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無聲,落雪窸窣。
阿尤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站在寂靜里的陳戈,就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站在大雪的路燈下默默等待的自己。紛紛揚揚的雪碎在玻璃窗前,仿佛喧囂靜默,時光靜止。
“可能我生性孤獨,偏愛辜負。”
她對著幽亮的手機屏幕敲下這一行字,將短信發送給陳戈,然后摁下了關機鍵。
阿尤從來沒想過,曾經晏疏拒絕她的理由,她卻一字不差地用來拒絕了別人,并且這個她足以銘記一輩子華麗卻虛無的理由,此刻卻讓她突然之間對過去整整的十五年釋懷。
你在一個人那里得到的,一定會在另外一個人那里還回去。愛的能量是守恒的,犯賤也是。
八歲,春節,阿尤第一次見到晏疏。
聽大人說,晏疏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所以才不得已回到鎮上的老家。那時候幼小的阿尤并不明白離婚對小孩意味著什么,她只知道隔壁家的晏疏總是悶悶不樂,不愿意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
阿尤對這個城里來的小客人又陌生又好奇,她學著大人叫他小疏,她把自己的糖果送給他,陪他一起坐在家門前的空地上畫圈圈。有時候晏疏會警惕地盯著她,有時候他又默許阿尤侵占他的地盤。
久而久之,阿尤也和晏疏一樣變成了不合群的小朋友。但是阿尤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她甚至暗暗覺得小疏只和阿尤玩耍是她莫大的榮耀。加之晏疏比阿尤大兩歲,高她兩個年級,阿尤總是對晏疏莫名地崇拜。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阿尤就這樣樂此不疲地成了晏疏的小跟班。
晏疏小學畢業,阿尤努力地學習,以為自己成績夠好就能跳級,好跟著晏疏一起畢業。
晏疏初中畢業去了縣上最好的高中,阿尤心無旁騖地讀書,終于也考到了同一所學校。
晏疏不再像以前那么孤僻,他身邊開始圍繞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他對她們說阿尤是他的妹妹,阿尤生氣地鼓嘴不說話。
晏疏在空間分享了一首五月天的《知足》,阿尤覺得這個樂隊說不出的特別,于是所有五月天的歌她都熟記于心。
晏疏說喜歡《犬夜叉》里的桔梗,阿尤花了一個暑假將幾百集的《犬夜叉》完整地看下來。桔梗死去的那一集,阿尤哭著給晏疏打電話,說他喜歡的人太悲慘了。
晏疏大學去了外地,阿尤坐了十個小時的火車去看他,和他坐在學校外面的小店里吃了碗面就匆匆離開,她也覺得滿足。
晏疏,晏疏,晏疏,阿尤覺得這個名字真好聽。阿尤也這樣樂此不疲地在意著關于晏疏的每一件重要的小事。
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安排,阿尤高三一畢業,她的爸爸媽媽就草草離婚了。阿尤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心里總覺得有些東西不完整的沉郁。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小時候不快樂的晏疏,好像更加理解總是眼神陰郁的晏疏。所以當晏疏在咖啡館臨窗的位置,坐在她的對面,對她的皺巴巴的心了若指掌并對癥下藥地將其撫平的時候,阿尤終于將沉淀了十年之久的暗戀的秘密向他坦白。
她用盡力氣看著晏疏的眼睛,想要得到他的回應。晏疏眼里忽然閃過光芒又黯淡下去,他低眉順眼地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笑著說,阿尤,對不起,我不是適合你的那個人。
阿尤收回了目光,眼睛潮濕,她扭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模模糊糊,她感覺十年的熱情和期待都在那一瞬間像泡沫破碎得不留痕跡。
星座書上明明說金牛座和摩羯座最般配,可惜阿尤不是千千萬萬個金牛座中和晏疏的摩羯座最配的那一個。阿尤甚至在冬天來之前就為晏疏準備好了生日禮物,自此之后她卻不知道還應不應該送出去。
她冒著鵝毛大雪,拿著自己花了一個多月做好的臺歷,站在晏疏家的樓下,發短信告訴他生日快樂,試探地問他要不要出來一起慶祝生日,他委婉地謝絕了。
晏疏甚至根本不知道阿尤曾經在他的樓下等了他那么久,只是阿尤心甘情愿地站在那里等罷了,就像是對自己用苦肉計,直到勸服自己死心。
每個戰死情場的人都要不甘地求一個明白的了斷,阿尤也不能免俗地追問晏疏為什么,晏疏只是沉默地回了一條短信:
”可能我生性孤獨,偏愛辜負。”
這是阿尤聽過的最朗朗上口,最無力反駁,最不傷人又最能劃清界限的拒絕理由:
我不愛你啊,不是你的錯;
我不愛你啊,也和你無關。
阿尤站在大雪里,雪花落在手機屏幕上不肯融化,卻和她滴下的眼淚一起化成了水。
當你愛一個人卻無法得到時,當一個人說愛你卻不想得到你時,都是你該放棄的時候。
刪去了所有的聯系方式,晏疏何去何從從此杳無音信。像是那些經歷得多的人總是在人群里很安靜,阿尤藏著過去的愛和熱情,藏著父母離婚的缺失感,開始了不咸不淡的大學生活。
她報了一個吉他社,一個聲樂團,開始學習吉他和唱歌。短短的兩年里,她已經可以輕車熟路地自彈自唱,并能自己寫歌。
當她抱著吉他,安靜地坐在舞臺中央,喃喃歌頌:
想念總是,輕盈無言。
緣分太淺,回憶有限。 ? ? ? ? ? ? ? ? ? ? ? ? ?
遺憾不會重建,美好也別貪戀。 ? ?
陳戈站在臺下,從此開始在愛的能量守恒的循環里,給予阿尤在晏疏那里得不到回應的愛。
他在臺下最大聲地向阿尤表白,他每天接送阿尤上課、回寢室,他穿過整條街給阿尤買稱心的早餐,他喜歡著阿尤喜歡的一切。他像多年以前的阿尤對待晏疏一樣對待著如今的阿尤。
可是阿尤心里那些來歷不明的空缺感卻從來無法得到彌補。哪怕是朝夕相處的陪伴,哪怕是真心實意的付出,她都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多余的心氣去愛一個人。
經歷過晏疏經歷的上學的路,阿尤才慢慢體味成長,經歷過晏疏經歷的父母離異,阿尤才明白家庭不完整的心理創傷,經歷過晏疏經歷的拒絕別人,阿尤才知道有些人真的只能拒絕。
開始的開始,我們都用讓對方高興的方式證明自己正在愛;后來的后來,我們都用讓對方難過的方式證明自己正在被愛。
陳戈將阿尤送到她家樓下,他的眼睛在路燈下格外明亮,他說阿尤我們在一起吧。
阿尤停頓了腳步,說了聲對不起,轉身上樓離去,聽任陳戈慌張地問為什么,回應的只有熙熙攘攘的落雪。
阿尤拉上窗簾,腦海里回蕩著自己剛剛發給陳戈的那句話,竟然恍然覺悟,原來晏疏其實沒有矯情也沒有刻意賣弄言辭,只是真的和她一樣,覺得自己性格里的有些東西讓自己不敢再愛而已。
終有一天,也會有一個人,像站在路燈下的阿尤等待晏疏一樣,像站在雪地里的陳戈等待阿尤一樣,站在雪里,風里,艷陽里,等待著陳戈。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等誰,其實,未來會愛你的那個人也不知道。
生性孤獨,偏愛辜負。
能讓你感到孤獨的人,往往只會讓你被辜負;你辜負的,不過都是那些即使不在也不會感到孤獨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