春天里。

白鴿飛去的地方,是夢里那片云彩。顧春的世界重歸于彩色。他拿起自己準備良久的戒指,一枚帶在自己手上,還有一枚,他藏在了玫瑰花下,他再次踏上去往城北的路途,四面喧囂還同往日一般,他找到了陳華,述說起他的故事,烏鵲搬了家,不再嘶啞著歌喉,他去了一個沒人的地方,興許是一片海洋。

那年,花開一朵,在天一方……

未竟的夢,終是成為生命的終章,孤獨的一片浮夸。二十六歲的玫瑰開在城南,四十一歲的茉莉開在城北,曾經的荒原上,仿佛未曾有過白鴿,也未曾有過烏鵲……

顧春遙望的彼岸,繁花盡放。陳華終歸跨越十五年的光陰,讓兩個本該孤寂的宿命就此重逢。只惜那十五載春秋已過,生命終是要在第十六年的寒秋中再次腐化。唯剩下真實的夢境中,四十一歲的顧春再度看到十五年前那個深海下的少年,他出現在茉莉花的葬禮上,顧春明白,一切,又過去了十五年。

第九十九朵茉莉,掩埋了陳華的笑面。他手握一支玫瑰,別去了人間,他要去向哪里?他不知道,顧春也不知道,興許是去找尋那另一個世界里身著紅裙的少女吧!杜鵑放肆地啼哭,亡靈為他哀悼,那些存在過,不存在過的人,哀默在黃昏后。雨水沖刷城南,沖刷城北,沖刷整片夕園,沖刷整片花海……堆積的雨水中浮現惡魔蒼老的面容,他留下了眼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流淚。

玫瑰在眼前消散,茉莉在眼前消散,夕陽在眼前消散,孤月在眼前消散……又只剩下顧春,在四十一歲的夏末,看著陳華,在眼前消散。夕園之下的亡魂不再孤寂,至少在往生堂前,忘卻了落淚吧!顧春堅信著他們沒有離去,興許他們只是背上了行囊,撐起一葉竹筏……因為在他望不見的深邃的宇宙中,他看到遙遠的一點白色,顧春回望,他們降落在另一片土地,在三十年前的春天,歡歌笑語,他們終是忘卻了,什么叫作“惆悵”……

顧春做了場不能說的夢,他夢到自己還是二十六歲,夢到夕園還在身邊,夢到蘇雨夕還在黃昏下,身后沒有白羽,頭戴花冠,走向他的遠方……

夕園外,長夢邊,浮華輾轉,恍若隔世。黎明北往,白鳥北歌,爛昭昭兮未央,夕陽南照,烏鵲南望,靈皇皇兮既降。天人自嘆鳥與鵲,日與月,自在云煙之上,歸影向之夕園……

仿徨的白墻披上云彩的夾襖,海底的少年流向縹緲的沙洲。顧春駕一葉扁舟,終停泊在人間,他別去了城北,載起高舉百靈幡的小鬼,乘舟歸去。只惜那余暉燦燦,夾岸玫瑰淹沒西洲,透出微微殘光,指引著方舟漂泊,至那往去的彼岸……

一個只有春天的彼岸,

一個只有夏天的彼岸。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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