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生

大殿外廷,群鬼俯身垂首,承受著內殿的肅殺之氣,

“今日受判諸下,可有愿意還陽之鬼?”判官的聲音傳出,清冷綿長,似是在這空曠的殿內不斷環旋,外殿的諸鬼自然是聽得清楚,他們稍抬起頭來,相互張望著,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內廷再次傳來同樣的話語,諸鬼才面色驟變,從無神驀然轉變為狂喜,繼而撲向內廷,速度之快,像是身后有惡鬼相逼,而真正的惡鬼,那三叉鬼差則立于門側,略帶玩味地看著這群妄圖復生的新鬼。

沒有了鬼差的鎮壓,外廷陷入一陣混亂,一只鬼在搶奪先機中擠掉了眼睛,另一只在擁擠中竟返回了瀕死之境,滾到一邊,盡管如此,卻都繼續匍匐而上。但有一鬼,他跪在原地,上身直立,目光不知看的是什么,冷淡至極。

在群鬼即將涌入內殿之際,一聲“退下”,震得這幾十只陰鬼抱頭痛哭,緊接著,鬼差的三叉沉力一拽,群鬼瞬間又被拎到外廷中央。

未幾,內廷傳來腳步聲,判官,手執陰陽簿,款款而來。

“諸鬼先將還陽意圖一一呈來。”這聲音并不像方才那般充滿了震鬼的煞氣,群鬼也就泄了那份警惕,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爭搶起來。

“薛廉!”判官筆朝群鬼一指,一只老態龍鐘的鬼就突顯出來,“你的還陽意圖,”其他的鬼也在爭搶,聲音卻無法發出,也不能上前。

“閻王大人啊,我小老兒惦念著家中事,若是我不回去,我那年芳二十的小妾,指不準會被怎么樣啊。”老鬼想往前爬,向判官求情,“大人,您就可憐可憐我小老兒,我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可是鎮上有名的大善人啊”他不斷地爬,卻又好似不斷地在退,幾番動作下來,依舊停留在原地,而在判官喚出了另一個名字之時,他的身子就立即退了下去,不管他如何地掙扎。

“孟青檀!”那是只麻衣女鬼,面色浮腫連五官都看不清晰,語句也混混沌沌,“我與他交好十年,卻被他聯合相好溺死在井中,連尸身都無法安葬!我要還陽回去殺了那對狗男女!!”

“陸尚嚴!”此鬼年紀輕輕,有一股子正直之氣,仔細瞧見他脖頸上有一圈碗口大的傷疤,“我是被人陷害的,我要稟明圣上!”。。。。。。

經過一輪的呈言,判官正要回內廷,門側的鬼差這時說話了,“大人,您好像少記了一個。”

“??”

判官再次翻動著陰陽簿,終于在某一頁停了下來,正要喚名,那只鬼倒自己站了起來,言道,“大人,我不愿還陽,還請大人早日給我判決。”此話一出,群鬼都像看異類一般地看向他,而判官,也不禁抬眼去看那只鬼——他看上去年屆不惑,凌冽的氣質似乎應該是高位之人。筆端在簿上畫了個圈,判官沒回他的話,徑直回了內廷。

等待的時間,對于眾鬼來說尤為漫長,因為有鬼差的壓陣,他們無法隨意走動,只得在群鬼中焦躁地扭著,直到一只鬼怒吼道,“你一定是想出其不意,故意說出自己不想還陽,好讓閻王大人選中你是不是?”此語一出,所有鬼的視線都有了定點,全部指向了最后那只鬼,“原來如此,我說怎么會有如此不怕死的人,竟是在我們面前耍花招!”這是那名老者的聲音,一旁恍惚的正直年輕人也被牽扯進來,只一個勁地念叨著,“我要還陽,我還沒有報效國家!我要還陽!”“就你要還陽,我還要報仇呢!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各種雜亂之聲紛紛響起,整個外廷,又一次陷入混戰。

“還陽之人已經確定,”無視著面前紛繁,判官用筆指向群鬼,筆尖稍抬,便牽出一只鬼,隨后,將鬼引入內廷,而那群落敗的鬼們,眼見機會離去,更加肆意地發泄,怒吼,掙扎。。。卻總也逃不出鬼差劃下的法陣。

內殿,不同于外廷的眾鬼肆亂,肅靜地只剩判官緩緩的腳步,那只鬼,不愿還陽的那只鬼,跟在后面,無聲無息,這是死城,沒有心跳與呼吸,甚至,在鬼魂身上,連腳步聲都已被剝奪。

“就是他?”遙遠的寶座上,傳來了這樣的疑問,那聲音寒徹宮宇,讓俯身的鬼魂不禁打了個寒磣,抬眼望去,卻只看到一抹巍峨的身影,怎么也看不清晰。身前的判官回應道:“是的!”接下來,鬼的視線驟然混亂起來,整個宮殿像是被浸入了水中,滿眼的微波,連擦過耳畔的聲音都波漾開來,扭曲的聲色刺入魂魄,天地倒置。

“只要有人誠心喚出你的名字,期盼你留在人間,你便可以返還陽間。”耳邊不斷被重復著這樣的話,溫和的聲音,不像是在地府里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那般對魂魄有震懾之感,反倒顯現出些許脫塵的雅致,他好奇地睜開眼睛,眼前除了一個手執三叉的鬼差,哪里有什么出塵之人。

“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嗎??”三叉高高舉起,離他也就是幾分的距離,鬼差嘴角含笑,若是單憑面容來講,這惡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上那種大殺四方的震鬼之煞,他被那煞氣逼迫的別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審視一般的視線,一片青波便映入了眼簾。那是同他來時看到的一樣的景色,邈遠的水霧,遮住前路,恍惚間,他仿佛還是新鮮逝去的魂魄,而面前的,則是他期盼已久的輪回之路。

水波輕輕漾起,隨著船的移動,又慢慢平息,如此循環往復著,這是輪回的道路,在簡單平和的水面之下,埋葬起遺忘一切的決絕。

尖銳的三叉繼續靠近,似乎是不滿他的無視,那種貼近就像是要穿破喉管,雖然,他已經只是個魂魄了,本應沒有感覺,卻還是本能地回過頭,“你似乎很在意這忘川水?”鬼差面露不善道,而他并沒有直接回應,反倒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這是要載我回人間,是嗎?”他本是仰躺著,三叉僅是箍住了他上半個身子,這樣被逼近之后,整個魂魄就都陷入了鬼差的煞氣之中,完全無法動彈。

“得需有人誠心喚出你的名字,才能將你拉回人間,”鬼差的眼神片刻不離,像是一團焦躁的火焰,所到之處,讓他如萬蟻啃嚙般難受,“否則。。。”話未說完,壓在他周身的煞氣驟然消失,就連三叉也被收起,一時間,失去了所有桎梏的他有些不知所措。而鬼差反而悠閑地往船邊一倚,單手探入水中,隨著船行,而激起小道的水波。“方才你若是跳了下去,你猜會怎樣?”他詫異地盯著那只來回擺動的手,他并不知道,原來鬼差是真的能將鬼看透的。

“你應該知道這忘川水是解憂的良藥,但是,你可知道,十八層地獄的入口,也在這忘川之下?”鬼差頓了一下,看到他呆怔的表情,似乎十分愉悅,接著說道,

“若是你能夠好好完成這項任務,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若是中間出了什么變故,這十八層地獄之火的滋味。。”鬼差并沒有把話講完,他也知道,這并不是在威懾他,而是事實,

他收回心神,方才那個念想也僅僅是為了逃避還陽的一途,如真像這鬼差所言,那么一切倒是簡單多了。

“你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夠活著出去的人呢,怎的,還想跑?”聲音來自船的另一頭,那船夫手上正撐著竹篙,腦袋探向他的方向去瞧著,

“本就是死了,為何還要回去?”

“這可是閻王大人的恩典啊,”船夫帶著欣羨的口吻,“我已經渡了百年的船,離開陽間也有百年,可至今還是會想念陽間的美妙,難道你就沒有一絲留戀??”

“陽間或是地府,與我,都沒甚差別,”見這鬼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圖,船夫識相地不再去搭話,

“這人還真是奇怪,吶,鬼差,你這次的差事難辦嘍!”船夫順勢瞧了一眼他旁邊的鬼差,三叉在他手中不住地擦拭著,眼睛卻在直直地盯著自己,那眼神中有種熾熱,激得他趕緊拉下斗笠,嘴里嘟囔著,專心撐船。“這差事好辦得很,也有趣的很。”船夫倒是覺得今日的鬼差似乎哪里不對勁的樣子。

從黃泉路上走了個來回,他這就又回到了陽間。

清晨,初露還墜在葉片上,東方的微光也才暈染出一小塊天空。被不同于地府的光亮照射著,他趕忙伸手去擋,

“你以為你還是幽魂嗎?!”對面的鬼差一臉鄙夷地看著他的這個動作,“??”他猶豫地撤下右手,日光柔和,而自己的身體,并沒有任何改變,更沒有志怪書中那種灼燒之感,

“你就慶幸吧,這次還陽,已在陰陽簿中將你的名字抹去,你不再是死人,”他再次抬頭看向東方,想看出究竟與活著的時候究竟有什么區別,不覺地往前踏了幾步,卻被前方的樹枝穿身而過,他驚異地回頭,斑駁的樹影下,沒有一點人的影子,

“雖然不是死人,也同樣,并不是活人。”

“你如今,是跳出了三界,”這話是什么意思,鬼差并沒有解釋,他也并沒有去問的意思,繼方才那一怔之后,便再無表情,只是回到了鬼差身邊,

“走,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到一個愿助你還陽的人。”

“不必麻煩了。”

“?怎么?”

“恐怕連我都不記得我的名字,何況他人??”

鬼差嘴角含著笑,周身的煞氣卻鋪散開來,“看來是非要把你投進忘川你才會聽話了??!!”

他無奈地,只得跟隨著這個喜怒無常的鬼差前往城內。

未進城門,便有嘈雜之聲,跟地府的諸鬼哀嚎不同,這些聲音,充滿著鮮活。

他們隱匿在城西的樹叢中,已變身成為普通商賈打扮,再雙手各彈出兩道身影,化作小廝,緊隨身后,

“你不便現身,我現將你隱去身形,切勿亂跑!”一聲令下,他也學乖了,不再同這鬼差辯駁,可能是鬼差沒聽到他的應答,只一瞬間,他的腰間就像被拴上條絲線,遙遙地被走在前頭的鬼差拉扯著,讓他不得不緊跟著這幾人步子,盡管他極其不愿。一行幾人也就這樣進了城門。

這日恰是開集的日子,沿街叫賣聲不絕入耳,鬼差逮了一個攤主問出了唐府的所在,又讓仆役拿著變出來的祭禮,這就到了唐府門下。

“這宅子有門神壓陣,你且跟在我身后,”原本遙遙落在后頭的他,頓時被拉進了鬼差的背后,幸得他是魂體,并沒有撞上化成人形的鬼差,待他穩住身形,抬眼便見那蒼勁的“唐府”兩字,已被白布遮住了上沿,顯出悲涼之意,原本那恢宏的筆勢,一縱一橫竟是氣派,而如今,失了主家,就連匾額,都頹勢起來。他眼眶發熱,原本空蕩的腦海里竟都是相似的場景。

那是他不懂世事,私自離家數年,歸來那日,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家主新喪,而他這唐家獨子,竟只能站在門外,一步也不能挪動。

“在下是唐老爺的故友,前來吊唁,還煩帶路。”鬼差的朗聲同唐仆說話,那仆人打量了幾眼,興許是這幾日陸陸續續有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前來祭拜自家老爺,也就沒用通傳,徑自就將幾人領了進門。

腰間隱隱的拉扯將他帶回到今日,似乎是還陽的原因,生時思緒紛紛而來,再入這唐府,倒不似他心中盤算的那番無動于衷了。

“給我小心點!那門神可不是好相與的!”低聲耳語道,定是鬼差見他多次恍惚才出聲提醒。他心頭頓生不屑,他生前從不信鬼神之說,自然也不會請來門神擋門,可當進入的時候,竟果然現出一七尺大漢,膀大腰圓,面容兇煞,似是要將人生吞活剝才甘心。

“你別怕,這門神看不到你的,”跟隨在鬼差身后的小鬼湊上前來,當他是被門神煞到了,“他看起來唬人罷了,只是,這可不是什么正經門神,小心家宅禍亂啊。”他搖搖頭,這事他并沒印象,或許是他身死后,家中只剩孤兒寡母,才會請來這么個鎮宅煞神吧。

幾人穿過長廊,兜轉了幾圈,就來到了祭堂前,仆役對著站在臺階上的男人耳語了幾句,那男人像是瞥了眼小鬼手中的東西,立馬迎了上來。

“有失遠迎,怠慢怠慢,”語氣中頗有正主的之意。卻不知道,真正的唐家主人,此刻就站在對面人的身后。

“鬼大人,在下,”

“嗯,你留在此地,別給我添亂,若是成了,你可要好好謝我!”

他無語望天。

今日的天,很藍,很低,整片整片的白云,像是層層相疊,才顯得如此厚重,眼見就要壓頂。

“公子,小公子,咱快回去吧,先生已經到了,”

婢女的叫喚聲打破了他的凝思,他向聲音來源望去,那個小小的身影,被婢女領著手往前走,身體卻不情愿地扭動著,突然讓他很想去看看孩子的臉上的表情,并不是什么舐犢之情,只是,因為他,竟已經想不起自己這孩子的面容了。

只道死后有忘川水,有孟婆湯,飲后前世盡散,可如今,他這沒經過判審的鬼魂,也開始遺忘往事了嗎?

這個念頭越難忽視,他想要再見見他孩子的欲望就越強烈,強烈到可以忽視了鬼差的命令,起身追了過去!

常人的步伐畢竟比不過他魂魄輕盈,何況還帶著個不情愿的孩子。沒走多遠,這一大一小就被他追上,

“歡姐姐,我冷!”到底是孩子,對鬼怪敏感些,他匍一靠近,孩子就往后退到了婢女身后,可是婢女只當他為了逃學而想出的新法子,

“小公子,你別再想找借口逃掉,你要是再不去見先生,夫人怪罪下來,奴婢可擔待不起啊!”這婢女將孩子的手拉得更緊了,生怕他又跑了去。

他跟在一旁,距他們也只有幾尺,那孩子像是能夠看到他一樣,瞪大了雙眼,顯出驚恐的模樣。而他,則是仔細地端詳著,搜尋著記憶里,這孩子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似乎自己身邊的確是有過一個孩子,但,并不像這樣圓潤的臉,而是瘦削的,年紀也大些,看起來,不夠可愛,總是用他那黑黝黝的眼神盯著自己,嘴巴也不討喜,向來抿著,但有時,難得笑起來的時候,連眼睛都會彎起來。

絕不是眼前的這個孩子!

他疑惑著,回到了祭堂外,正見著鬼差被請出來

“這位老爺您若是拜祭完了,就請速離去,妾身一介婦人,不便相送。”

只見鬼差一臉怒色,就差化作厲鬼的樣子,而那素衣婦人,說完話,就回了祭堂,她面色冷然,不知道究竟是做了什么讓鬼差險些失態。

這廂鬼差才下了臺階,就有仆役迎上來送客,這趕人的意圖如此明顯,本就心情憤憤的鬼差怒極使了一個掌風,把人定在了原地,

“你這婆娘可真是厲害,死活都不信我,還把我罵了一通,若不是看她壽命還有十年,我絕對會讓她先見識見識什么叫妖!魔!鬼!怪!”鬼差這憤恨的語氣標示著無可奈何,讓他不禁笑了出來,隨口道

“這還陽之事,平常人都不會信吧,”

“這不是信不信,而是她就是根本不想看你活著!喂,你媳婦盼著你死呢!”

“她不想我活,卻不一定是盼著我死,我自己本就沒有還陽之意,如何還要求她盼著我活?”他一口氣說了那么多,鬼差都有些詫異,可能也是聽出了其中的凄冷,鬼差識相地轉了話題。

“你方才跑哪里去了?”

“啊?”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乖乖在門外待著哪都沒去!”鬼差眼神灼灼,仿佛在說:你是逃不過我的法眼的!不過,他也沒有打算隱瞞,

“我,去看了孩子,”

“對哦,還有孩子!”鬼差一掃方才陰霾,顯然是有了新的目標,“你跟孩子的關系怎樣?”

“。。。”他無法回答,生前如何他不知道,身后的現在,就已經將孩子的樣子忘干凈了,關系會好嗎?

“總之,孩子好騙多了,他現在在哪兒呢?”

“去見先生了,”

“帶我去找!”

日頭有些高了,化成人形的鬼差,鼻翼上也冒出了幾粒汗珠,因為在這唐府人來人往不便用法術,而被法術驕縱慣了的鬼差,如今竟要實打實地走,飄在一旁的他,看在眼里,稍有不忍,

“鬼大人,你何必如此賣力?”

“這世上,總需要些奇跡讓人不至于斷了念想。”那張臉,沒了混元煞氣,整個柔和起來,

“我就是那個奇跡?”“那這奇跡,你是想發生在誰的身上呢?”鬼差嘴唇微張,又頓了頓,終是說出了句題外話。

“你給我快些想想哪些人可以讓你好好活著!”

自家的庭院是城中最大的,而祭堂同后院的書房隔得甚遠,東繞西繞的,才尋到。

“你是誰?”

“我是來探望你父親的,”鬼差輕聲輕語道,他認識到上次失敗改是太直白,引起了婦人的警惕心,這次,他必須戒驕戒躁,將這孩子的話引出來!

“父親他,不是走了嗎?母親說他不會回來了啊,”提到父親,孩子一點都沒有難過,興許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并不真正地知道大人口中的“走”是何意謂。

“你父親只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鬼差解釋著,而他,站在一邊,看著這個本是凄厲的鬼差,竟然能耐心到如此地步,自己,是不是該做些什么?

“這樣啊,”

“對,只要你。。。。。。”

“可是母親說我們有劉管家就夠了,劉管家對我也可好了,父親,總是不陪我玩,才不要他回來。”孩子任性地說完,就跑了出去,留這一鬼一魂,立在原地,鬼差略顯尷尬的望著那個被他隱身起來的魂魄,搖晃著,仿佛風一吹,便散了。

“確是我虧欠了他們。”

他只是說出了事實,對于孩子,自己死去沒多日,就記不起樣貌,妻子也是,那站在祭堂門前的婦人,與他而言,竟似個陌生人,可見生時,對妻兒是多有忽視,臨了才成了這可還陽卻不能得的下場吧。

“唐老爺可是個大善人啊,就這樣去了實在是可惜,”老先生撫須感嘆著,鬼差聽了,立馬湊上前來,

“先生,您覺得可惜?”

“是啊,他是我東家,雖然家財頗多,為人卻正派,仗義疏財,這年頭這種人少有了,”老先生搖搖頭,這東家走了,自己這份差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收回去,所以才有所感慨,

“那你想讓他回來嗎?”鬼差問得突兀,老先生也被他嚇了一跳,卻馬上恢復了姿態,語間略帶些輕視之意。

“這位老爺你可說笑了,既然死了,又怎么能回來呢,”說罷,老先生轉回了書房,開始拾掇他那番書本去了。

望著那老先生的背影,鬼差陷入了沉思,

地府之中,妄想還陽的人太多,所以他誤會了,其實活著的人并沒有希望死去的人能夠活回來?還是,那些痛哭,那些呼喚都是假的?那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會不會就像是今次這樣,自己一頭熱,而那死去的一方,那活著的一方,究竟是何感想??

一個小仆役躡手躡腳地蹭過來,仰著臉向著鬼差問道,他身材嬌小,可是看樣貌,年紀似乎也不小了,應該是個帶著病的。

“您能讓老爺回來?”

“你想讓他回來??”

“嗯!雖然我只是個小小的仆役,但是,只要您需要的,我一定全力做到,”那稍顯滄桑的臉上帶著堅定,或許這人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但是,他要的只是,那個人活過來,僅此而已,

“你家老爺很看重你吧,”這話沒有對著仆役說,而是對著那飄在半空中,正恍惚的他所說,

“不,老爺若是在世,可能,也認不出我呢,”

“這是何意?”

“是老爺給了我一口飯吃,但是老爺那樣的善人,受他好處的人太多,怎么回一一記得,”

“哦?”

“我,需要做什么嗎?若是,我可不可以回去和老母親道個別?”

看樣子,他是下了以命易命的決心了,頓時間,這人的樣子順眼起來,就連他那長不高的身子,都可愛起來,

“不必不必,我只需要你家老爺的姓名,”

“姓名?”

“是的”

“只需要名字,”

“我不會死?”

“當然不會,”

仆役有些緊張的面色松懈了下來,

“老爺的姓名我們做下人的怎么會知道,不過,祭堂靈位上肯定會有,我偷偷看看去,只要名字就可以了嗎?”

仆役還是不放心,這么簡單就可以讓人復活,那面前的這個看似普通的人,究竟能是個什么身份?仆役想著,就問出口來,

“您是仙人嗎?”

“不是,我做的只是引魂渡人的差事罷了,”

仆役得了答案,雖然還是懵懵懂懂,卻能夠放下心了。他早就知道老爺命不該絕,就算離世,也絕不應該是這樣的方式!他望向來時的路,自己本是帶著必死的心而來,那是他欠老爺的,就算今次還過去,也不為過,幸而,需要的僅是一個名字。他隱約有些記得的,卻說不上來那名字。方才聽到名字的時候,竟是傻愣了一瞬,他似乎從未有想過,老爺也會有名字,老爺就是老爺,頂多外人稱之為唐老爺,只是冠了姓,加以區別,那,名字對老爺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又沒人叫過。只是這一個念頭,就讓他產生了一種悲哀的情愫,為那位家財萬貫,衣食無憂的老爺,他尚且有母親喚他的名,而那個人,若不是死去的靈位上將刻出,問誰能問出他的名呢?

天色有些發暗,仆役身材小,腳程也短,到達祭堂之時,雨已經下下來了,他一身雨氣的進了祭堂,正巧祭堂無人,夫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這祭堂中,也就只剩他一個活物,和一個新作的靈位。外頭的雷一聲聲砸了下來,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樣,那晚他知道了真相后,端著藥渣,顫顫地離開老爺的臥房,就一路的炸雷閃電,他嘴里不禁又開始喃喃出那夜的話:“老爺啊,您別怪我,真的不是我,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您可千萬千萬別記恨我啊。”

這雨下得突然,冷不丁地就將地濕了個遍,也將站在露天院子里的鬼差濕了個透,他并不是沒時間尋地方躲,原是他向來不畏雨水,身外自然有煞氣遮擋,不料這一次,化身人形,自然就沒了煞氣遮蔽,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直到身旁的鬼出聲質疑,“鬼大人,不用躲躲嗎?”才跟隨著這唐府的主人尋到了一個涼亭,這涼亭建在一面溪水上,旁側是幾座石頭壘成的假山,而這溪水,流動著,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流下來,也不知道,該通向什么地方。

“嘖,這小仆做事也忒慢了,你是怎么調教的?”

“我,對他,并無印象,”

“果然是個,施恩不望報,的大善人。”鬼差調侃著他,他也毫不在意,他對所有的仆人似乎都沒有苛刻什么,包括那教書老先生都說他乃善人,可是,真正讓他如此寬容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又為何要苛刻呢?

“我是人身,不方便四處走動,你去尋尋看,”他正思考著,就接到鬼差給的任務,還是不容反駁的語氣,他看了看周身,除了自己是魂體狀態,鬼差是商賈模樣的人形,是不是還缺了什么?

“你變出來的小鬼兄弟呢?”

“他,不聽話,被我關起來了!”他只當這鬼差著實是喜怒無常,看樣子,自己若是不好好干活,也是逃不掉的,便飛身而出,沿著去祭堂的路,去尋那仆役。

“夫人,我可想死你了,”

“別,別這樣,這青天白日的,”

“哪里青天白日了,這天昏地暗,正是好時候!那姓唐的已經歸西了,這整個唐家都是咱們的,快讓我親一口,”

“你這不害臊的,我跟你說,剛來個呆子,說能讓老爺復活,虧得你機靈,先一步做了法,否則,這人就算死了也是個拔不出的心頭刺兒!”

“那我這么機靈,你可要好好獎賞我,”

“可別啊,孩子怕是會過來,”

“你忘啦,他今天要讀書見先生呢!”

“對了,你究竟是要我的骨肉叫別人爹叫多久??”

“你也得等這喪事辦完吧,老爺雖是不疼松兒,但是吃穿用度也從未短了他,就讓他給他送完終,孩子還小,今后啊改口快的,你就放心吧,”

“還老爺老爺的叫,”

“我錯了,今后啊,老爺這稱呼啊,只擱在你身上!!~”

屋里的聲音陌生極了,婦人嬌媚如斯,全然不似他妻子的端莊,而男人,更沒了他生前的那番低聲下氣,讓他險些聽不懂那番話,

“你在這作甚?”看來是因為雨水漸收,鬼差也出來尋那仆役來了,他方來就看到一縷魂魄懸浮在空中,就道他又見了什么想起了前事,沒料,竟被回了這樣一句話

“這里,不會有了。”

“??”這樣一句話,讓鬼差摸不著頭腦的,“你說什么?”

“這里不會有人幫我還陽的,”

“你這是又想什么歪心思呢??”

兩人都不是活人,所以本是不用聲音交流的,卻是因鬼差沒注意,絆上了個東西,鈴鐺應聲而起,將里面的人驚了出來。

是一身華服的管家,且是做足了家主派頭。

“嘿嘿,這位老爺,雖然我家老爺和您是故交,但他如今人已去了,您留在這孤兒寡母的府上,終究是不合適吧。”管家腆著肚子,屋內頓時沒了聲息,像是里面本就他一人似的,

“你!”

“鬼大人,咱們回吧,”像是一絲清風刮過鬼差耳畔,再是手中的絲線愈少,就知道這鬼是鐵了心了,鬼差也是無奈,狠狠地瞥了那管家一眼,“你當心著些,這陣法,也只能保你幾日性命罷了。”鬼差看得出來,這管家其實壽命已至,卻遲遲未被拘魂,定是被哪個道人施了法,而方才他觸動的,就是那個續命陣法,

既然已經說破,鬼差也就沒掩住自己的煞氣,生生將絲線拽回,且把魂體上的隱身術解開,就在這管家面前,唐老爺的影像驀地出現,又突然和那宣稱是他故友的人一起消失得干凈。

“劉管家?外頭是怎么了?”屋里的婦人終是認不出探出頭來,低聲詢問,而她看到的,是管家癱軟在門前,瘋魔了似的,口中喃喃,再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

這廂,鬼差直接帶著他回了城外的墳冢,經歷了一番秋雨,很多墳頭被沖刷得光禿禿的,而他的墳,是新墳,也是石塊砌成的,雨水清洗后,更像是一座新建的小石屋,里面供奉著各路神仙,而不是藏匿著尸體。

“你竟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鎖魂絲可以隨時把你勒斷!”鬼差一陣后怕,這鬼的力氣倒是大得很,若非他心底有愧,自己手中這鎖魂絲的另一端,可就會只剩些被絞碎的魂靈了,

“我不愿還陽,”他知道自己如今說這些太突兀,生死這種事情,起初他并沒有十分在意,只當是自己渾渾噩噩,忘記了許多事情,可是那一刻發現,就連名字這種東西都是被人剝奪去的,心頭,就是一陣驚悸,而整個魂體當下能做出來的,就是即刻逃離。

“我知道,但是,你必須活著!”鬼差兇狠地駁回了他的說法,

“為何?”

“這不是你可以知道的,”一個鬼的生死這鬼差自然不放在心上,但是,他是賭局中的棋子,如果這賭局贏了,自然就會跟他有莫大關系。

“不會有人知道我的名字,”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話,不知是惋惜還是怨憎,這鬼以前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可是那個時候,似乎并沒有這般篤定,鬼差有些驚訝于這件事情,再看那鬼的表情,不像是作偽,他肯定是發現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他深呼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們施了法,抹去了我的名字。”

“施法?你如何得知?”

“方才,聽到的,”

“那屋里還有其他人?”當時鬼差到的時候,管家正從里面出來,便不知道里面究竟發生什么事,如此這般疑問也是正常,可在他眼里,就像是故意讓他將生前的丑事一件件揭開,將他剝得一絲不掛,他苦笑著,將聽到的內容悉數地說了出來,

“你果真是被他們聯手害死的!”

“我已經不想追究生時的事了,既然沒了名字,這還陽就沒法子了,只求鬼大人能快些帶我回地府!”

鬼差才不愿功虧一簣,“若是施了法,定有破解的方法!”

說罷,就繞過墳墓,墳前的墓碑上深刻著一排字,"先父唐。。。"那名字一處模糊不清,與其說沒刻上名字,倒不如說,是先刻上,又被法術遮掩住了。這墓碑上的名字都被掩住了,那靈位上的也定躲不去了,鬼差這才想起方才仆役顛三倒四的說法,

“你尋到名字了嗎?”

“你是何人?怎么進來的?”

“你忘記了??我是你家老爺的故交,是來救他的!”

“你胡說什么,我們老爺已經下葬了,這如何還能救得回來,”

“這人道行倒是不淺,”

“不過在人身上施法要比在死物上施法簡單的多,這種法術只能通過符水來施與,告訴我這附近的取用水是在哪里?”

“東頭有個井,吃喝都在那里,城外還有個小溪,也有不少人去擔水,”

“那定是這方圓幾里中的人,遠處卻受不得影響,你在這待著,我去去就回!”

“鬼大人究竟為何執著?”

“你如此不愿還陽,是你真的看開了嗎?你若是再躲避下去,那么就算喝了孟婆湯,重新入了輪回,也終究會重被最親近你的人所害!”

“最親近的人?最,親近的人?”他想反駁,可找不到真正最親的人選,難道他活一世,都沒有一個稍稍親近些的人嗎?他的腦海空白一片,妻子的背叛,與其說讓他感到痛苦,不如說是羞憤,對自己的恨。若說那是他最親近的人,會不會太過牽強。他不想憎恨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妻子,最起碼,她在人前,確實算得上是個賢妻良母,而他們,也就僅僅是人前的相敬如賓罷了。看來,他最親近的應該只有自己了。

“師父,”那人喚了一聲師父之后,就沉頭不語,若不是十分肯定眼下的是自己的新墳,他絕對以為自己是站錯墳頭了。他端詳著這個人,明明記得自己家傳的祖業是船運,從來也沒收過弟子,怎么這人口口聲聲地叫著自己師父?

“我每次遠游回來,都會給你帶些東西,你還記得嗎?”雖然口里叫著師父,可是這男子語氣里并沒什么尊敬的意味,反倒是埋怨的成分多些。

“你肯定不記得,因為這些東西,我頭腳送過去,后腳就能看到你家小廝從后門扔掉,不過,今天,我可是能當著你的面給你了,只盼你瞧上一眼,你只要瞧上一眼,定不會將他們扔出去的。”

“這是我在南方那里尋來的醫書,他們請我去治病,就將這本醫書送與我了,我也就拿了這當報酬,他們哪里知道,這東西,夠我看半輩子病人了,”男子拿出一本醫書,口中說著這醫書的價值,手里竟將這難得的東西,一頁一頁撕下,燒盡。

“這是金絲蛇王的蛇膽,當天取蛇膽的時候,還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在當地將養了半個多月,若不是。。。我又怎么會見不到你最后一面,”念叨這里,男子眼眶有些濕了,手里的火越發大起來,那蛇膽被火燎過的腥味讓他也禁不住別過頭去,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那時沒有告訴你那件事,”

“可是你知道嗎?我只有你了,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

控訴的語氣有些熟識,他眼前掠過一個瘦小的身影,與這個男子不同,那還是個孩子,有些柔弱,卻倔強的孩子。

“師父,你,為什么那么久都不回來?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里,”

“。。。”

“我,我那么做,只是不想讓師父你離開,我只有師父你了,”似乎是被這句話激怒,他終于看向那孩子,不過不是以往的那種溫和,而是利刃一般,

“!!我跟你可不一樣,我可不是被爹娘丟掉的,當年我出走只是一時意氣而已,終究是要回到家中,若非你將這消息瞞了半年,我也不會見不到我爹最后一面!”他口中吐出的話不僅是憎恨,還帶著惡毒,將臺階下的孩子一招擊潰在原處,

“我,我不知道。。!”孩子還想解釋,可是年弱如他,畢竟沒有過太多拿得出來的借口,

“我這仨年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現在,給我滾!!”

"不,我不會走的!"孩子慌了,他從未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只能急切地撲上前來,妄圖抓住那個人地衣袖,就想抓住能拯救他地最后地稻草,

"師父,你不是要教我醫術嗎?"

"我堂堂唐家家主,怎有閑情教你醫術?!還有別叫我師父,你不是從不愿拜我為師嗎?就趁此機會,隨了你心愿。"

"。。。師父,我們的神醫門,我們的懸壺濟世你都忘了嗎??"那個人被這幾句話惹得煩了,手一揮,就將這極度勞累得孩子甩到一邊,

"來人啊,把他趕出去!"

"師父!"聽著孩子嘶啞地叫聲,他都不禁動容,而畫面里都那個他,始終沒再看那孩子一眼。

想到這里,他眉頭皺起,他并不知道當初的自己為何要為難一個孩子,只是感受到了無盡的悔意,而那悔恨的心情,究竟是為了什么?這個孩子,又究竟是誰??

"既然本就打算離開,為什么當初要撿我回去?!"男子的話將他從記憶的場景里喚了回來,這指責的話,讓他不由地想反駁,"不是這樣地,本來不是這樣,"他只是想這樣回答,他希望能把這句話傳達過去,可現在的自己,什么都不記得的自己,又有何立場去為曾經的自己辯解呢?他探過頭,再次端詳著那男子的樣貌,。。。一些景象也因此越發清晰起來。

“喂,小鬼,迷路了?”

孩子白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天色不早,你要是再往前走,就出不了林子了,”那孩子頓了頓,有些猶豫,但仍舊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出不了林子倒沒事,最怕林子里的狼啊,熊啊,大晚上的會出來逮人吃,他們特別喜歡你這種小鬼,肉嫩骨頭軟的,一口咬下去,嗯,”男子打了個冷顫,“好了不多說了,我可不敢晚上進林子,我下山了,”說罷,也不理會孩子的反應,轉身就走,像是生怕被林子里的野獸盯上。

男子的步子很快,沒走多遠就聽到身后一陣悶哼,果然,那孩子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被老樹根絆倒,剛好爬起來,見男子回頭,梗著脖子四處張望,

“哎,你怎么跟著我啊,你不是要進林子去嗎?”孩子就站在那不動,也不理他,只是膝蓋不知是什么時候磕破了,褲腿上一塊暗紅的血污,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泥水印子。男子也不再忍心去為難他,走回去,站在樹根一邊,伸出手道:

“來吧,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不過今晚就暫且跟著我吧。”

暮色沉沉,只見叢林深處,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結伴而歸。

“家里的兄弟太多,糧食太少,我就被扔掉了,”

在男子的食物誘惑下,孩子終于說出了自己一人迷失在樹林的原因,瞧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定是幾頓沒吃了。男子有些愣怔了,他自幼衣食無憂,從未曾想過,竟又人會為了口糧,拋下年幼的孩子。此時,再瞧著男孩的眼神里,也就帶上了憐惜之意。

翌日,茅屋外

“要不,我給你些銀兩,送你回家去?”

男子經過一夜的思量,還是決定將孩子送回他父母身邊,興許經歷了一次失去,會懂得珍惜。

“。。。”男孩并沒有搭腔,他整理著自己的陳舊的衣衫,特別是膝蓋磕破的地方,已經破碎的粗布交疊來交疊去都沒辦法遮住腿上的傷痕。男子記起了男孩昨夜的話,這衣衫是他奶奶生前的,本來是準備下葬用,后來,家里貧困,就用來給幾個孩子改成了褲子,幾個姐姐有些不愿意,倒是他喜歡的緊。男子心頭一顫,這孩子若是回去,不知又得受什么罪,還真有些不落忍。

“你不想回去?”他又問了一遍,不忍心歸不忍心,可他也不愿還未弱冠就帶著這個孩子過日子啊。

“你叫什么?”男孩突然仰起頭,開口問道,那雙眼睛明亮,面容卻太過清瘦,折損了討喜的可能,

“啊?”

“奶奶曾經說過要記住恩人的姓名,今后好報答,”這話音,就是準備離開了,男子心頭大石終于落下,不過口上客氣該客氣,也推辭道,

“這個倒是不用了,我也只是順道將你帶出來,”

“你叫什么,”男孩不依不饒,男子也是心虛,生怕若是自己不告訴他,他就賴著不走了,訕訕答道,

“你這孩子很固執啊,好啦好啦,我叫。。。。。。”

說罷,男子伸手,將孩子拉了起來。孩子的手很小,可握在手里,竟粗糙得跟樹皮一樣,他自己的手是長期握筆而生出的繭子,可這孩子,才多大,竟也是一手的。。。男子咳了兩聲,以緩解自己的失態,又正色道,

“那你現在告訴我你家在哪?我好送你回去,”這孩子起身后,并沒有走下臺階,竟轉向屋內,來到桌案前,坐定,

“我,不識字,你教我,”略顯稚嫩的語氣帶著些許強勢,

“哎,你這小鬼啊!”男子笑罵著,卻還是拿出紙筆,帶著這撿來的孩子,將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印在了白紙上,也將那一橫一豎刻進了這孩子的心上。

日子呼嘯而過,不知不覺已是深秋,

男孩清早起來清掃落葉,清瘦的臉龐較來時顯得圓潤了些,性子也比那時張狂了許多,都讓男子懷疑,自己撿來的究竟是個窮人家的小兒子,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了。不過也只是想想,這孩子懂事的很,自從他來后,很多事,都做得井井有條,就說這院子里的落葉,他自己從來都是懶得動手,既是秋天,這落葉定是源源不斷的,他才沒這個心思去掃凈,可這孩子竟每天早上都將樹葉堆到一起,收進柴房,曬干之后當做柴火,真是個過日子的好手。

“哎,你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叫我,是不是有點不合適?怎么著我也是你的恩人吧,”孩子再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起床這件事,終是將他惹惱,梳洗一番,準備理論,

“。。。”

“被一個小孩子。。。”

“你不喜歡?”

“怎么喜歡啊,可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這句話似乎讓孩子十分欣慰,平時繃成一條線的嘴,也彎出了一個弧度。

“我喜歡。”

“小砸,你別這樣,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還給你那對狠心爹娘!”

“。。你這話說了很多遍了”

“你,你別以為我不敢送,”

“要送,早就送了,況且,你又不知道我爹娘在哪,他們四處逃荒,也不知道,如今。。。。。。”

“喂,你哭了??你不,不要難過啊,今后,我,我就是你親爹!”

“你幾歲生的我。。”

“額,不做爹的話,哥哥,跟你是平輩的,不行不行,那就,做你師父吧!”

“師父?你能教我什么?”

“醫術啊,我很厲害的!”

“。。。”

“哎,你別不信,我其實是神醫來著,到這里來是為了采藥方便,”

“神醫,能做什么?”

“懸壺濟世!”

“沒興趣,”

“你到底學不學?”“快叫師父,”

“。。。師父,”

“乖徒兒,以后可不能違逆師父,要是違逆了,小心我把你逐出師門,”

“那敢問師父,我們是什么門派?”

“廢話,當然是神醫門了!”

“好難聽,”

“神醫門門規第一條,師父的話不得嫌棄!”

孩子總算沒有嫌棄,只是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師父,你喜歡我叫你師父,可是,我不喜歡,你知道嗎?誰都可以叫你師父,我偏要連名帶姓地叫你,"

"你不是不喜歡嗎?你不喜歡地話,就出來啊,就出來訓我啊,"男子神情激動,已經不復方才的倜儻風流,

"你個混蛋,算什么狗屁師父!所有的醫術都是我自己學的,你有教過我一丁點嗎?你根本就不配做我師父!唐。。!!"

霎時間風雨大作,將那人口中最后兩個字隱去,他只能看到那煞白的嘴唇不斷地說著什么,卻怎么也聽不清,而那個炸雷也將他的記憶從深處拽了回來。

全都,想起來了!

他曾是唐家少爺,自小酷愛醫術,可是他乃父親單傳,定要讓他去接手家業的,也就是因為這,他與父親總是爭吵,而一次之后,他便離家出走,來到這荒山準備拜師學藝,后來,就遇到了這孩子,

就這樣躊躇三年,他都沒有回家一次,最終回去的契機,竟是那孩子藏起來的尋人告示,告示上說他父親病危,讓他速速歸家。

他并沒有怨恨父親,只是生氣,但怎也沒想到,這一氣之后,竟只能趕上父親的喪事。直到回到唐家大宅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執著于醫術,濟世救人,想救的人,也只是那垂垂老矣,又頑固不化的老男人罷了。

所以,后來,孩子找上門來,會被拒之門外,他是在悔恨,連著這孩子一起恨,恨自己有他相伴的那肆意任性的三年,這三年中,他本該按照父親的想法,擔起那些因為父親病軀已經無法支撐的擔子,或許那樣做,父親能多活幾年。這樣的想法一直在當時的他腦海里徘徊,于是,之后,他便同父親生前給他選的妻子,拜了堂,成了親,幾年后,有了兒子,他卻對孩子再沒耐心,終日留在商鋪與碼頭,都說他是好人,是善人,誰知這些都是在填補自己對父親對愧疚罷了,可如今看來,自己有愧的,又何止是父親??

自己當時確實恨那孩子,可現在想來,更像在恨自己,恨那個一別幾年卻不曾回家的自己,所以,他不愿意承認那些日子,所以,一切都怪罪在孩子身上這,都是自己都錯啊,為什么讓這孩子苦成這樣?就連如今,在自己身死后,也累他如此?

雷聲未歇,墳旁的男子依舊在說著什么,興許還是在罵他吧,他終于笑著向那年輕男子走去,正如多年前,那人跌倒在樹林中一樣,只不過,那時堅強的孩子,今日,長大后,竟沒出息地哭鼻子了。

風雨又大了幾番,裹挾著閃電,一次一次地砸下,可那男子連躲躲意思都沒有,著實讓人擔心,他又靠近了一些,雨簾已經遮不住苦痛都哀嚎,"你出來啊!是不是要我被劈死你才會出來見面?!"

如此任性的模樣,倒是還像個孩子似的。

"你自己待幾天,我要回趟家,"

"你,有家??"

"當然有家了,"

"。。。"孩子沒有勇氣問出會回來嗎,只是一個勁地低頭,像極了被他撿回來地那天。

第二天,孩子就發起了高燒,

"不是昨天都好好都嗎?怎么突然就燒起來了?"被抓住衣擺,他領會了

"我不走,但是我得去煎藥啊,要不然你這病怎么好?"

"師父,"自從上次在自己的威懾下叫過自己師父,之后就以不愿學醫重新回歸原來直呼其名的叫法,可現在,這柔弱的樣子,是在向自己撒嬌嗎?

"哎,你叫我什么?"

"我跟你學醫術,"

"怎么突然改注意了?"

"學了醫術就不會隨便生病了,"

"醫者難自醫,你有我就好,"

"我能留下你一次,可惜留不下你第二次,你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不是說有你就好了嗎?為什么你不在?為什么不出現?!!你出來啊!!唐!"一句話還未收口,一道炸雷又砸了下來,正好砸向他的墳冢,眼看著就要落到男子的頭上,他沒有猶豫的時間,只能奮力飛到那人身邊。。。

男子聽著耳畔的聲音,想要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太重,身上地雨點像是被誰遮擋了,就連緊攥的雙手,也被溫柔地攤開,沒有溫度,卻像是他思念至深地觸感。

"師。。父。。。"

"下次若是再不自愛,我可不會再出來救你!"

聲音不再有冰封一般地恨意,不再是芳華看透的淡漠,而是曾經溫和的語調,男子雖無法睜開雙眼,淚水卻不斷溢出,像是那天,他選擇留下來的那一刻,自己不斷地用討好的聲音叫著師父。十幾年前的情景再次在眼前重疊起來。

“不愧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連天雷都能躲過,果然是極好的容器!”

“你是?”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驀地出現,說著他不甚明了的話,不過從這人出來之后,雨倒是奇跡般地停了下來,竟像是被他召喚來的一樣。

"問我是誰?若不是我,你早就投胎輪回去了,哪里還能完成你生前最遺憾的事啊。"道士擺弄著手中的拂塵,沒有一般道士的老態,反倒是顯出一番輕佻。

"你怎知道我生前最遺憾的事是什么?"在方才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牽掛的人,這人究竟是如何得知??!

"也難怪,你不僅被我隱去了名字,記憶也被我消除了,""不過既然完成了你的遺憾,快快隨我離開吧,"

"你究竟是誰?"

"我?你不需要記得我是誰,你只需要記住,你是我尋了百年的容器就好。"道士眼睛亮了起來,嘴角噙笑,讓他毛骨悚然

"容器??"

"煉魂的容器。"

"!!!"

他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卷入了一場什么樣的風暴中,就被隔離進一個法術中,那是另外一個火一般妖冶的男子,將自己圈進了他的范圍,正同這道士對峙。

"他如今還算是陰間的東西吧,你就這樣帶走,讓我對閻王大人怎么交代呢?"

"這次負責他的是鬼差,花大人來湊什么熱鬧?"

"今日的鬼差大哥可不同與原來的哦,你這假神仙恐怕對上真神仙,也只必敗無疑吧。"

"所以,我將那唯一落網之人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小村子,足夠我們離開此地了。"

"可是你沒想到還有我啊,我可不比那個神仙好相與,"

“花大人雖是難纏,可是,咱們也并非不能做筆交易。”

兩人的對話他聽不到了,他也不想聽到,因為他懷中正抱著那個生前將他視作唯一的孩子,盡管這個孩子已經出落成個偏偏風度的年輕男子,在他眼中,依舊是個倔強的讓人心疼的孩子。他撫上男子的脈,跳動有些弱,應該只是被方才的雷聲震的,并無大礙,整個天地,仿佛僅剩他們兩人。他瞧著這男子的眉眼,張開了倒是比原先討喜多了,不過,那嫌薄的雙唇,依舊是刻薄得很。

還記得最后的那一天,他只不過是得了風寒,喝了一個矮個子仆役端了碗湯藥,整個人就如同被煎烤在火上,心肺炸裂開的疼痛,連一句喚人的話都叫不出來,而后,他看到了那個道士,他盈盈地笑著,可惜他的視線立馬模糊了起來,而頃,眼睛已經再不能視物,他只得憑著方才那一撇,爬向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一直以為如此的人生,就算活著也就如同死去,然而就在這生死之間,腦海里竟闖進了這個孩子,這個被他撿到,一同度過了三年時光的孩子,就連被他留在茅屋的那一天的怔忪,被他派人驅逐的那一天的悲傷,他也都看得清楚。如果可以,對父親的愧他已經贖夠了,要是這次可以活著,一定要見那孩子一面!要活著!絕對要活著!

“要活著不會如此艱難,只消你唬過地府那群頑固不化的死物。。。。。。”

道士口中的唬過,他一無所知,之后,就似乎是完全抹去了自己死去的那些記憶,只剩下對“生”的淡漠。

天色真正地暗了下來,算著時辰,也該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了,他聽到那鬼差說過,太陽落山的那一刻,便是他這次還陽之旅結束之時。外頭不知什么時候,又有一方加入戰局,這三個人正打得難解難分,可算是鷸蚌相爭,而他這個什么都不會的漁翁,倒是得了利,偷得了同這孩子的半刻相伴,

今后的去向,他不知道,還陽,輪回,又或是隨了那道士所說,做了他的容器,都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他這一生,僅有那三年是在活著的,那么,就再加上這還陽的一天,讓他再肆恣一回,且盡今日。

他摟著懷中的人,神色溫和,柔聲道

"睡吧,睡醒之后,都會過去的。睡吧。"

不知是過了多久,

男子從朦朧中醒來,夢中的聲音仍在耳畔,告訴他睡醒后,一切都會好起來,而清醒之后,就會明白,美夢給人帶來的,永遠是幻滅的痛。"我不要好起來,我只要你啊!"淚水噙在眼角,良久,也不愿再睜開雙眼。

“唐大夫,快來啊,要死人啦!”

外頭傳來的聲音不容忽視,可是聽到他的耳朵里,竟是另外一番意味,

“他真的回來了?!”眼睛驀地睜開,依舊是他在時那間茅屋,依舊是他在時的那番擺設,“師父!你終于回來了!!”他翻身下床,四處搜尋,不論是里屋還是院子,甚至是屋旁簡單搭建的小廚房,他一身褻衣地在院落里穿梭,讓來人不解道,

“唐大夫,你在找啥?病人在這里,”他指了指自己身旁那渾身傷痕的血人,“這人是我在叢林里撿到的,唐大夫你快看看吧,小心晚了就斷氣了。”

而他,沒有心思去注意樵夫的話,只是逼視著那個一臉懵懂的人問道,

“你剛才叫的唐大夫?。。”

“不就是你嗎?”

他心頭的一絲絲希冀終于坍塌,人也頹然地坐在了地上,記憶回溯起那個人走后的第三年,自己將他留下的醫術悉數看盡,后來也會為一些上山尋醫的人進行診治,

“大夫真是醫術高明,敢問如何稱呼?”

“我是姓唐,喚我唐大夫就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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