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車到站的汽笛聲,驚醒了車廂中正在熟睡的人們。
這是耒陽到廣州前一晚的最后一趟車。坐在第八車廂最末一排的是一對老年夫妻。
男人祖運上身是一件全新的藍灰色棉麻條紋T恤,下身穿著全新的黑色休閑褲,腳上踩著一雙全新的黑色健步鞋。腿上放著一個洗得有些泛色了的藍色帆布包。
靠在男人肩頭熟睡的女人雪花,也是一副精心打扮過的模樣,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用發卡固定在腦后,上身穿著一件全新的藍色梅花長袖襯衫,下身是一件全新的黑色休閑褲。
首先醒來的是男人祖運。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經大亮。
隨后搖了搖身旁的女人雪花:“到了。”
雪花看了看周圍已經起身準備出站的人群,睡眼惺忪地問了一句:“到廣州了啊?”
“是嘞。”
祖運一邊回話,一邊起身從置物架上拿下裝著衣物的黑色雙肩背包。
這是兩人第一次來廣州,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陌生的。跟著人流出站后,站在廣闊的火車站廣場,看著你來我往的行人,兩個人突然不知道往哪兒走了,眼神中,有驚異,也有迷茫。
祖運看了下四圍,不無驚嘆地說:“雪花,你看這火車站可真大,對面那樓得有好幾十層吧。”
雪花并沒回話,而是說了一句:“你可別瞅了,先找地兒吃點吧。”
祖運這時才如夢初醒,趕忙拉住了一個提著行李箱匆匆忙忙自身旁經過的年輕男人。
“小伙子,問一下你,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吃早點兒的沒?”
這年輕人也沒細聽,以為是問吃早茶的地兒,丟下這么一句話,又跑了。
“大爺,吃早茶您得去點都德。”
點都德是地名呢還是啥名呢?兩人完全不清楚。這點都德在哪呢?兩人更是不知道。
祖運一直堅信一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在不認路的情況下,他和雪花兩人互相攙扶著,跟著人流瞎走。
幸運的是,這路沒錯,因為祖運瞧見一旁有人在排隊等的士。
祖運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樣那么激動,拉著雪花就要過去,可雪花,愣是停在原地不肯走了。
“打的多貴啊,咱在家幾天都用不了那么多錢,可不值當。”
祖運這就明白了。他繞到雪花身后,手搭在她肩上,一邊好言相勸,一邊推著她往前走。
“你說吧,咱倆這輩子就沒去過耒陽以外的地兒,好不容易來一次廣州,你啊,就別操心錢啦。”
雪花嗔怪道:“你這敗家子兒,這還不是你唆使的,要不是你說想來看兒子,我能跟你出來?”
祖運了解雪花的脾氣,也不生氣,依舊笑著。
“咱倆都活了大半輩子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就入土了,這每年過生日吧,請客吃飯,都成了一種慣例,總覺得沒啥勁兒,現在沒旁人,咱倆一塊過個生日,多好。”
雪花本就沒真和祖運置氣,聽著這話就笑了。
“喂,歐陽祖運,你這是真不打算打電話告訴本國啊?”
“那也等吃完早飯再說。”
兩人正在說話的空隙,一輛的士停在了兩人旁邊。
司機搖下了車窗,探頭問:“老人家,去哪兒?”
祖運打開后座的門,讓雪花先坐進去,待自己落座好之后,才對司機說:“師傅,麻煩送我們去附近的點都德。”
車子慢慢啟動,緩緩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
“這廣州,還真是繁華啊。”
祖運看著窗外沿途變幻的風景,一陣感嘆。
行駛了不多會兒,司機便在路邊停了車。
“老人家,到了。”
兩人攙扶著下了車,抬頭看了看點都德的牌匾,祖運和雪花的心中突然雙雙燃起一股子驕傲來。這要擱在廣州可能很稀松平常,但在祖運和雪花的老家,這可就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了。
在那經濟落后的農村,大家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和他們一般年紀的老人,有幾個是去過大城市,吃過大餐館的呢?可他們就不一樣了。
兩人想到這里,不自覺地抬頭挺胸,慢慢地踱步進去,很有一番氣勢。
此時還尚早,大堂人不多,兩人在服務員的帶領下,落了座。
雪花看著四圍,莫名覺得有一種親切,此時尚早,大廳到處都坐著像他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大家伙兒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讀報。
祖運心頭,也是有一種復雜的情緒在涌起。在這里,他感覺到,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老年生活。他突然覺得自己也成了廣州的一份子。
祖運接過了服務員遞過來的茶包開始泡茶,雪花則打開了菜單準備點餐。
這對兩人來說,都是新鮮事兒。
這還是祖運頭一回正兒八經地泡茶,他覺得很是有趣,因為這與自個兒在家喝茶完全不一樣,他也常喝茶,但自家喝茶哪那么講究,茶葉放杯子里用熱水一泡也就成了。可這是在廣州,還是得和別人一樣才行,要不然惹笑話。他都是依靠別人的動作,來完成自己泡茶的過程。
再說雪花呢,也是一樣。兒女都不在身邊,兩個老人平時吃飯很是隨意,就沒下過館子。點菜吧,不是問題,可問題是服務員不在旁邊,這怎么跟服務員講呢?直接喊吧,這周圍人都會看過來,怪不好意思的,難道要過去喊她過來?這是不是太麻煩了。
雪花看見周圍有人舉手,服務員一見有人舉手就走了過去。她也覺得好玩,感覺就跟小時候上課那會兒一樣,于是她也有樣學樣地舉了手。
可當服務員走近,雪花心里又犯怵了。
這兒的吃食價格不便宜,都夠在家里吃好多天了。
祖運見著雪花這樣子,莞爾一笑。做了五十一年的夫妻,他哪兒能不知道她這是心疼錢了。
“想吃啥就點,甭管錢多錢少,咱現在經濟寬裕了,不比過去,再說咱倆出都出來了,你呀,就別去心疼錢了。”
雪花這么一想,也是,點餐的時候便少了顧忌。
她先是點了一份荔灣艇仔粥,而后又點了蜜汁叉燒包、鮮蝦紅米腸、蘿卜糕,外加兩個葷菜,鳳爪和排骨。
祖運接過菜單看了一眼,不無感嘆地說:“現在的生活好了啊,這要擱在過去,哪有這些可吃!那會兒即使下個館子,來來去去也面湯餃子那么幾樣。”
“是啊,咱們的苦日子呀,到頭啦!”
她看著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陽,感覺身心都暖洋洋的。
過去的時光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出現在雪花的腦海,彷佛離她很近很近,就好似發生在昨天。
02
1968年,魯迅的妻子許廣平逝世。
那一年,成了雪花人生中的分界點。
就在那年,雪花嫁給了隔壁村的祖運,屆時她剛過18歲。
那會兒大家伙兒都窮,祖運只給了八十塊,就娶了雪花做媳婦。
結婚前夕,雪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看著窗外的月光,眼睛是困倦的,可思緒卻活躍得很。
她在想啊,自己明日就要嫁人了,可是那個人會不會對她好呢?以后要和婆家一起生活,婆婆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婆婆會不會對她很兇,給她立規矩呢?
她以后會生幾個孩子呢?明日結婚,祖運第一句話會對她說什么呢?祖運會不會喜歡她呢?她出嫁可沒得轎子坐,那明天如果下雨要怎么辦呢?她的婚房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這樣的苦日子什么時候可以過去呢?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呢?
雪花對于未來實在太多困惑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未可知,她整個人又期待,又害怕。
翌日,雞還未打鳴,她便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還有些恍惚,好似時光都被偷走了樣,只一轉眼,她從一個小孩子蛻變成了一個新嫁娘。
她盯著這個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房間,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
留給雪花發呆的時間并不多,很快,她那間小小的臥室,便聚滿了人,朋友,親戚,都來了。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中,她的頭發被束好了。隨后,她穿上了自己為結婚準備的大紅褂子、大紅褲子以及那一雙大紅色的布鞋。
她整個人的穿著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當她煥然一新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大家都笑著夸她,可她一轉頭,卻看見了正抬手拭淚的阿娘。
她這時才發現歲月在阿娘臉上留下的痕跡。不知何時起,阿娘不再年輕,她的皮膚被日頭曬得黝黑,臉上布滿了一顆一顆的褐色斑點,眼角額頭也都滿是皺紋。
阿娘抓著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囑咐著那些到了婆家應該知道的事情,應該守的規矩。以往她最煩聽到這些,可如今,她卻希望這時間再長些,再長些。
直到祖運過來接親之前,雪花都是十分平靜的。
可當她聽到從屋外傳來的嗩吶聲之后,她整個人突然被一種難過的情緒包圍,她心中的恐懼隨著嗩吶聲的由遠及近漸漸增加。
她看著阿娘,眼淚突然抑制不住的往下流。
她明白,往后她最重要的身份不再是女兒,而是婆家的兒媳婦。她生活的重心也不再是這個她待了十幾年的家,而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環境。
當祖運穿著大紅的新郎裝面帶笑容地朝她一步一步走近時,她才慌亂地擦掉自己臉上的眼淚。
祖運看著她說:“我來接你了。”
她的手被祖運牽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這個家。
雪花回頭望著那熟悉的景致,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風的涼意與陽光的溫暖并存,兩個人不說話,僅僅只是牽手走著,就好像可以走到一個共同的未來。
初生的太陽高高地掛在蔚藍的天空中,她抬頭,好像看到了希望。
時間在忙碌中有序地進行著又有序地過去了,晚上才是屬于雪花與祖運的私人空間。
當兩個人并坐在床頭,望著對方時,雪花突然感覺臉上有些燒,心跳也不由自主地活躍起來。
祖運拉過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心,一字一字地認真說道:“以后要辛苦你跟我過苦日子了,咱家雖窮,但我肯定不會餓著你的。”
雪花抬眼望著祖運,微微頷首,也不知為什么,他們明明是兩個陌生人,可是只要有眼前這個人在,她就覺得分外安心。
03
雪花與祖運在結婚前打過無數次照面,就是沒說過一句話。
兩人剛結婚那會兒,話也少,頗有些相敬如賓的感覺,卻不會顯得生疏,也不會尷尬。兩人都直呼對方名字,兩人鮮少交談,一天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話。
“起床了。”
旁人正做著不知名的夢呢,雪花就叫醒了正在睡覺的祖運,兩人隨便喝上幾口剩飯煮的粥,就出了門。一人挑著一擔子菜,走上幾公里的路去市集。
在路上,祖運偶爾會偏過頭看看雪花,說:“歇會兒不?”
雪花往往都不回答,而是用搖頭或者點頭來代替她想說的話。
到了市集,兩個人將各式青菜攤開在一張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布上,按順序碼好,都無需叫賣,總會有人過來駐足停留。
雪花種的菜,又干凈,又好看,價格還不貴。往往過來不多會兒,便會被一搶而光。
菜賣完了,天也亮了。
雪花和祖運又走上幾公里的路去隊上上工。
祖運偶爾見著雪花輕敲肩膀,就說:“要不要背你?”
雪花就回一句:“哪那么嬌氣。”
說完,她又加快了步子,像是在和祖運比賽似的。
到了隊上,祖運干啥活兒,雪花也干啥活兒。還做女兒家時,雪花干活就賣力,這成婚后,做起事兒來更是不惜力氣,隊上的人見了個個都稱她勤快。
唯獨祖運不這樣。他總時不時地喊上一句:“你歇會兒吧。”
雪花有時會聽話地走到樹蔭下去休息會兒,有時就繼續做手上的活計,頭也不抬地回上一句:“不干活哪兒有飯吃。”
到了響午,散工吃飯了。這烈日正當頭,別的人家總想著趁著吃飯的空當瞇會兒,雪花卻不,她麻溜地炒了菜,隨意扒上幾口飯,從河邊挑上幾桶水放在陽光下曬作晚上的洗澡水,又出門上工去了。
祖運每每都在后頭跟著叫:“你好歹也再吃點飯撒。”
雪花卻顧自地走,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急著去干活。
天黑了,散工了,大家伙兒便三三兩兩地搬了凳子坐在外頭乘涼。可雪花卻依舊在忙碌。
她急匆匆地吃了晚飯,又背上鋤頭和祖運下地了。前不久種的豆角該施肥了,之前栽的辣椒地要鋤草了,茄子地里該澆水了……雪花每天想的,惦記的,都是這點事兒。
兩人偶爾交談幾句,說的也都是地里的事兒。
“今年的茄子長勢不錯。”
“這辣椒太辣了,咱也不愛吃,回頭多摘點兒賣去。”
從地里頭忙活回來,洗完澡,收拾妥當,又該睡覺了。沒睡多久,又該起床了。
日子挨著日子,每日都是這樣的相似。
一對夫妻,生活發生變化,總是需要一點轉機的。
日子似河水涓涓淌過,雪花的身子也日漸笨重起來。
最初發現雪花有孕的并不是雪花本人,而是村西頭的柴大嬸。
早上干活兒,她老瞅見雪花蹲在田埂上作嘔吐狀,平時干活雪花總是格外賣力,這會兒卻瞅著毫無力氣,靠在樹干上歇息都能睡著去。
柴大嬸這時還不曾疑心是懷孕,以為雪花是生了啥病,便扔下了鋤頭過來問。
她先是摸了摸雪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也沒發燒哇。”
而后她突然一驚,又說:“妹子,你老實跟嬸說,你月事是不是好久沒來了?”
雪花想了想,立馬紅了臉。
“是許久沒來了....我這也給忙忘了....”
柴大嬸一拍大腿,笑了。
“妹子,你這是有了呀!”
雪花心想,自己嫁人不過幾月而已,就要做母親了嗎?這讓她有些恍惚。可雪花還沒從這句話中緩過神來呢,柴大嬸就喊了起來。
“歐陽祖運,歐陽祖運,你媳婦有了!你小子要當爹了!”
正在給豆角搭架的祖運聞聲跳起來,興沖沖地跑到雪花身邊。他握著雪花的手,喜悅得無以言表。他感覺心底有千萬句話,可最終卻梗在了喉嚨口。看著雪花,他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知是因為氣溫太高,又或是因為其他,祖運的臉通紅通紅的,從雪花的角度逆光看過去,他的臉就像長在樹上的蓮霧。陽光灑過來,臉上的汗珠都散發出奇異的光澤。
他張開口,最終又無聲地閉上,雙手不斷扯著衣服的下擺,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老半響才憋出一句:“你餓不餓,回家我給你做飯吃。”
雪花看著祖運這模樣,突然就笑了。
她這一笑,祖運也笑了。
那晚祖運躺在床上,他轉頭看著雪花,傻呼呼地笑了好久。
次日雪花如往常一般,同祖運去賣菜,卻遭到了他的制止。
“我一個人去就成,你再睡會兒。”
阿娘不止一次對她說過,結婚以后要勤快,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她懷孕時依舊做工的狀況。雪花本以為,自己也該如此。可如今,事情卻在她身上有了些許變化。
在去上工的路上,祖運也翻來覆去地叮囑:“你揀些輕松的活做,咱家不缺這倆工分。”
雪花沒出聲,她低下頭,怔怔地看著祖運那雙滿是黃色泥漬的黑色布鞋,看著它隨著抬腳的動作走向前去,又看著它緩緩落在地面上。雪花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看著,看了好久。
04
1970年,中國發射了首枚人造衛星,也是那一年,雪花誕下一子,取名叫本國。
白洋村坐月子有個傳統,只能吃白糖和干白菜。
祖運白天去隊上上工,晚上又下地干活,忙得跟陀螺似的,哪兒有空照顧雪花。祖運他娘呢,雪花婆婆也是個不管事兒的,整日惦記著出門和人打牌,哪里可能伺候雪花坐月子。
雪花坐個月子,還得收拾家里的家務。沒吃啥營養,奶水不夠,問婆婆吧,婆婆反而斥責她。
“沒賺錢有得你吃喝就不錯了,你還挑!”
那年的雪花也不過才20歲,對此她能懂多少?雪花當時心里那個委屈,行囊都收拾好了,差點就抱著孩子回娘家了。
她想,誰家媳婦坐月子不是好吃好喝伺候著呢?可唯獨她,坐月子還要管家務。那會兒生了兒子可是寶貝,誰家婆婆不照顧媳婦呢?可她呢,婆婆對她不管不問,反而訓斥她。
她嫁過來也有一年多了,一直任勞任怨,把家里的事兒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婆婆呢?對她從來沒有什么好臉色。
她突然又想到了結婚時,祖運家只給了八十塊彩禮的事兒,那會兒別人家娶媳婦都給幾百塊。兩相對比,她心中的委屈感更甚。
可就在踏出家門口的那一刻,雪花猶豫了。不知為何,早上的情景一直在她眼前浮現。
祖運凌晨四點多出門時,雪花已經醒了,只是不曾睜眼。
她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感覺到了有什么軟軟的、濕濕的東西在自己的額頭有過短暫停留,感覺到了掀開被子時從外頭吹進來的風,感覺到了掖被角時不小心觸碰到自己皮膚的那雙手的力量。
她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有種什么力量,在阻止著她。
最終她還是留了下來。
即使她了去娘家又如何?出嫁的女兒可沒有在娘家常住的道理,終究也還是要回來的。
婆婆對她的態度是一回事,可祖運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她又怎么能棄他而去,令他為難呢?可她的心里到底是委屈的。
她手上拿著一面小鏡子,抱著孩子坐在矮凳上。她看見了鏡子中的女人。
女人皮膚泛黃,臉上油光可見,一雙閃亮的大眼睛被黑眼圈團團圍住,不再靈動,被綁住的黑色頭發上到處可見細小的皮屑。她苦笑了一下,只這一瞬,她看見了鏡中女人眼角的細紋。
越看她心中的委屈越甚。
她才不過二十歲而已。她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她坐在門前的矮凳上,看著陽光越來越暗,看著太陽慢慢落到山的那一邊,時間就像個調皮的小孩,慢慢地從她身邊溜走。
她見懷中的小人兒睡得正熟,起身悄悄地將孩子放在床上。又回到凳子上坐著了。
她還在賭氣,飯菜也不做了。她甚至想,反正她做了她也不能吃,那全家干脆都餓著好了。
她在思考很多問題。她想得認真,連祖運回來了都未察覺。天慢慢地黑了下去,她這才回過神來,剛回到屋子里就看見祖運端著一碗湯掀開廚房的簾子走過來。
見著她,祖運咧開牙齒笑了。
“我今兒個下河打了條魚,你快嘗嘗這魚湯味道咋樣。”
她接過祖運遞來的勺子,舀了一口湯。魚香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她深深地呼吸著這帶有魚香味的空氣。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覺得,其實生活還沒有太糟糕。
日子雖苦,可這年代,大家都苦。就單說這魚,也唯有逢年過節隊上分了,各家才有點魚肉吃。若不是祖運會打魚,她又哪能吃到魚肉呢?
看著祖運一臉期待的樣子,她突然笑了。
她想,或許自己已經是極幸福的一個了。
05
日子像河水一樣淌過去了,轉眼就到了八十年代。
1982年,鄧小平主席面見了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
也是這年,農村土地改革了,實行包產到戶政策,生產隊給農民分了土地,從此,人們脫離了那種每天去隊上上工,拼死拼活賺工分的日子。
原先在隊上上工,人們不被允許做生意,買啥東西都得糧票,到糧食局買。現在可方便多了。小老百姓也可以自己做點生意,養家糊口了。
祖運和雪花,自從不用去隊上上工,倒是過了幾天清閑日子。但這人哪,忙活了一輩子,一停下來就全身不得勁。
整天整天的覺得日頭很長,太陽要在天上掛很久才落下。
祖運也是賣菜時偶然瞅見賣豬仔的地兒,便掏了積蓄買了兩頭豬過來養。那些豬仔都小小個,全身都粉粉的,茫然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他覺得十分好玩。
買回家,最高興的卻不是雪花,而是本國。要知道,自己一年到頭可都難吃幾次豬肉,即使有肉吃,也是留著用來招待客人的。這會兒見著家里頭有豬了,本國別提多開心,一個勁兒地湊過來看。
“爹,豬就長這樣么?”
“爹,咱家的豬啥時候可以吃啊……”
祖運被本國纏著,那張小嘴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雪花聞著動靜從屋子里出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你就別打這豬的主意了,這豬是留著賣的。”
說罷,本國頓時失了興趣。哪承想,還沒跑呢,又被雪花叫住了。
“以后你放學了就給我去打野草聽到沒?”
祖運看著也笑了。
許是結婚后,他的性子也變得柔軟了。本國竟然更怕雪花一些,壓根兒不怕他。他在孩子面前根本沒啥威懾力。
這不,雪花前腳剛走,本國又圍了上來。祖運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幾塊糖給他。
“不許跟你娘說,聽到沒。”
他以為自己做得神秘,卻不想雪花早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這不,傍晚去打魚的時候,雪花就興師問罪了。
“我瞅著你這菜也賣完了呀,咋的錢數老對不上咧。”
祖運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壞事了。他拿漁網的動作頓了頓,最后竟是咧著嘴笑了。
“許是回家的時候在路上掉了吧。幾分幾分的,計較這作甚。”
雪花將自己漁網的幾條小魚放進魚簍,彷佛沒聽見祖運的回答似的,輕飄飄回了句:“吃太多糖牙齒會壞掉。”
祖運只能裝作什么都沒聽到般,繼續打魚。
結婚十幾年,雪花的性子倒是越來越強勢了。每每祖運面對雪花,竟然生出幾分恐懼來。
這話音才落幾秒。
祖運就聽雪花叫了起來。
“歐陽祖運歐陽祖運,你快看看,那在游的彎彎的長長的是蛇不。”
祖運順著雪花手指所指看過去,毫不在意地回了句:“是蛇。”
雪花一聽,立馬嚇得往岸上跑去。這腿在水里一蹬一蹬,水花濺得兩人身上到處都是。
祖運一回頭,就見雪花站在離她幾米之外的岸上,盯著河水,眼神中滿滿都是恐懼。
“蛇會咬人,你還不上來!”
“你以為誰都像你啊,我可不怕蛇。”
祖運的語氣中滿是得意。
故意逗雪花:“現在蛇肉可貴了,要不然咱打幾條蛇回去賣?”
雪花一聽,跑得更遠了。
祖運看著好笑。卻到底是收了網,上了岸。
“回家得跟孩子講講,你怕蛇這事兒。”
雪花掐了一下祖運手臂,惡狠狠地威脅:“你敢!”
祖運起了捉弄的心思,突然一喊:“蛇!”
話音剛落,雪花已在幾米開外了。
淡淡的月光下,祖運跟著后頭,看著雪花奔跑的身影,笑得開懷。
06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跨過了80年代,跨過了90年代,來到了20世紀。
過去的二十年間,國家經濟飛速發展,百姓的日子也越來越好。
祖運和雪花,也擺脫了過去。那些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肉,每天都得起早貪黑賣菜、打魚的時光,是真的過去了。
建了新房,兒子娶妻,孫子也有了,人生也算圓滿了。
2006年,長江三峽三壩全線建成。
從來沒經歷過什么大病大痛的雪花,在這年,往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年的耒陽,發了有史以來最強的一次洪水。洪水頃刻間就淹沒了大片莊稼,蔓延到房子里來了。
洪水來臨時,祖運正在地里頭,水迅速沒過了他的小腿。他回家時,雪花正在收拾東西往二樓搬。
可這水越漲越高,水位很快就漲到腰測了。
“發大水了,你還有閑心管這些東西!”
說罷,祖運拉著雪花就跑。洪水將垃圾都沖到了地面,水面上浮著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東西。
就在奔跑過程中,雪花的腳好似踩到了什么東西,動不了了。
祖運潛到水中,用手一摸,心中一涼,那是一顆釘子,而且,還是生銹了的釘子。
他臉色蒼白地從水中探出頭來,對雪花說:“這回你完了。”
雪花哪能不懂什么意思,可她心里卻出奇地平靜,一點兒面對死亡的恐懼都沒有。
她特冷靜地說:“完了也就完了,也沒啥不放心的,孩子你多照顧著點就是了。”
雪花的平靜與祖運的焦急形成了對比。祖運一看她這樣,氣得說不出話來。
再也顧不得其他,祖運忙背著雪花往村子里頭的小學跑去。那兒地勢高,洪水淹不到。可教室門都鎖著,祖運只能靠著墻壁將雪花放在地上,自己低著頭仔細看著傷勢。
越看他越發心焦,越發恐懼。
雪花腿上滿是血,踩著釘子的地方周圍還有不少泥巴。
“你這回可真完了。”
擱在過去,碰著這事兒,只有等死的份兒,去醫院可太遠了。好在近年來,村子里頭也開了診所了。一個村就這一家診所,大家也都認識。
這一路過來,村民也都看見了,還湊上來問,可沒有一個人主動說,去幫忙叫醫生。說到底,大家不過是好奇而已,再說了,這個空兒,大家伙兒都忙著逃命,哪還有閑情去管別人的事情。
祖運平時待這些人都不錯。打了魚,總惦記著給大家分點。自家的煙和茶葉,也大把大把地送了出去。
不曾想,自家真正需要幫忙的時候,竟無一人伸出援手。
祖運這才感受到人性的淡漠與自私,他鐵青著臉,不發一言。
求助無門,祖運只得自己跑去找診所,可到處都發洪水,診所也關門了。
洪水許久未退,當晚,雪花就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祖運焦急卻毫無辦法,這會兒所有商店都關門了,啥玩意兒都買不到。
在洪水里蹚過一遭,衣服都是濕的。
祖運脫下自己的濕衣服,擰干了水,給雪花擦拭著傷口,越看他就越驚心。
釘子實在穿得太深了,傷口周圍滿是血水。
擦了傷口,祖運就這樣抱著雪花,兩人靠在墻壁上過了一夜。
等醫生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醫生給雪花清理了傷口,而后叫了輛車,帶著祖運去了醫院。
雪花這次高燒,燒了整整三天,昏睡的時候多,即使偶爾醒過來,也是毫無力氣,話都說不出來。
醫院甚至還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書。
祖運沒辦法形容自己的感覺,他恐懼極了。真的,他什么都不怕,他就怕雪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沒法想象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日子。
他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一個人過完這輩子,就悲從中來,一個大男人,握著雪花的手,竟流了眼淚。
淚水自眼眶而出,經過祖運的臉頰,最終一滴滴地落在雪花手臂的肌膚上。
所幸,上天保佑。雪花終是醒了過來。
雪花蘇醒那天,一睜眼就是祖運那張放大了的臉龐,然而祖運卻望著窗外出神并未發現。他牽著她的手不斷地在臉上摩梭,這幾天他顯然沒刮胡子,胡渣硌得她手上癢癢的。
她喊了祖運一聲,嗓音沙啞。
“喂,歐陽祖運,我餓了。”
祖運聽見這話,激動地站了起來,臉上的喜悅與驚喜溢于言表,身子竟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著。他明明想說一些更溫柔的話,更能表現他心思的話,這些話她昏睡期間他都排練了好多遍,那句: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就要脫口而出。
可最終說出的話卻變成了——
“你吃啥,我去給你買!”
醒來后的雪花對自己生病期間的狀況一無所知,可每每當她問起,祖運卻絲毫不提村子里頭人的淡漠,也不提自己的擔憂與恐懼。
他總是嘴硬地重復著一句話:“那會兒,我還在想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就捉條蛇過來嚇嚇你,你那么怕蛇,我覺著你嚇也得被嚇醒。”
雪花笑了笑,并不拆穿他。她清醒的時間雖少,知覺卻還是有的。那天,她感覺到似乎有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皮膚上,濕濕的,卻暖暖的。
她當時就覺得,自己真真愛極了這個會為她掉眼淚的男人。
07
打打鬧鬧中,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雪花69了,祖運也70歲了。
兩人做了大半輩子的夫妻,卻除了耒陽哪兒都沒去過。
逢總數可是大生日,每年大生日,按規矩總是要辦酒的。可祖運卻是厭倦了這些,60歲生日沒辦,如今70歲大壽也不準備辦。
前幾天晚上睡覺時,祖運突發奇想,一臉激動地對雪花說了他的計劃。
“本國一年到頭老在廣州,咱去看看他唄。咱倆這輩子也沒去過其他地兒,也順便去廣州瞧瞧。”
雪花睡意正濃,隨意應了句:“那就去吧。”
不想,祖運竟是認真的。第二天一大早就給錢托村子里頭的一個人幫忙買了兩張去廣州的火車票。
本國原本計劃從廣州回來,給祖運操辦生日。可他卻拒絕了,說什么要去廣州過生日。本國一聽,高興壞了,就說回家接他,結果他倒好,票都買了,嘛事兒都用不著操心。
兩個老人就這樣來了廣州。
祖運見雪花吃東西都心不在焉,便知她定然是想到過去了。
“吃飯都不好好吃,你在想什么?”
過去的很多時間里,每當雪花走神時,祖運便會這樣問她。問的次數多了,他也就變得更了解她了。以至于現在每次她走神,他總能準確無誤的說出她的想法。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咱倆都老了,兒子也大了。”
雪花回過神來,附和道:“老感覺結婚還是不久前的事兒,這會兒兒子都結婚了。”
“先吃飯,先吃飯,你瞅瞅這一大桌,這是現在國家發展好了,咱日子也好過了,擱在過去,咱哪能吃到這些。”
“是啊。”
不知為何,雪花突然透過祖運的臉龐看見了幾十年前的景象,她感覺自己好似穿越了層層時光,回到了過去。
她看見自己賭氣準備出走,看見了祖運拎著魚回來。她看著自己走進屋子,也看著祖運端著魚湯出來。
她望著過去的自己,那個自己正坐在凳子上,在祖運的期待下,喝下第一口魚湯。然后說了謊。
“真好喝。”
其實并不好喝,又腥又淡,毫無味道。
她看見自己大口大口地喝掉了那碗湯,然后跑到了廚房,背著祖運撒了幾把鹽,又切了幾片姜扔在鍋里。她還生怕祖運萬一發現面子過不去,把姜片全盛到自己碗里吃了。
那時候可真傻。雪花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
“還記得我坐月子那年,你做的魚湯不?”
“那次你忘記放鹽和生姜了,都是我加進去的。”
祖運聽了,并不說話。不知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他故意轉移話題:“我先給孩子打個電話。”
本國千叮呤萬囑咐,一下火車就打電話,結果祖運快吃完了才惦記起這事兒。
他掏出手機給本國打了電話:“我和你媽,來廣州了。”隨后又讓服務員跟本國說了地址。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想起了先前雪花說的事兒,答非所問地說了句:“那會兒若非咱住在河邊,一年到頭,魚都難得吃一回。”
雪花一邊幫祖運盛粥一邊答:“那都是過去了,現在呀,啥吃的都有了。”
雪花沒有告訴祖運的是,過去的幾十年中,即使日子過得苦巴巴,每天都很忙碌,她也沒怨過,更不后悔嫁給他。
她反而有些懷念,懷念那時在隊上的地里頭上工時,她一抬頭,剛好望見他的身影,兩人相視而笑的情景。懷念舊時在河邊打魚,打著打著她突然沖他身上澆水,嚇他一跳,他卻不怒,而是笑著加入游戲的時光。懷念曾經去市集賣菜,返程時,他見她累了,便背著她,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脖頸,抬頭看天,剛好見到太陽升起的時刻。
雪花抬頭望向窗外才發現,不知何時起,調皮的太陽已經偷偷地溜到了空中,掛在湛藍的天上,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半個世紀過去了,什么都在變,唯獨這太陽不曾變,依舊如她出嫁那天見到的一樣,就連陽光打在身上的溫度都與過去一般別無二致。
她望著太陽,彷佛又回到了改變她命運的那一天。
那輪如蛋黃般的太陽自地平線冉冉升起,散發出白色的光,透過樹葉傾瀉而來,宛如新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