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鐘》
? ? ? ? ? ? ? ? ? ? ? ? ? ? ? ? ? ? ? ——獻給苦悶的天才
人,什么時候算是走投無路呢。
“那年春節的時候”李柯回答說,他帶著深刻往事的回憶,自嘲地笑了。
“生活,沒有人能體會你的處境和感受。你對生活忍啊忍,以為再忍一忍就能離目標更近一點,可終于精神和身體再也承受不下去了,你爆發了,無所顧忌,之后便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在他旁邊看他深情地撫摸一塊體積不小的大理石……
“走投無路又意味著什么呢?”他微笑地看著我說,“意味著,我只能帶著媽媽在萬家燈火的新年里住到旅館去;意味著,我全部的行李只有書和一塊塊大理石;還意味著,我們母子相依,分文不明,開始維持殘酷的生活。”
這時,李媽媽走進了工作室,慈祥面孔堆滿了笑。顴骨和太陽穴上點點雀斑,額頭一條條的紋痕,是這語無倫比笑容的美好點綴。
可惜,李媽媽是個聾啞人。
但,她從未為失去聲音而感到可惜。
李柯停了下來,轉身和媽媽用手語交流起來。工作室的燈光只在雪白的大理石上綻放一盞,黃昏一般的暖光,投射在我們三個人身上。我退到了光束外,發現我面前的母子和中間的巖石構成了絕美的吉光片羽,就像拉斐爾風格的圣母圖,神圣剎那已非人間。
李柯送走了媽媽,繼續琢磨這塊石頭,他的笑容更溫柔了,可是眼神一霎的深狠。
“如果說我這個冷漠的性格在人間還有什么牽掛,那就是我媽媽。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到過輕生,可是我不能放下媽媽。在離開那個大家庭的時候,我甚至想到會乞討,可是不行,我不能讓我媽受苦。”他說的這段話里我沒有聽到一點溫情,被舊日子劃傷了的人,傷口合了,疤痕還在。
“她是我孤獨人生里唯一的伴侶,我想要死在她后面,這樣媽媽一生也不會孤單。”
一、
近來小有名氣的雕刻師李柯,我是在一次藝術展上認識的他,那次規模較大的藝術展作品雜糅。繪畫和雕塑占了主要部分,大多數符合主流審美,且標新立異。我這個對藝術了解只一鱗半爪的人,仿佛闖進了摒棄塵俗的梵蒂岡宮,立刻被種種作品驚艷得目不暇接。走了一半的時候,視覺已有點疲勞,就像在短時間內瀏覽了太多稀世景色,一時間也有些盲目起來。就在我千篇一律地嘆服時,一個素白的雕像讓我開始了不明時間的駐足:
那是個側著身子似乎在抵御風雪的半身像,圍巾半包著頭,散下的幾綹頭發間額頭上的紋痕還清晰可見。蹙起的眉頭,抿住的嘴唇,艱難的表情下,素白的眼眶里卻是異常堅決的眼神。這是位正值滄桑年紀的女人。更吸引人的是,她的側身向前,前臂彎曲像是在挽著誰的手臂,后臂相對直一些,從衣褶看出它在用力,手心沒有握實,應該有些行李被省略了。我后退了一步,在燈光下整體觀察它,陰影和光亮是個好搭檔,它們讓雕塑的凹凸,光滑與崎嶇在明暗里顯出力量來。
它給人的震撼并不完全在協調的美,更是那種精神和力量的呈現。雕像人物正在經歷一場無法回頭的訣別,她鐵定了心,跟著前方帶領著她的人走。她或許頂著風雪,可無畏風雪——這種神情令我肅然起敬。
雕像下面的牌子標著雕塑者的名字:李柯。
我十分渴望了解這個塑像的原型,甚至幻想要抱它回家。恰好李柯在不遠處接受一個短采訪,我穿過人群擠到了前面。李柯后面是藍色的廣告墻,展覽的贊助商名字都在墻上,他站在燈光下,身上是再簡單不過的襯衫和休閑褲,沒有任何點綴,面對幾個話筒和拍照機器有些無措和尷尬。可是就在他一抬眼間,我看到了和那雕塑一樣的堅定眼神,卻多了冷酷,嘴角還是時有時無的笑。我心里嘀咕,這完全不是我腦海里雕塑師慣有的模樣——卷曲凌亂的頭發,長長的過下巴的胡子——米開朗琪羅的偉大面貌。李柯面目干凈。
等人群散了,趁著他被主辦方帶走的時候,我沖動地問了他半身雕像是誰,有什么故事嗎?賣不賣?
就這樣,他被我直白的問題給截住了,他先說:不賣。
我這個門外漢對雕像的精神解讀竟然引起了他的興趣,共鳴這種東西是交流下去的先決條件,原來我的理解還有五分貼近本意真相。
李柯說,這是他母親。
這是四年前春節的時候,他母親刻在他心里的樣子。當時是他在挽著她頂著風雪走向唯一一家閃著霓虹燈小招牌的招待所,他們拿著不多的行李——他的書和幾塊石頭。晚上,頭頂的煙花伴著雪花,只有他們母子無家可歸。
不是被家里攆出來的,是他在家里無路可走的境地逼得他離開的。當年李柯大學畢業一年,學的是醫學專業,這不是他喜歡的方向,確是一群親戚都饞羨的多金行業。可李柯負了眾望,大學畢業毅然放棄了血淋淋的醫學,選擇無比熱愛的,被家里人成為“石頭工人”的雕刻之路。
說到這里李柯輕蔑地笑了“嚇,‘石頭工人’”。
就這樣,李柯放棄了前途平坦的“解剖刀”,拿起了將要痛苦雕刻人生的“雕刻刀”。然而,真正的阻力是別人的偏見,尤其是在內心敏感脆弱的時候。這種偏見,可暴怒,可絕望。石頭之外的人,才是幾乎摧毀他的魔鬼。他沒有本錢,又想要安寧地學習雕刻,就要忍,忍受各方重壓。他沒有聽取其他人讓他去做底層服務行業的建議(服務員怎么了,也不少賺錢的——親戚們說),他心氣兒太高,不允許一點庸俗塵氣污染到他熱烈的靈魂。
他在石雕廠學習基本的技巧,在家里翻閱大量的相關書籍。可是在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偏偏躲不開別人輕蔑的目光和掩著嘴巴的喋喋議論。平庸的人啊,是無法容忍不同流合污的天才的,他們或把天才拉下泥沼,或把天才踢出云霄。李柯就是這樣自負的天才。親戚朋友為他擔心,在他家鄉的三線外的小城通過裙帶關系為他找可以穩定一生的工作,他們的理由是:誰管你喜不喜歡,穩定賺錢才是真的,一輩子不就這樣么,別想什么幺蛾子,這樣才可能幸福。
李柯處處躲著這樣的虛假“熱情”,直到有一天他的父親真的計劃著為他花十萬塊在某個小機關給他謀個編制職位。他父親說:干什么都從得底層踏實做起。這話是沒毛病,可李柯聽著總有種窒息感,有種把正自由飛翔的風箏狠心拽下來的絕望。他當然沒有同意這個決定,當然聽了很久的嘆息。
別人為自己的嘆息,是把心向下拽的感覺,在李柯聽來,就是侮辱。他冷眼看著周圍越來越多的人頭向他聚攏,呼吸著幾乎窒死他的嘆氣,他把對生活環境的厭惡轉化為知識的渴望,刀鉆下的力量。
還有,就是忍,為什么要忍呢?因為他一無所有。他為了更快奔向理想,只能一退再退,退到幾乎是絕境。他強烈的自尊心讓自己以接受施舍的態度從父親那里領取極其微薄的生活費用,并把其中的絕大部分用來購買石料工具和書籍,同時用它們來感動自己,因為此時的生活沒有任何欣慰之處。
青年本一生中最熱血的年紀,李柯卻覺得那兩年在家的生活是一生中最痛苦的忍耐時光,他只能在一塊塊大理石,花崗巖中尋找安慰。片刻的安慰讓自己暫時脫離生活,可隨即又緊張地懸在泥沼上方。他怕自己被環境打敗,怕自己的靈魂英年早逝,再無騰空之力。
他低下頭,抿住嘴,拿起雕刻刀,頂著人們對他未來的指指點點。埋沒于人群,卻精神孤獨,磨成了他冷傲的性格。
他一直無法愛他的父親,這位暴躁的父親曾經在兒子成長的年紀,因為賭博欠債拋妻棄子,在外游蕩了五年之久音訊全無,再次露面時,不出所料是以一個乞憐者的姿態請求他和母親的原諒。被原諒之后的父親又開始酗酒成性,看著兒子不出息,就把脾氣發泄到母親身上,時而拳腳相加。他對家庭的厭惡絕大多數因為對父親的恨,同時又不得不和聾啞母親靠著父親的“施舍”過日子。
他越心疼母親,就越恨這樣的家庭,終于他壓抑許久的性格在那年春節爆發了。
“有時候我甚至羨慕孤兒,由生到死,無牽無絆。”李柯說。
春節走親戚,他家的小房子聚滿了人。連續幾天的吵吵鬧鬧里有一半是評論李柯的現狀
:學了手藝可以去做木匠啊,都一樣都一樣,木匠賺錢啊;做個小本買賣吧,他還有學歷比咱們賺的多;哎呦,那石頭末子可傷身體啊;出去找找工作才是正經的,不然還有幾年青春……李柯實在無法假笑迎合他們,躲到房間里依舊躲不開這種聲音。過年那幾天他胃腸感冒正在發燒,心中又被這些親戚氣的渾身打顫,他一分一秒的等他們走,度日如年。一天過去了,他實在忍不下去了,打開門盡是煙霧繚繞,便說了幾句不中聽的掃興話,希望他們能盡快離開。人終于走了,可父親又暴怒了,開始罵他輦他,他關起門來不做聲,指甲嵌進掌窩里,骨節嘎嘎作響。母親正在收拾屋子,瞪了一眼父親,就聽見一個巴掌摑了過去,正是抽打在他的心上!李柯頓時暴跳如雷,可他并沒有還擊父親,只是抱住哭泣的母親,咬肌繃緊,牙齒直銼,立馬開始收拾行李。
“我當時想到,出了這道門,我真的是絕境了。”李柯回味著當時的滋味,“可我還是出來了,帶著媽媽。有媽媽在,我才要活下去。”
李柯以笑容結尾,我知道那座雕像是他將人生中一段痛苦時光的斬斷,又是另一段艱辛日子的開始。他積聚了太多怨恨和壯志未酬,只要他還繼續,余生就會厚積薄發。
藝術展結束后,我問他,媽媽的雕像哪里去了?他說,還給媽媽了。
二、
在那之后,我反復回憶李柯的形象。他的簡潔令我印象太深,甚至有蕭瑟的意味,以為這樣一個清冷的人,作品也會是簡約風格,可點睛之筆的眼神卻蘊含無限的力量,不禁想到作者這個人還有多大能量隱而未發,這種能量來源于何處……
對藝術的好奇讓我了解到一些雕刻大師的風格,不禁和李柯的風格對照起來,企圖找到相似之處。多那太羅的個人氣稟,米開朗琪羅的力量之美和雄渾大氣,在李柯那里似又不似,他的作品中總有鮮明的倔強的生命力。倔強地在廣大的境界里,頑強又瘋狂地證明著自己。
自那次觀摩他母親的雕像后,我和李柯漸漸熟悉起來,我是帶著刨根問底探究神秘的欲望來了解他。
終于,我有幸去他家里一看,和我一同去的是熱烈崇拜李柯的我的一個師妹,南浦云。
浦云總欣賞著她從某雜志中裁下來的李柯母親半身雕塑的照片和李柯本人的照片。的確,那次展覽讓李柯的名氣更上一層樓了,雖不能和當代雕塑大家媲美,但在同儕間,他無疑是風頭正盛的佼佼者。
我與緊張的浦云一進門,迎接我們的是李柯的母親。人的第一印象究竟有多重要,讓我在今后每次見到他母親時,都有溫暖夕霞般的感覺——甚至在她最悲傷的時候。
客廳里少不了一些雕像,形態體積各異,但赫然入目的,確是墻上墨筆揮毫的大字“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究竟是瓦釜還是黃鐘呢?”我拋開了八個字的整體意思,單撿出這兩個詞來。
“我希望是黃鐘。”李柯說。
浦云被一座山的雕塑吸引去了,李柯走過去想給她介紹,浦云搶先說:“這是你的第一個出名的作品對嗎?這山中夾著一個猴子,它名字叫,叫《五指山》!我說的對嗎?”
浦云熱烈地看著李柯,想要得到贊許,還想要知道更多。
那的確是一座山,半米高,整體呈最穩定的三角形,寸草不生碣石嶙峋,無比撼然,似乎牢不可破,可中間確有一只猴臉人身的怪物。再走進一看,這山竟已被猴頂得危危將裂,不是從外面劈開,而是從中間將要炸開。時間就停留在千鈞一發之際,似乎猴再使幾秒鐘的力氣,就可以看到這五指山變成一地碎石,土崩瓦解。不可思議的是,這山底的猴是那么小,而山的體積是它的百倍有余。觀者不由得跟著一塊使勁兒,同猴臉上猙獰的表情,撐起的手臂和肩膀上凸起的肌肉甚至青筋,讓你感覺到一個反抗奇跡正在發生。它不僅是力量,還是憤怒,一無所有,絕處逢生!
我們都被這樣的力量震撼著,一時間沒了語言,我轉頭看了一眼李柯,更難想象,它的作者居然可以這么冷靜,臉上風波不起,他的力量藏在哪里?
這《五指山》可以說是他的出道作品,三年前便已有名,求購者不少,可他一直沒有出賣。李柯說,對他有特殊意義的作品,他都沒有賣掉,即使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他說這個猴子,就是他自己。
“我和我媽經歷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發現錢是萬能的,生活所做的一切都為了錢。”他看著母親笑了笑,“我從那個家里出來之后,白天在雕塑廠,晚上去做通宵的便利店服務員,當初我是多么不愿意接觸的那些底層行業,后來我幾乎都試過了。最開始沒有錢找住處,便利店老板心眼好,預支給我一個月工資,我才能租到地下室,不然真要和媽媽流落街頭了。從我離開家起,我就再沒有和任何親戚朋友聯系過,我討厭別人憐憫的眼光。”他又自嘲了一句“我這可笑的自尊。”
“那后來呢?”浦云的興趣上來了。
“后來,我開始走上坡路了,要知道,生活跌到最底,接下來一定是上坡了。”
“沒有資本的時候,雕出來的東西都是媚俗地迎合別人的審美,別人要什么樣的,我只能把自己當個純工具,給雕出什么樣的,沒有思想沒有特點。而他們呢,只把我雕的作品當個裝飾擺設。那時候真是苦啊,有話不能說,有想法不能用,完全是個雕刻機器。經過那段暗無天日的忍耐,才有了這座山。”
李柯拿起手帕擦了擦猴子的頭和手臂,“我就像孫悟空被壓在了五指山下,可孫悟空他還有個盼頭,有唐僧帶他出山。而我呢,沒有他那幸運受到佛祖的憐憫。我的過去沒有佛祖,我的未來也沒有唐僧,我只能憑自己把身上的五指山頂開,撞開,碎開!只這一種途徑!”他的眼神一陣發狠,“我始終在忍耐我的生活,我不想要的生活,我時刻告誡自己——幾乎都要懸梁刺股了——記住這忍中的恨,絕不能把忍耐變成奴性去習慣。人活著,一定要直立行走!”
當他從回憶的痛苦里出來時,抱歉地對我們笑了,仿佛剛才這番話讓他失態了,可我卻聽到浦云小心的抽泣聲,一轉眼,她熱烈的眼眶已蓄滿淚水。
三、
回到脫離崇高藝術的現實世界,我們還要正常媚俗地生活。可偏偏有的人愛做夢,并沉浸于其中無法自拔,比如浦云。我竟不知道她已到了失去理智的迷戀地步。
“我最開始還以為他留長頭發,蓄胡子呢。”浦云興沖沖地對我說。
我當初也這樣認為。
“他說,那樣頭發胡子里豈不掛滿了石末。你是不知道,他從工作室里出來有多臟,很難不把他當成面粉廠的工人。誰能想到吹干凈以后是那樣一個人兒!”
“怎樣一個人?”我好奇起來,難不成我看到的李柯還不是本來面目?
“嗯……就是……”浦云臉紅了。
我心想,這下可壞了。
我欣賞他潔白的雕塑作品,并不代表我一定欣賞他本人。作品給我帶來的美的震撼還沒達到米開朗琪羅那般偉大的程度。況且,我難以免俗,偏見讓我對與藝術范疇有關的人都保持遠觀即可的態度。畢竟藝術如詩,虛無縹緲地浮蕩在塵世生活的空中。唯心主義的美學,對不屬于它境界中的人,是危險的。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經歷雖說幾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我無法感同身受。這種經歷鍛造出來的力量,令我肅然起敬,但其中的冷酷讓我不寒而栗。
“你不覺得他這個人性格有點冷?”
“怎么會?你沒見他對他母親有多好!”
我點點頭,也是。
不知何時起,南浦云成了李柯家里和工作室的常客。李柯所有的作品,存留的,賣出的,未完成的,她都如數家珍。甚至對于她實在喜愛的,和我一起觀摩時,竟能感動得泣淚。有個如此共鳴的靈魂,于李柯當然很難得。有錢的俗人對作品的待價而沽,對藝術家來說是無可奈何的苦悶,李柯在這點上竟能流俗。他說,他看得很開,作品也是要賣的,畢竟盧浮宮里,他雕的塑像也擠不進去。
現在依舊有人讓他為某處府邸或高級場所打造作品,不過出價與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語,高得符合他的身份。
他對我說,“米開朗琪羅當初被尤里烏斯二世教皇強迫為西斯廷禮拜堂做天頂畫,據說那是他一生中最苦悶的時光了。他是個雕刻大師,卻讓他做自己最瞧不上的繪畫,并且一畫就是五年。這樣偉大的人物依舊會身不由己,我自己在金錢和權力下俯首,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況且,西斯廷禮拜堂天頂畫是能夠流傳至今的偉大作品啊!”
可理想主義的浦云卻不這么想,浦云覺得銅臭會玷污李柯的靈魂。
“我希望他做個自由自在的人。周圍的聲音和目光在限制他的才能。”
陷入愛情里的人,總是脫離實際,飄飄忽忽,可這種境界是沒有愛情的人無法想象的,它會有多大的能量,是托起,還是壓迫,也因人而異。浦云就把李柯托起來了。
在他們熱戀期間的展覽上,我看到了李柯特殊風格的雕塑作品。
一路上琳瑯滿目的作品一直在考驗我對美的認知,不過赫然入目的一座女性雕像仿佛抽打到了我的羞恥心——我認出來它的原型是浦云。
我看著光芒下的“浦云”,熱切而哀傷,渴望又忍耐,披肩發被一股股吹散,留下一綹撫動在前胸。只一條長布跨過肩膀,被一只手抓住,半遮半顯地覆在羞恥部位——哦,藝術是沒有羞恥的。手臂和足跟形成了幾何上的穩定形態,又少不了著力部位的凸起。可“浦云”卻摒棄了潔白,換上了一身銅紅色的皮膚,還有多處故意做舊的顏色,仿佛經歷了滄桑,再沒了圓潤。我遠遠看去,這樣一個女人,如何不讓人憐憫。
以往作品中雖有力量卻是柔白的美,令觀者倍感舒服,可這里的“浦云”竟有些落魄,和丑。熱切的渴望讓它幾乎沖破了常規,在奔向極端,可哀傷和忍耐又將它及時圍在了可接受的范圍邊緣。
這是個太大膽的作品,稍有不慎,這種不羈的,“丑的美”就會影響甚至毀掉自己一貫的風格和聲譽。
不出所料,批評和贊揚的聲音自作品誕生后,開始了激烈一時的混戰。
當然,這樣落拓不羈的風格,幾乎不被高端場所接納,他卻向著個人氣稟鮮明的方向發展了。這是有風險的,作品的受眾者明顯少了,他的贊助也就少了。
我來李柯的工作室看浦云。她給我看李柯最新的雕塑草圖,當我猶疑地等待浦云給我解釋一下我完全不理解的風格時,卻在她臉上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欣慰和感動,是這樣的作品令浦云感動。
我不由得想到了文藝復興早期的雕塑家多那太羅。他最著名的作品《祖孔》雖融入了新的風格元素,卻未改變人們對雕塑美的整體認知,其中的拓荒者般的膽量也是適可而止,不過在一定限制內令人耳目一新罷了。那是他四十歲的作品,已經到達人生的巔峰。當他開始徹底放飛靈魂,隨意鉆磨的時候,他早已征服群眾,萬人敬仰,所向披靡。換句話說,他有資本完完全全彰顯個性。
李柯卻不一樣,大師雕什么都是對的,可他還不是大師,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把自己孤單的拋進了無法預知的茫然境地。不,還有浦云陪著他。
這個小型廠房一般的工作室里,充斥著愛情的荷爾蒙。每一粒微小的石末都載著激情構成了云霧繚繞的空間,它們從荷爾蒙的主人手中的機器下噴薄而出,天上人間沒有凈土。它們自由地飛啊,拍打著玻璃和門,它們頑強細密,無處能夠偏安一隅。所有走過的,偎依過的,甚至云雨過的角落,不論機器工具,巖石,還是紛飛的草圖,它們都要侵占,它們叫喊著“不要害怕我們,我們代表著愛情!”
我看到滋潤這一切的荷爾蒙主人的臉上,艷若云霓。我看到,那一座座大理石上,都暴露過在我看來是羞恥的——在藝術上卻是美的體膚。感官世界被激發,在草圖上,在雛形上我終于看到了它的痕跡——限制越來越少了,自由越來越強了,不如說,那里面有令人顫栗的,放縱的味道。
如此多的改變,讓我無法遠觀,無法置身事外,我對李柯的態度早已與初識時不同。我不想深入,卻不能止步。我就這樣被扯進了他們的空間,幾乎令我眩暈,清醒時我卻想逃避。在這里,我仿佛站在懸崖邊上,看到了危險,可不知我們三個人究竟誰被障了目,竟無所顧忌。
李柯的容光煥發,是被浦云的熱情所染。是壓抑了許久的無拘束的渴望,他想直立,想昂頭,他不要再忍耐了,想扯掉身上的圍裹著的一層層的遮羞布。在那些草圖中,我看到了一個瘋狂的舞者,擎著一桿碩大的羊毫筆,讓飽滿的墨水洋洋灑灑,跟著赤裸的靈魂,自由起舞!滿室的塵霾聚成他起舞的仙境,他閉上眼,白石黑墨間,此已非常身。
他想打破窠臼,他已在路上,是愛情給他的力量。他的靈魂是否還是一個人,我不知道,可我很久沒有在他眼神里看到初晤時的冷漠了。
但愿人長久。
四、
同時愛情也給了他驚人的速度。那座我無法理解的隨性作品,不到半年就能完成。在展覽前我最后一次看它,李柯正在給它上色,還是那不明美丑的銅紅色。
那兩個詞再次闖入我的腦海:瓦釜與黃鐘,他究竟是庸才還是天才。
對于越來越不理解的實物,和熙攘眾生一樣,我在持觀望態度。實際心里并不看好,甚至惋惜,本來穩穩妥妥的大好前途,怎么就越走越偏呢?是我狹隘了,還是他墮入漩渦了?
不容我多久遲疑,我身邊落下了一道霹靂——浦云懷孕了。
當我接到李柯的消息趕到醫院時,他已經回去了,浦云還在人流手術室里。
我心中千萬疑問等待解答:為什么他們不直接結婚留下孩子?為什么李柯半途離開?浦云怎么就答應做人流了呢?
我在手術室外的走廊里來回踱步,就在我認為再走幾圈,腳底就成了風火輪的時候,手術終于做完了,浦云下不了床躺著出來的。
醫生說,她心率過低,麻藥只能打一半的量,而且手術前禁食,渾身虛脫,導致她受了不少罪。
浦云被推到了一個臨時病房休息,她一直在嘔吐,疼痛引起胃腸痙攣,讓她除了水,吞不下任何東西。
李柯中途離開,她很難過。
“你們為什么不留下孩子?”
“我懷孕的時候不對,他工作室里的巖石粉塵含有放射性,我也吸收了不少。”浦云每說一句都伴著緩慢凝重的呼吸,仿佛這聲音不是來自聲帶震動,而是胸腹的氣被用盡力量逼出來的,她慘白的嘴唇隨之顫抖。
“別自欺了,那種放射性,嚇!”我想知道根本原因,“他為什么不想要孩子?”
浦云看了我一眼,笑了,這自嘲的笑容和李柯的笑如出一轍。
“他說除了他母親,在世界上他不想要任何的陪伴,我的孩子會成為他的牽絆。”
浦云仰起頭頂著床柱,磋著牙根,眼神凄空地望著天頂,修長的脖子仰成了一道弓,環形的喉結和氣管清晰地上下躍動,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了脖子上,淚水成溪浸濕鬢角。
終于她開口說,沒想到他真的冷酷。
我把浦云安頓在家之后,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李柯家。
他正在為他母親拔火罐!
我想掄起錘子雜碎他所有作品的欲望瞬間熄滅了。這對母子側身曬在午后溫柔的陽光下,母親露出半個肩膀,衣褶疊堆在腋下,偶爾點點垂下的頭,表示兒子手指觸對了地方。然后,李柯燃起引物投進了玻璃罐里,迅速對準選中的痛處,一罩,玻璃罐里的火滅了,充盈著浮起的皮肉。母親又滿意地點點頭。
看到這畫面,我才明白人到底能多矛盾。他可以對任何人冷漠,除了他母親;他把別人的陪伴當成累贅甩掉,除了他母親;他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除了他母親。
李柯在浦云手術中匆匆回家,是因為母親給他發了條信息說:你爸死了,腦溢血。我肩膀受風了,疼。
他到底有沒有關心過父親的死訊呢,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只是眼前這幅拉斐爾的圣母子圖。如果說,人總要對情感有取舍,那李柯的取舍甚為鮮明,鮮明的不講道理。
或許道理就是他說過的:他羨慕孤兒,他允許自己一生中唯一的陪伴就是他母親。說他冷漠,也是矛盾的,只是經歷讓他比別人的心更硬些。就像匪盜梟雄可以殺人無數,可逃難時絕不能放下八十歲的老母。這樣看來,那個未成形的胚胎便無足輕重了。
有什么標準法規,可以讓我們去懲罰,別人的性格里不符合常情之處呢。
自從孩子流掉了,浦云就把即將展覽的這個雕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因為,除了那個有生命的,這個硬石頭也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浦云比李柯還要積極地投身到預先的籌備中,邀請雜志采訪,展覽預熱,和主辦方交涉。仿佛這個紅綢布下是座稀世珍寶,她正在向所有人曖昧而隱晦地一笑:擦亮你們的眼睛,見證奇跡的時刻就要到了!
在浦云的鼓動宣傳下,各方雕塑專業愛好者和門外漢都鼓足了好奇心。鏡頭錄像機器都等著揭幕的那一秒噼噼啪啪地記錄。人們透過不同角度打來的燈光猜測著,綢布底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一切準備一鼓作氣鼓到極點的時候,浦云自豪地揭開了它的面紗!
然而,片刻寂靜之后,沒有聽見預想中轟然的電閃雷鳴,卻像是那里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嘈嘈切切的語言,如大珠小珠,稀里嘩啦落在了光滑如鏡的地面。
“上這種做舊的顏色,的確是大膽。”
浦云笑了笑,沒說話。
“看這作品似乎脫離了地心引力,好像要飛起來,衣服褶皺并沒有按常理下墜,似乎是飄著的。”
這時候李柯出現了。
“他是不是從泥水里出來的,怎么有種沒清理干凈的感覺。”
“他好像很愉悅,是什么讓他高興?”
“可是,怎么看也不美,有種不利索的污濁感。”
“這雕塑的原型是什么?有沒有什么經典故事跟著?”
李柯搖搖頭。
觀眾也跟著搖搖頭。
“您作品的出發點是什么?是美還是丑?”有位采訪者問道。
“自由。”李柯說。“他為掙脫泥沼而感到高興。至于美丑,我并未考慮,人對美丑有不同的感知,這個因人而異。”
“首先雕塑要給人視覺的美感,比如米開朗琪羅的大衛,貝爾尼尼的巴洛克藝術,這些都是美為前提,可您近來的作品風格似乎放棄了對美的追求。”一位內行人說。
“您認為這樣的作品會被主流審美所接受嗎?”
“我沒有考慮過是否被接受,我只是雕出我最想表達的作品。”李柯開始無措了。
“這完全是您個人意愿的作品嗎?恕我直言,您的雕塑很隨性。”
“我只想雕出我想表達的……”
浦云護著李柯出來的時候,他一直重復這樣的回答。這座雕塑讓李柯一下子站在了風口浪尖上,這次盡興的潑墨揮毫,批評的聲音大大蓋過了贊賞。沒人理會他如何表達自己的精神,就像沒人想要了解一個不那么出名的雕刻師,背后的故事一樣。觀者不想絞盡腦汁琢磨細節,分析它的精神領域,更多的只是看表面,美丑若直接,那更好。
于是,有多少“瓦釜”臣服于群眾審美,臣服于既得利益,美得突兀鮮明,表面和諧就好了。
李柯還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的雕塑太“得意”了。自古哀愁這個情感,都使任何范疇的藝術立于不敗之地。苦悶的背后故事一定比快樂得意要大大加分。為賦新詞強說愁,聰明人的點睛之筆是會有或濃或淡的悲戚的,因為憂郁就是魅力。
李柯在愛情里哪會感到悲戚呢!
更何況,美哪里有固定的概念?有的人就喜歡直抒胸臆,大膽熱烈的美。有的人偏認為猶抱琵琶半遮面,若隱若現是美。還有那缺失不足的,也會有人探索其美哉之處。可李柯的作品很難讓人有耐心去剝開飛舞的“衣褶”,去擦掉頭發和身上的“泥水”,刮掉做舊的顏色,去探查它本質是否是美的。丑的太明顯,太隨意,讓觀者也沒了美的興致。
打擊還是這樣來了,沒等美名遠揚,先丑名昭著了。期待有多大,觀眾的失望便有多大。他最恨的質疑正在擊潰他“可笑的自尊”。是為了掩蓋江郎才盡,還是心里扭曲,出現了問題。居然會拋開“地心引力”,讓一個沾滿泥濘的人躍躍飛升。
成功路上累土層積,失足不慎便成瓦礫。現在對他釜底抽薪的不是金錢,而是錢也買不來的名譽——對他才華的質疑,在他看來像當初的嘆息。無聲的嘆息最傷人。
李柯以為自己可以沖破束縛,完完全全地表達自己了。可只要活著,就擺脫不了別人的目光和偏見,這些非物質的阻礙,像恢恢巨網,鋪天蓋地。
他拒絕一切采訪,把自己關在家里。浦云在這個時候,充滿母性的愛憐心不斷膨脹,她自覺有義務陪伴他,給他的安慰會勝過他無聲的母親。
“我的雕塑真的只有丑嗎?”李柯問我和浦云。
“它的靈魂是美的,沒有人理解是因為他們不懂藝術,我是愛它的。”浦云說,還是當初熱切的感情。
“你既然敢把它做出來,就得接受別人的質疑,你當初頂開五指山的膽量哪去了?”我不客氣的說。
李柯沉默了,還是那凍死人的眼神。
藝術界把這位走了歧途的江郎才盡的雕刻師當成笑談的時候,浦云毅然做了個決定。
她把自己全部的積蓄拿出來,匿名,以高價把李柯那座“丑雕塑”買了回來。浦云說這是他們的孩子,她見證了它的形成,她對它飽含深情。
李柯不想再看到那個作品,毫不留戀地賣了,這讓浦云難過,可她并沒離開。她陪他一起壓在了五指山下。
五、
浦云說李柯需要力量,這個力量來自自然。一蹶不振的時候出去散心,總要找個美好的托詞。于是,我們來到了樂山——這里有中國最大的佛像石雕。
“出來玩也離不開老本行,看看是古人雕的好,還是他雕的好?”我打趣道。
對于偉大的東西,遠觀才是最好的理解途徑。看到樂山大佛時,我們正倚在游艇圍欄邊,距離大佛百丈有余。這時候多想自己能擁有一對羽翼,大雁也好,蜜蜂也罷,沒有位置限制地在各個角度去一盡覽物之情。
在極目遠望望不到頭的龐大景觀面前,人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人滿懷激情的張開懷抱,還環不住樂山大佛的一個大腳趾。
“你讓我來,是為了祈求佛祖的憐憫,把我身上的五指山拿開嗎?”李柯對浦云打趣道。
浦云噗嗤笑了,“你總得知道你一直反抗的到底是什么吧,你看大佛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里。”
燒燒香,吻吻大佛的大腳趾,這些李柯都沒有興趣。膜拜起碼因為有欲望要滿足,李柯的欲望似乎被無形的力量腰斬了,他開始風波不興,油鹽不進了。
在這樣一座石像面前,古往今來的一切雕塑似乎都只甘心臣服,仰其鼻息。倏然間,我對“偉大”,有了新的認識。
“百無一用,稱不上偉大,那些只能做擺設,裝飾教堂,點綴府邸,再就是不受風吹雨淋地駐進博物館展覽,讓人絞盡腦汁地品評它的美,尋找它的意義。它們有什么用嗎?在我看來還不如那被磨礪了千年的棧道石磚。”我說,可說完自己就后悔了。
“你不懂藝術,就不要污蔑藝術。”李柯開始不平靜了。
我只好聳聳肩。
“樂山大佛是為了平息水患而建造的。古時候,這凌云山下是岷江,大渡江,青衣江的匯聚處,水勢兇猛屢屢令渡船傾翻,淹死無數。這樂山大佛就是海通禪師為了減弱水勢,普度眾生而開鑿的。”浦云說,“看這大佛,再看看我們整天爭論的那些雕塑,美啊,丑啊,簡直不值一提。不要總以藝術為借口,有意義的,沒意義的;值得的,不值得的,拋開藝術,一目了然。”
問題一下嚴重起來,若說到我們所做的事,究竟有沒有用,意義在何處,有多少人在“偉大”面前,不覺得荒蕪了半生呢。
這時候江浪跌宕起來,我們的船靠近了山腳的圍欄,大佛被圈在里面。龐大的摩崖石像以無法抗拒的氣勢逼來,向我們心中強行灌入雄渾的氣魄。不論是否承認,迎上去的那段時間里,我們的腦海空無一物,只被佛像眼底流溢出來的悲憫深深懾服。
“意義何在,是不能隨便剖問的。就像那困擾無數哲學家的存在與虛無的問題:我是誰,我到底來自哪里。你承認它,它便存在;你看不到它,它便不存在。”
李柯靜靜地聽著,他瞇起眼睛,似乎在抗拒午后江上粼粼的波光。
我們住在與凌云山遙遙相望的峨眉山腳下,準備清晨到半山腰的萬年寺。
朱紅寺門一開,男女老少一擁而入,不知佛祖是否會對他要普渡的眾生區別看待。前門后門側門,經閣錯落有致,可香客不拿著地圖就如同進了個迷宮,全沒了順序。還好清晨醒露,仿佛進了座王府花園,不一會兒,明暗間就開始了香氣繚繞。正在我們走馬觀花時,忽然頭上一圈一圈漫漶而來的鐘鳴讓李柯一下駐了足。
晨鐘的確醍醐灌頂,但對李柯似乎產生了特殊的影響,他一把抓住了浦云的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六、
歸來之后,鐘聲還在我們之間回響,更準確地說,是鐘錘還在敲打李柯的腦袋。這下浦云也無法理解他了。
李柯先是購進了一個兩米多高的花崗巖,又把工作室全部墻面粉刷一新,拋棄了其余所有的石料,然后開始把自己圈在工作室里,拒不見客,除了他母親和浦云。
“這表明他要有新動作。”我說。
“我真覺得他有些可怕,以前他很少激動,可這次他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浦云擔憂道。
“他可能是被那個丑作品給激到了,非要拿出點真東西給他們看看呢。”
“可他為什么要選花崗巖,你知道一般精致石雕都用大理石,大理石硬度比花崗巖小些,雕刻起來更容易,紋理也平滑細膩。花崗巖太硬了,不好雕的。”
“誰知道呢。”我又聳了聳肩。
此后幾乎都是從浦云那聽到李柯的消息。
這期間,被浦云買走的那個塑像不明原因地,在某雜志上以反面例子和一個大師的雕塑做了對比。大師雕塑毫無疑問的柔和美,再一次凸顯了李柯雕塑隨性的丑。此后又引起了一番爭議,很多人想再次一覽真容,可李柯閉門不見,毫不關心,似乎那不是他雕的一樣。
過了兩個月,我問浦云:“李柯雕出雛形了嗎?”
浦云為難地搖搖頭,“哪有那么快,草圖畫了好久呢!”
“我能去看看嗎?”
浦云低頭忖了一會,“過些日子的吧。”
就這樣耗著,我險些把這份興趣給忘了。又過了幾個月,浦云帶我去了工作室。
滿墻的草圖,各種支離破碎的形態,讓我以為看到了什么武功秘籍。實實在在的兩米多高的花崗巖杵在屋子中間。一地石末,仿佛剛下過雪,我只能輕輕地踏上去,擔心自己下腳重了就會被振起的石末給窒死。李柯呢?我簡直認不出來了。
這時候浦云端了盆水進來,把不愿意離開墻邊亂畫的李柯拽到了門口,我這才借著白日光看清了他。
他完全像個藝術家了——胡子頭發長得基本辨不清面目,上面細細密密覆著青白的石末,就像在眼睛和嘴巴上蓋了層厚門簾。我看著他,警惕地覺得不能深呼吸,不然有礙健康。
李柯別別扭扭地不讓浦云給他剃掉頭發和胡子,“洗洗就好了。”
浦云到底還是給他剃了個干凈,令我驚訝的是,以前干干凈凈的臉上現在已經有了淺紋,里面卡著洗不出來的石末。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任干燥的灰末侵蝕,嗓子不再保護,聲音也被嗆沙啞了。
他每天都在畫,在磨,足不出戶,只有母親能把他弄出工作室偶爾放放風。一側墻角堆著山似得空酒瓶,另一側碼了好幾箱的準備喝的酒。我這才弄明白,空氣里這股發酵的味道來自于哪。
對于沉浸于工作的人,我無法評論,起碼他放棄,他也在追求。追求崇高的目標總是要先放棄點什么無關緊要的。可是酗酒是什么時候嚴重起來的?
我以為是苦悶,可看清李柯的眼睛后,發現自己太過片面。他目光矍鑠,飽含壓抑了許久的瘋狂,讓我一下躲開了。
我想尋找緣由,琢磨了好久那塊花崗巖,也不知那到底會成為什么,我安慰自己,藝術家的世界很難懂。
回頭看浦云,她和李柯在對峙,眼神里的火星若是落在地上,準能引起爆炸。突然李柯一伸腿,盛了他不少毛發和胡渣的一盆水就這樣被踢翻了,一轉身他又爬上了架子開始鉆起來。
“他怎么和之前判若兩人?”我想說點什么緩和氣氛。
“人有多冷漠,就能有多瘋狂。”浦云拉著我離開了。
李柯淡出公眾視野時間久了,后起之秀的風頭幾乎完全把他埋沒了。一輪又一輪的新風格充斥著人們的好奇心,李柯當初的優秀作品也像圖書出版物一樣,好是好,還沒到經典的程度,時興幾個回合,也要被后浪拍沒了。可在這個圈子里經歷了幾年的浦云,卻沒有放棄任何可能的關系線,揪住一切能再次展示李柯的機會,替他牽線搭橋,從未放棄信心。
李柯卻不爭氣,把自己喝到醫院來了。我頭一次看到浦云也發了瘋,她看著病床上昏睡的人,拳頭緊的嘎嘣響,恨不得下一秒就擂上去。
“要不是他母親給我打電話,他真就吐血身亡了!”浦云沒咬住哆嗦的嘴唇,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他母親?怎么打電話?”我納悶了。
浦云這才看著我,那雙眼睛,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跟著一起哭泣。“我只聽見一片,啊,啊的叫聲……”
吐過血的肝臟就是對酒精拉起了警鐘,非要比一比,是你喝的酒多,還是我噴的血多。真是要命的賭注。
這以后李柯似乎良心發現了,但這只針對母親。每次母親來工作室看他,他立馬跳下來容光煥發。酒被收走了,可一切還是要靠自覺,畢竟像懷孕的人想吃的東西,誰又能藏得住。
李柯的脾氣依舊那么大,就是不理人了,誰來也不管,當我們都不存在。他又多了個習慣,晚上讓工作室的大門大開,不論夜風把石末吹到哪里去。他自己呢,就坐在門內那一方夜色里。月光藍藍的,把他的背影投到地面,一動不動,只有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只他一人在舞臺中央,同時氤氳著閃閃的霧氣。我們都斂聲屏氣,這是一天里最安靜的時候,沒人愿意破壞它。像燃燒了一天的火焰,夜晚來的時候,柴火剛好燃盡了。
我和浦云彼此望了望,他在想什么,大概月亮會知道。
可他膜拜完了月亮,又轉到未完成的雕塑前,同樣姿勢坐在那里,仰臉看著,只是眼神不同了。開始時,他像見證一個新生命那樣喜悅,后來,似乎又看到了這個生命悲涼的晚年,眼里蓄滿了凄慘的淚水,他無法再平靜,終于捧起臉默默啜泣起來。
這一天并不以此結束,他還要繼續塑造那個“生命”。何時為止就不知道了。
不過浦云說,快完了,因為我替他報名參加了個重要的國際比賽,只要作品在這比賽中亮相,即使不得名次,也能讓李柯過回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他一定要在比賽前完成它。
“可是李柯他想參加比賽嗎?”
“不參加比賽,那他夜以繼日地在忙什么。”
我幾乎是見證了它飛仙前一點點褪去塵俗的外衣,一寸寸甩掉滯重的泥沼,露出了本來面目來。李柯卻在走火入魔的路上回不了頭了。
第一次呼喊他,他聽不見似的埋頭苦干,第二次想拍醒他,他一轉頭那赤烈烈的眼睛熔化得了萬物,唯獨看不到人。我和浦云只好隨他去了。
這幾天是最重要的時刻,因為不知哪天就要完工了,最精細也最要小心翼翼,多磨一寸都悔改不了,只能成個殘次品了。
這晚,我們壓抑住幾乎要雀躍的興奮,把他扶下架臺。雕刻打磨已經完成,再給它穿上金屬銅黃色的外衣就徹底完工了。李柯也如釋重負,平靜了很多,他要求喝點酒。我和浦云想到從那次出院后,他的身體一直保持良好,便沒有拒絕。
他握著酒瓶邊喝邊繞著雕塑看,忽然停下來盯著某一處,把酒瓶放在地上,將鐵架挪到酒瓶旁邊,正要爬上去。浦云趕快走過去攔住他。
“你不要上去了,你喝了酒。明天的吧!”
“你看我沒有喝醉,”李柯攤開雙手,晃了晃頭,“就一小塊,很容易,不然我睡不著覺。”
浦云沒有攔下去,擔憂地看著他爬上去,拿起架子上的工具,推開開關,聲音響起來,石末又飛了出來。一會兒聲音停了,石末不飛了,他吹了吹角落,沖地上的浦云笑了笑。恍然間,他臉色變了,似乎才發現自己在兩米高的空中,擺了擺身子,立住,又恢復了笑容。
可我看到他手一松,沉重的工具瞬間砸了下來,沒有向架臺的位置,偏了!像子彈,猛然沖雕塑懸著的手臂射了過去。
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只聽見浦云一聲尖叫,隨即,一個龐然大物撞地的響聲,一聲三宕,宮傾墻坍,我們的心也跟著撞碎了。我睜眼,雕塑的左臂從上臂被砸斷,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發出最后細碎的響嘆。
幾乎同時,我抬眼看架臺上的李柯,他渾身搖搖欲墜,臉憋成了火炭。我倒吸一口氣,剛想拔腿沖過去,可血像切割鋼鐵時崩出的火星,霎那從他口中噴出,形成千萬個血點烙進了巖石,空氣中形成了一道邊界不清的血霧。
他的身體蕩起了秋千,然后輕輕地仰了過去。卻狠狠地從兩米高的架臺上砸了下來,震起的一地塵雪,久久彌漫不散。
這次,他流的血要比喝的酒多太多了。
他母親跑了進來,看到石末繚繞的血泊中,兒子奄奄一息,嚎啕著沖過來抱住他的頭,想喊又喊不出,聲噎氣堵,就要背過氣去。他卻睜開眼沖母親咧嘴笑了。
浦云把那斷臂捧過來給他看,鐘錘還在。
門口那一方月色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眼睛似乎洞穿了穹頂,洞穿了梵蒂岡宮,洞穿了大佛壓在他身上的手掌,看到了無限銀河。
“我將披星戴月而去。”
七、
李柯死后,保險公司來過,我們才知道,他給他母親買了大額保險,就算他死了,母親后半生也會衣食無憂。這是冷漠中的一抹溫情,瘋狂中的一點理智。
于是,那沒來得及上色的雕塑成了李柯的遺作。要被世人認可,就只剩下這最后一次機會,雖說他可能并不在乎了。浦云給它上了原計劃的銅黃色,并沒有把那手臂粘回去,她說,她還有用。
浦云廢了大力氣把作品運到了展出的地方,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它蓋的是白幕,不是新娘子的紅蓋頭。
作品一個個地被揭開,聽到意料中的竊竊私語,誰也不好意思洪聲高論,好比槍打出頭鳥,最先發表意見的最笨,畢竟藝術是有層次的。就這樣人群嘈嘈切切,直到這個兩米多高的龐然大物。
介紹作者時,才知道他也是那聲極一時的丑作的作者。
浦云并沒有理會,只是觀者更加期待和好奇了。燈光正好,氣氛正盛,她抬起頭對空中喃喃道:來吧,來看看吧,這是你最成功的作品。
說罷,白幕滑下,如山巔褪去薄霧。
那通體的金屬光澤,讓周身的光源變成了衛星,只圍繞它這個太陽。那個人仿佛逐日的夸父,把命運擎在頭頂。他強壯的骨骼會成為巍峨的山脈,他裸露的胸膛堪比銅墻鐵壁,他雙膝力載千鈞,能踏得山岳震裂。他的足掌嚴實地抓住土地,下一刻就要奔跑起來。可是他太沉重,他丟了一只手臂,那手臂里就握著能化成桃林的“手杖”。他還很累,在艱難地半俯胸膛,向著目光所指的方向,就要跨進人群。他眉頭緊湊,目光如炬,有艱難,還有苦悶,可后退一看,卻是不能摧毀的生命力和希望。它們來自哪?向最高處看去!他用頭頂和手臂擎著一只沉甸甸的黃鐘!
黃鐘的光澤射向穹頂,灑向所有仰望它的人群。
浦云舉起那遺下的手臂,手臂前段攥著半米長的鐘錘,她退至塑像一步之遙,跨開雙腿,踮起腳尖,提起胸膛內飽含力量的氣,以點亮圣火般的莊嚴,敲響了古往今來雕塑靈魂的第一聲: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