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

翠兒是我媽,翠兒已經四十五歲了。

在我的印象里,媽的樣子從未改變,好像從我生下來的那天開始她就是現在的樣子。或許因為太熟悉,也或許因為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遠離,所以我不太能看得出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翠兒年輕的時候應該長得挺好看,是啊,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是最美。我曾經扒出翠兒的結婚證,那上面有翠兒二十二歲時候的照片,很羞澀,又很認真的表情。

然而結婚后直至前幾年,翠兒都是委屈的。她打小沒了娘,爹又奉行棍棒教育,得到的父愛也少得可憐。后來嫁到夫家,翠兒并不十分受婆婆待見,丈夫又總是聽婆婆的,很多委屈,年輕的心只能隱忍。

后來有了我,生我的時候差點要了翠兒的命,因此我想,這是后來我媽待我不好的原因之一。我是她第一個孩子,卻是個女兒,因此她在夫家更不受待見。她委屈,她生起氣來,做錯事或沒做事的年幼的我便成了她的發泄對象。

所以,二十歲以前我都是恨她的。

翠兒像個充滿怨憤的惡婦一樣,我從來都不會親近她,等我慢慢長大了,她偶爾想親近我、想抱一抱我的時候我都躲開了,場面變得有些尷尬,可我實在覺得反感,我已經習慣了她惡狠狠的樣子。

另一方面,翠兒像個打江山的將軍一樣威武,我并不認為有什么能使她害怕,也不會有什么能難倒她。她聰明,而且有魄力,不吝惜雙手所有的力氣。丈夫常年在遙遠的礦山挖煤,年輕的翠兒的生活里夫妻之間的恩愛也十分匱乏。翠兒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些,她一個人也照樣將家里的四五畝地打理得規規整整。上山下河,砍柴擔糞,翻地種苗,收割歸倉,每一件事情她都很認真的去做。

但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翠兒的莊稼總是比別人的遲一點,還好不影響收獲,因為她的莊稼料下得足,長得很壯實,結的果也對得起她。翠兒家的豬也是,膘肥體胖,向來受買家的熱捧。至于先后落地的倆孩子老二和老三,她都把他們喂得圓滾滾的,像光亮的米粒兒一樣討人喜歡。

生在農家,還沒長到灶臺高的時候我就開始踩著小板凳舀豬食喂豬了。煮豬食的鍋子特別大,于是往往我和弟弟得有個人爬上灶臺,另外一個在灶臺下踩著小板凳,兩人合力使勁兒將大鍋抬開。

老三小的時候基本都是我在帶,那時那條老實巴交的狗還在,總是圍在我們周圍,一旦老三拉了臭就把狗喚過來,保證舔得干干凈凈。因此我總是拒絕讓它舔我的手,更拒絕讓它舔臉,誰知道它之前在哪里弄干凈了誰的茅坑呢。

老實巴交的狗在我上初中的時候被人放藥毒死了。我時常緬懷它,老是想起它在下雨天夾著尾巴瑟瑟發抖的樣子,還有它望著主人那專注而深情的眼神。狗就是單純,你只要養了它,不管窮不窮它都會永遠忠誠的守護你和你的家庭,絕不背叛。

之前打槍隊的來過,它被槍聲嚇得慌忙逃竄至一堆木頭下面,在場的我們都只能戚戚的看著。打槍隊是奉了政府命令來農村殺狗的,誰都不得阻攔,而那些被打死的狗也一概不能碰,說是有狂犬病病菌,然而大家都知道,那些狗都被打狗隊的煮了吃了,吃不完的就拿去市場上賣了。可我們又能拿這些人怎么辦呢?回頭看看自家哀哀的狗,以為這便是它最終的宿命了,誰都沒辦法伸手救它。老三那時候才兩歲,她抱著從木堆里鉆出來的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欲絕的對打槍隊的人說:"叔叔……求……求求……你們了……不……不要打它嘛……它是……我們家的……不是野狗"打槍隊的人看著這個淚水糊糊的小女孩兒,動了惻隱之心,收起槍去了別家。老實巴交的狗被老三救了一次,老人都說它以后是要報老三的恩的,可還沒等到那天,它就被藥死了。

翠兒的孩子,老大很倔,老二本分,老三正直。她一邊寵著他們,一邊又對他們冷淡。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她總是狂躁暴戾,一點點小事情都會令她暴跳如雷。我時常悔過,我為什么會得到這樣一位母親。

二十歲以后,我突然豁然開朗,開始真正的接受她,愛她。我理解她的過去,理解她的打罵,我心疼她那時候的絕望和歇斯底里。到現在,翠兒的脾氣基本被磨平,她終于不再打罵我們了,她知道我們將遠走高飛,她舍不得。

雖然她仍然有些小脾氣,但不過是個需要人疼的小孩子。我現在已經到了可以做母親的年齡,我拿出十二分耐心和溫柔來哄她,還她自童年便缺乏的愛和溫暖的體驗。翠兒這輩子沒受過多少疼愛,也沒享過啥福,不過現在我們長大了,能心疼她,哄她,包容她的小脾氣,與她溫馨作伴,真正愛她。

昨天搭地鐵一號線,本來是有事情要做的,卻干脆出站去給她買了一件新衣裳。我打電話給她,還沒接通我眼眶就熱了:這是我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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