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博爾赫斯《環形廢墟》
《盜夢空間》
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
編劇:克里斯托弗·諾蘭
主演: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 約瑟夫·高登-萊維特 / 艾倫·佩吉 / 湯姆·哈迪 / 渡邊謙
即便是三遍看過,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新夢仍不能理解透。但藝術家構建世界與體系的深淵似的欲望,一絲不茍地吞沒我,我對諾蘭這個電影敘事結構玩樂者的驚異感,越發細致。
世界自由運轉
進入夢或幻景,從來不是新創意。從賽博朋克式的《黑客帝國》,到哥特式的通往魔幻世界的《愛麗絲漫游仙境》的兔子洞,從連接人體器官進行游戲的《感官游戲》,到侵入夢鄉的《紅辣椒》與《入侵腦細胞》,逃脫現實世界,去往陌生奇境,這游戲電影人永遠玩不膩。
這些作品中,《黑客》最事無巨細地構造了一種未來的可能性,人類敗落在自己創造的機械與人工智能世界里,這世界的格局大到足以包容一整個世界觀的運行。這也便是諾蘭在《盜夢空間》中所做的:構筑一個能夠自由運轉的夢的世界,即便人們離開電影院,這個世界已經在兩個半小時內建立,并在人們的思維火花中獲得生命,自轉起來。
影片故事并沒有新奇的地方:盜夢者柯布接下一單生意,一個能源公司的總裁齋藤要摧毀競爭對手。對手公司的總裁將死,兒子費舍要繼承父業,于是齋藤要求柯布進入費舍的夢,并植入一個想法,這想法將令對手公司解散。柯布便帶領自己的團隊,進入費舍的夢,并在貼近潛意識的第三層夢境將想法植入。在想法植入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柯布與筑夢師又進入了第四層。
靠四層夢境,諾蘭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極封閉的空間(這是諾蘭的世界),這空間又包含了充分開放的思考接口(接通我們每個人的世界)。允許每個人對這個世界有自己的理解,并進行拓展。諾蘭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夢之世界的原型,其中的一切元素都好像一場宏偉的奠基,以供想象力離開銀幕后的再度馳騁。這便是各種影評中,在影片顯在的四層夢境中分析出其他各種可能性的原因。
夢的敘事游戲
一場夢,要將之投影在銀幕上且顯得真切,還要靠各種電影手段。《盜夢空間》主要是敘事時間與空間的一場空前的游戲。其中最叫我驚艷的有三點。第一,時間相對論。第二,空間的延展與壓縮。第三,交叉蒙太奇的極致發揮。
電影中,一般的藥劑催眠后,進入睡眠狀態五分鐘,便能在夢里度過一小時。這個比例在柯布的團隊使用強力藥劑進入費舍的夢境時,變成20倍的換算規律。現實的一小時,夢中是二十小時,再下一層夢境是四百小時,依次類推。這種設計為敘事提供了一種“時間相對論”,也是一種思維層面的“子彈時間”,視覺上的子彈時間原理是令角色的速度接近子彈的速度,相對看來,便是子彈的運行變得極緩慢。《盜夢空間》中,四層時間速率不同的夢境在時間大道上分裂出四條并行的時間小徑,它們相互并行、相互映證。諾蘭用慢鏡頭(第一層夢)、或失重狀態(第二層夢)以及正常狀態(第三層夢)來造成不同速率的時間流逝感覺,時間的過程忽而加速,忽而減緩,以時間概念的伸縮來引領觀眾的感官,并做到如此復雜,諾蘭實在是第一人。
在夢中接駁儀器,進入下一層夢,又使電影的空間有無限擴展的可能,但諾蘭又為這種擴展設限。第一層夢境是一座城;第二層夢境拓展出來的空間比第一層狹小,僅為一棟大樓;第三層夢則縮小為一個小型迷宮式地醫院,戒備森嚴。這給人們帶來一種多層次而立體的空間感,又似乎是以具象的空間來模擬人類意識的肌理,最深層的意識,感覺上是最狹窄,同時也最難入侵的。
時間的伸縮與空間的衍生,最終都以“交叉蒙太奇”這傳統的電影手法聯系起來,貫穿于柯布團隊執行“植入想法”的整個過程中。每當有新一層面的夢境插入敘事后,便與之前的夢境交錯展示。比如前一個鏡頭展示第一層夢境的雨水沖刷進車窗,下一個夢境便展示第二層夢境開始瓢潑大雨。前一個鏡頭展示第一層夢境的車身歪斜,下一個鏡頭便是第二層夢境的整座大樓出現傾斜。最后,四層夢境就如此關聯緊密地交錯在銀幕上,當從夢境穿越到現實的期限到來,四層夢境都開始爆炸、坍塌,并迅速聚攏到第一層夢境并最終醒來。這段場景驚心動魄,震懾感官。就好像就好像交響樂從主調生發的,豐富的發展部分,最終聚攏在主調的最強音上。而諾蘭以光影進行的時空游戲,也終于抵達一個光耀的終點。
電影是夢,但《盜夢空間》的啟示,是這場夢必要有堅實的敘事結構才得以成立。諾蘭的構思提供了硬邦邦的思維鋼筋,使這場夢有了不可摧毀的構架。
夢境的意義
盜夢者柯布尋找藥劑師約瑟夫的時候,曾參觀過約瑟夫的地下室,那里有12個人用連接裝置將自己的維系在同一個夢境中,看護的老頭告訴柯布:他們并非來此睡去,而是將睡去作為醒來的起點,夢已成為他們的現實。然后很詭異地笑著說:誰知道我們是否活在夢里呢。這是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的命題,千百年來叫人著迷,叫人困惑。
更耐人尋味的,是關于夢境邊緣(Limbo)的設定。“夢境邊緣”是使用強力催眠藥劑進入的最深層夢境與意識,這里是一種近乎無限的時空。柯布曾與妻子在這個空間里度過相當于現實中幾十年的日子,他們可以在其中任意建造家園,直至創造世界。
這帶來一個更具體的問題——倘若我們沒有勇氣活在處處危機的現實中,我們是否愿意選擇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夢境去生活。《盜夢空間》的態度是,這種看起來有充分自由的境地是地獄邊境。人必會被這無限的自由死死囚禁。時間、空間、能力的無限,帶來空虛的無限膨脹。便有無限空間,仍無立錐之地。所以柯布與白發蒼蒼的齋藤在一片廢墟的夢境邊緣相遇的時候,會同時念白:“……生活在悔恨之中,直至孤老”。
真與夢的區別或無區別,人生與虛無的界限或者無界限,這些思想母題雖然都能從電影中分析出來,但都不是《盜夢空間》重點。在如鐘表般精密的劇情結構下,我們只需要做一名游樂者,坐上這趟夢境飛車,感受跨越夢境的快感,這感覺仿佛愉快地徜徉在博爾赫斯的小說迷宮。好比他的《環形廢墟》中一個筑夢者突然驚醒:“他寬慰地,慚愧的、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