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節|我的爸爸是外星人

原創聲明:本文參加“423簡書故事節”,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上篇

一、一個濫俗的開頭

世上離奇的故事,往往都有一個濫俗的開頭。

事情很簡單,爸爸像往常一樣在書房閉門工作,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恰巧門也沒鎖,我就這樣一頭扎進去,然后,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

下一秒,我徑直奔向廚房,大喊:“媽媽!媽媽!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爸爸是外星人!”

我靠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兩條腿都在打顫,最后干脆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

“哦?”媽媽的反應云淡風輕,對我爆出的驚天秘密,缺乏最起碼的敬意。

“真的!真的!我看到爸爸面前,飄著一個顯示屏,就像電影里一樣,爸爸伸出四只爪子,在上面敲字!好恐怖!好詭異!”

“是嗎?好吧。”媽媽冷冷地抽出一把菜刀。刀刃劃過金屬刀架,發出一陣悠長而冷冽的嚶嚀聲。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我手腳并用爬過去,一把抱住媽媽的腿,凄厲地喊道:“媽媽!你要干什么?不管怎么說,那是爸爸啊!”

媽媽木然的臉上總算有了點驚訝的表情:“你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媽媽你拿刀干什么?”

“切蘿卜呀!不然中午吃什么?”媽媽從菜籃中取出一根胡蘿卜,一刀劈作兩半。蘿卜汁染紅了案板,連帶媽媽的手指,也變成了紅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艷。

我愣愣地看著媽媽切蘿卜,神情鎮靜,刀法嫻熟,好像我沖進來是告訴她:爸爸今天中午想吃胡蘿卜。

“媽媽,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一骨碌爬起來,使勁搖晃著媽媽的手臂,“爸爸是個外星人,我全都看見了,真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別晃了,再晃,我就要切到手指了!”媽媽拂開我的手,不悅道。

“媽媽,你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了!”我憤憤不平地嚷著,發現驚天秘密的激動一掃而空,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媽媽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刀。

“你科幻電影看多了吧?作業寫完了嗎?琴練了嗎?奧數題刷了嗎?下午朗誦考級,那篇稿子,你背熟了嗎?”

媽媽念起了緊箍咒,而我就是那含冤負屈的美猴王,雙手抱頭,痛苦萬狀,一邊搖搖欲墜,一邊還不死心地大聲疾呼:“師父(媽媽)!她(他)……真的是個……妖精(外星人)!”滿腔悲憤,聲聲泣血。

“好了 !少給我胡思亂想!你爸爸是外星人,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我從胳膊肘里探出頭來,不解地問道。電影里都是這樣演的啊!

“因為生殖隔離啊!你不是從小就喜歡看科普百問嗎?你知道貓和狗不能在一起生寶寶,春天飄飛的花粉,人類吸進去也不會懷孕,為什么?因為DNA相差太大,染色體沒法配對。就像三相插頭插不進二相插座,對不對?

“但你不要忘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有著共同的起源和進化環境,雖然DNA不同,但本質上都是一些堿基、磷酸、脫氧核糖以及蛋白質的排列組合,簡單說,都是插頭插座,就算型號不同,但都是一些金屬絲金屬片相互接觸,用來導電的,明白嗎?”

“至于外星人,誰知道他們是怎樣的生命形式?到現在科學家也沒有發現一個自然環境與地球完全相同的星球。也許他們孕育于液氨的海洋,他們染色體中的蛋白質,在常溫下幾分鐘就會變得非常不穩定。也許他們的星球上充滿液態甲烷,因此他們的DNA是一種巨大的類脂化合物,而不是核酸和蛋白質?他們也可能是硅基生命,靠著氟原子鏈接在一起的硅酮化合物。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不是導電的插頭插座,而是USB接口,是網線卡口,甚至是能量微波。這些不同的東西,怎么結合在一起?”

“所以,從DNA上說,這個籃子里的青菜蘿卜,都要比隨便一個外星人更接近地球人,至少構成我們DNA的物質是相同的,甚至有50%的基因序列也是相同的。你爸爸要是外星人,那我跟它生出小孩的概率,都比跟你爸爸結婚生下你的概率要大!”

媽媽掂著一顆大青菜,在我眼前晃了兩下,然后并指作刀,當胸一劃,那是她特有的手勢,代表著:“游戲到此結束,要是再不識相,休怪為師無情!”

好吧,我撤。而且我承認,她說的也有一定道理。

我決定找爸爸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二、沒有小蝌蚪,怎么找媽媽?

對我的去而復返,爸爸似乎早有準備。

“怎么樣?你老媽不相信吧?”他將腳(腳爪?)擱在書桌上,舒服地仰起身子,好整以暇地問道。

我背靠著門,一只手掩在身后,握住門把,以便隨時奪門而出,然后一五一十地說出了自己看到的一切和媽媽的質疑。

“你老媽那點見識和想象力,也只能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爸爸輕輕撳動手中一個儀器,身后的門鎖“咔嗒”一聲鎖上了。然后,爸爸毫無顧忌地伸出四只爪子(手爪?),兩只交叉枕在腦后,一只輕輕地撫摸我的頭,最后一只,從書桌上拿了一本《史記》。

爸爸是個電腦工程師(騙人的吧?)。但他的書桌上,總堆滿了《史記》、《山海經》之類的歷史書,尤其是古人的志怪傳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想來,大概爸爸在尋找同類的蹤跡吧。

爸爸略略一翻,翻到一頁就念了起來:“周后稷,其母姜原。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

念完了,還不忘問我一句:“知道什么意思嗎?”

我翻了一個白眼,爸爸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小學二年級的語文水平,能聽懂這些嗎?

爸爸顯然也沒指望我聽懂,接下去解釋道:“后稷,是周朝的始祖,就是那個在封神榜里打敗了狐貍精妲己的周文王的祖宗。后稷的老媽是姜原。有一天,姜原到外面玩,看到一個巨人的腳印,心里很高興,就上去踩了踩,結果感覺像懷孕了一樣,十個月后果然生了一個兒子。姜原覺得這個兒子來得不吉利,就把他扔在小巷子里,結果那些路過的馬啊牛呀,都遠遠避開,不踩他;她又把兒子扔到結了冰的河上,結果鳥兒們都用翅膀蓋著他給他取暖。姜原這才覺得兒子好神奇,就抱回來養大了。”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姜原,也太那個什么了吧,覺得兒子不好,就把他扔了,還要讓他給牛馬踩死,在冰上凍死。我考試經常得C,人送外號“茜茜公主”,媽媽也就請我吃幾頓竹筍燒肉,從來不會趕我走。

“嗨!在想什么呢?”爸爸的瓜子微微扯了我一下頭發,把我從神游拉回了現實。

“沒……沒什么。”

“我說的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姜原覺得自己的兒子好神奇,所以不趕他走了。”

“這不是重點!”爸爸用爪子敲了一下我的頭,“重點是她兒子是怎么來的?”

“啊?”

“你到底在不在聽?姜原踩了巨人的腳印,然后就懷孕了,也就是說,她并沒有……沒有……那個什么,就生寶寶了,明白嗎?”

看我仍是一臉迷茫,爸爸臉上露出了一種凝重的表情。那種表情,飽含著深思熟慮、欲言又止、絞盡腦汁、字斟句酌等種種意味,成功喚起了我的一段記憶。

噢!我恍然大悟,不就是那首兒歌嘛:

小蝌蚪們找媽媽,

找到媽媽樂哈哈,

扎進媽媽懷抱里,

從此再也不分離。

我五歲時媽媽就告訴過我,小孩子應該是這樣來的。

至于小蝌蚪是怎樣找媽媽的,那些打醬油的金魚、螃蟹和烏龜怎么都不見了,媽媽都跳過沒提,而是直接往我的小腦袋里傾瀉了一堆染色體、DNA和胚胎發育的知識,令我眼花繚亂,暈頭轉向,最后連自己的問題也忘了。

看到我似有所悟的樣子,爸爸如釋重負,總結道:“所以說嘛,染色體配對或者說DNA的物質結合,并不是生孩子的必要條件啊!”

說完,爸爸自顧自地看書去了。半晌,他抬起頭,看我仍然炯炯有神地盯著他,才明白剛才的功夫算是白費了。

“這樣說吧,兩個人生孩子,就像把兩根繩子拆散,各取一股,重新編成一根新繩子。新繩子上帶有原來兩根繩子共同的生命信息。在這里,繩子只是載體,信息才是關鍵,明白嗎?”

確定我點了頭,爸爸繼續說到:“你老媽說的染色體配對,歸根到底是一種物質結合,物質結合可以導致信息結合,但信息結合卻不一定需要物質結合。比如說,你見過那種老式的磁帶和錄音機。磁帶上面的音樂,你沒法直接移到手機里,但你可以先用錄音機放出來,再用手機錄下來,這樣就可以把它跟手機里的其它音樂保存到一起,你說對不對?”

看我又點了頭,爸爸翻回到《史記》那一頁:“你看,姜原沒有和誰……呃……那個什么,就生了兒子。因為她很可能踏入了一種電磁生物設下的磁場,接收了包含在其中的生命信息。這些信息,又恰好嵌入了她的DNA序列,激發了體內的生殖開關,從而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史記》上還記載了商朝的祖先契,也是他媽媽見到黑鳥生蛋,吞了鳥蛋生下來的。這可能是外星人將他們的生命信息包裹在某種膠囊里,遺落在地球上,契老媽吃下去,就生了他。”

“所以說啊,你老媽提出的問題確實存在,但對文明達到一定高度的外星人來說,卻不一定會成為問題。現在人類已經繪制出自身全部的基因序列,還可以在染色體中嵌入人造DNA片段,如果有一天,人類能找到核酸和蛋白質之外的物質作為DNA的載體,比如你老媽提到的類脂化合物、硅酮化合物等等,那么讓具有類似化學構成的外星生物受孕,也不是不可能的。”

“說來說去,你和媽媽到底是怎么生下我的?”我有些不耐煩。不是小蝌蚪找媽媽,難道是媽媽去找小蝌蚪?我已經八歲了,別想再用一堆鬼才能聽懂的話來唬弄我。

“這個嘛……咳……嗯……”爸爸又露出了那種表情。斟酌半天,他終于吐出了兩個字:“流感。”

爸爸又開始了長篇大論的解釋,這次我明白了個大概——爸爸和媽媽結婚之后,為了生孩子,他研究了很多方法,覺得那些踩腳印、吞鳥蛋的辦法都太過驚世駭俗。考慮到媽媽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發明了一種含有他DNA的流感病毒,然后采用一種媽媽喜聞樂見的方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終成功讓媽媽懷孕了。

“明白了嗎?”

“明白了。爸爸你沒有小蝌蚪,只好在池塘里放了一群小烏龜,讓它們去找媽媽。媽媽看到小烏龜,還以為是小蝌蚪,也很高興地把它們摟在懷里,從此再也不分離,對吧?”

“呃,差不多吧!”爸爸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差不多什么?我還沒問完呢!

“我為什么沒有長成你那樣?”我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沒錯,兩只手,而不是四個爪子。

“這很簡單。”爸爸爽快地答道,“爸爸那個星球的人,是從一種遠古的六腳……呃……你可以想象一下地球上的蜥蜴……進化來的。我們的樣子嘛,有點像《星際迷航》里的瓦肯人,本來就跟地球人有點像,只不過皮膚粗糙了點,還有四只手爪,一條尾巴。我們可以像變色龍一樣,改變自己的樣子,包括把自己變得跟周圍事物很像,還有把用不上的手爪和尾巴縮進身體。這些特質,都藏在你的DNA里。你只是看起來像地球人,但貨真價實是我的女兒。”

爸爸說著,將他的兩只爪子收進了身體。

“好了,今天就說到這。不過你要答應,不可在外面亂說。”最后,爸爸還不忘交待一句。

我鄭重地點點頭。

三、一定不要回來找我

我的爸爸是外星人,但我的日子還是一樣過,直到那一天。

對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來說,要我確切回憶和描述當時的情景,著實有點困難。也許一切早有苗頭。比如明明不是“雙十一”,媽媽卻買回來很多吃的,家里堆滿了大米、純凈水和妹妹的嬰兒奶粉。對這種敗家行為,爸爸卻一反常態地大力支持,不僅在搶購時沖鋒陷陣,還不辭辛苦地充當搬運工。再比如,班里很多同學突然不來上學了,而兩天后,媽媽也讓我待家里了。

總之,那天早上,當我九點鐘才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時,就發現媽媽和爸爸坐在客廳里,相對無言。剛剛會爬的妹妹坐在地墊上,津津有味地啃著玩具,而媽媽竟然沒有干涉。

“對本次出現的超級病毒,政府呼吁民眾保持鎮靜!保持鎮靜!專家表示……”

播音員在電視里念著稿子。不過從她顫抖的聲音和飄忽的眼神上看,她自己就很不鎮靜。幾分鐘后,她竟然站起來,當著鏡頭和所有觀眾的面,跑路了。

這徹底顛覆了我的三觀。記得去年參加朗誦比賽時,媽媽就教我,上臺說話,一定要有過硬的心理素質,不論發生什么事,都要端莊大方,面帶微笑,就像電視里的播音員,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變色。我努力了很久,也沒有修煉到那樣的水平,以至于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看到那些播音員,我都要自慚形穢一番。

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變色?只有沒見過泰山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吧。

爸爸關掉了電視:“別看了,不會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出來了。”

“我們怎么辦?”媽媽抱起了妹妹,將她摟在懷里,似乎想用自己的臂膀,保護她不受未知的侵害。

“會有辦法的。”爸爸沉吟道,“至少,你們現在還沒有被感染。”

我注意到爸爸說的是你們,但媽媽顯然無心顧及這些。

“該不會是謠言吧?真有那么厲害?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爸爸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昨晚黑進了政府內網,恐怕是真的。”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

我猛然想起了前幾天我還在上學時,一個據說老爸很牛逼的同學悄悄告訴過我,一種可怕的超級病毒正在全世界蔓延,沾身即死,不死也瘋,而且什么藥都治不好,什么方法都隔離不了。

我當時以為他又看了什么僵尸電影。他說的那么恐怖,高高吊起了我的胃口。我正想問一下他電影的名字,他卻被老師叫了出去,說是家里有人來接。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聽說有人躲進了地下掩體……”媽媽用下巴輕抵著妹妹的額頭,低聲說。

“沒用的。”爸爸緩緩搖頭,“我看到的絕密資料上說,這種病毒,就是從一個世界上防范最嚴密的地下實驗室里流傳出來的。沒人知道它是怎么突破重重隔離的,但既然它能出來,自然也能進去。而且,人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種病毒是怎么傳播的,空氣、水、灰塵、飛沫,任何一種介質,無論多低的濃度,它都能存活并具有傳染性。還有一份報告猜測,這種病毒,實際上是一種對人類充滿敵意的智慧生命,它能侵入電腦系統,甚至可以通過虹膜掃描的方式,對人體進行微量輻射,破壞人體的免疫系統……”

爸爸說得很簡單,但其中的恐怖意味連我也聽出來了——這年代,虹膜掃描真是太普遍了,誰每天不要被掃幾下?連我中午在食堂打個飯,也要到窗口的那個小機器前照一照。月底,媽媽就會收到學校的賬單,連帶我是不是偷喝了冰鎮可樂,她都一清二楚。

“我聽說他們在月球建了一個避難基地……”

“那個基地其實還沒建成,連那些政要也擠不下。我看到一份絕密戰報上說,就在昨晚,月球上已經為爭搶基地爆發了戰爭。強國不容弱國染指,軍方也不會甘心為政界做嫁衣。人心險惡,比病毒更甚。而且運送人員的飛船,也未必干凈。”

媽媽不說話了。她的臉上,寫滿了深深的失望和無措,這讓她整個人都失去了光彩。我寧可她在我耳邊像唐僧一樣念緊箍咒,也不愿看到她這樣。

我一個箭步竄到爸爸面前,沖著他大喊:“爸爸你一定有辦法!”

“爸爸,你不是外星人嗎?你一定有飛船對不對?你可以帶我們離開啊!”我猛烈搖晃著爸爸的手臂。

“崽崽,別鬧了。”媽媽想拉開我,但她的眼睛卻看向爸爸,帶著99%的不相信,還有一絲莫名的希冀。

爸爸僵著身子,任由我搖晃,眼睛看向別處,好久好久,就在我幾乎以為他要否認這一切時,他終于開口了:

“我的飛船……坐不下四個人。”

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有時她們會固守一個想法,任你費盡口舌,也無法說動分毫;有時她們又表現出超強的接受能力和跳躍性思維。比如媽媽,我本以為,在爸爸親口承認自己是外星人之后,她一定會分分鐘崩潰,然后抵死也不肯相信。沒想到,媽媽只用半秒鐘就消化了這個信息,然后一步跨入了關鍵問題:

“能坐幾個人?”

“兩個。”

“兩個大人?”

“對。”

“她們兩個小孩,可以算一個大人,是不是?”

“是。”爸爸點點頭,“但是……”

“那好,”媽媽截斷了爸爸的話,“你帶她們走,回你自己的星球。”

爸爸沒有說話。

“怎么了?你飛船壞了?沒燃料了?”

爸爸搖搖頭。

“你們星球爆炸了?回不去了?”

爸爸還是搖搖頭。

“她們是你和地球人生的,在你們星球上活不下去?”

爸爸仍然搖頭。

“說!到底怎么回事?!”媽媽突然變得異常暴躁,沖著爸爸大吼,好像爸爸和我一樣,又考了個C回家。

“其實,她們有我的基因,只能算半個地球人,也許能對這種病毒免疫。倒是你……”爸爸深深地看著媽媽,欲言又止。

“你確定你和她們會沒事?”

“不能。”

“那你還等什么,帶她們走啊!”媽媽將妹妹塞進爸爸懷里,又拽著我的手,一把將我推到爸爸身邊。

“可是……你怎么辦?”

“我去找我爸媽。”

“現在外面亂成一團,到處都在死人,公交早就停了,你怎么走?”

“我有辦法。”

“你能有什么辦法?你連車都不會開!”

媽媽突然不說話了,轉身從刀架上“唰”地抽出一把菜刀,對著爸爸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走不走?你這個廢物!”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擋在爸爸身前,生怕媽媽一刀砍來,爸爸卻將我輕輕推開了。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只爪子,一只托起妹妹,一只攬過我的頭,另外兩只,慢慢靠近媽媽,輕輕握住她手腕,取下她手中的菜刀,然后,溫柔地將她擁進懷中。

“好吧,我走。”爸爸沉聲說道,“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不要回來。”媽媽將臉埋進爸爸胸口,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她的肩膀微微抖動,“就在那邊好好生活。她們太小了,有你守著她們,我才放心。”

“沒事,相信我,等著我。”爸爸將一個項鏈一樣的東西掛在媽媽脖子上,“這是我飛船上的子母儀,你戴著它,無論多遠,我都能找到你。”

媽媽撫著胸口的儀器,默默地點了頭。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爸爸召喚了他的飛船,媽媽企圖將家里所有的食品和水都塞進去,直到爸爸說:“夠了夠了,再裝就飛不動了。”

“其實我不需要像地球人一樣,每天吃那么多飯喝那么多水。食物不充足時,我曬曬太陽,也能汲取能量。她們應該也可以。”爸爸指著我們,補充道。

我們登上飛船時,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大哭起來,緊緊扯著媽媽的發梢不放,媽媽一根根掰開妹妹的小手指,將她摟在懷里親了親,交給爸爸,又攬過我的身子,揉進懷里。那天明明是艷陽高照,我卻感覺處處凄風苦雨,腦袋里嗡嗡作響,一片混亂,似有幾滴水珠落在我的額頭,滾燙而苦澀。

“崽崽要聽話,要帶好妹妹,讓你爸爸專心開飛船。”媽媽在我耳邊說。

飛船發動了,整個船體微微顫動著,艙門緩緩合上。我感覺一陣自上而下的壓力,將我和妹妹一起重重地壓在座位上。我艱難地扭過頭去,舷窗外,媽媽突然發力狂奔起來,一邊追著飛船,一邊仰著頭,沖著我們大喊著什么。

“爸爸!爸爸!快看,媽媽在說話!”我聽不見聲音,只能盯著媽媽快速模糊的身影,猜測道,“媽媽讓我們早點回來救她!”

爸爸卻沒有回頭,只是盯著屏幕,半晌,悶聲說道:“你媽是在說,一定不要回來找她。”接著,他又沒頭沒腦加了一句:“剛才那把菜刀,也不是來砍我的。”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隨著飛船騰空,那上面代表著子儀的小紅點,卻牢牢地釘在代表飛船母儀的大紅點上,紋絲不動。

我下意識摸向口袋,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那是爸爸給媽媽的子母儀。

“一定不要回來找我。”

媽媽要我做的事,總是這樣難以理解又沒法做到,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四、奶粉、尿布和星空

以前媽媽一有空,就會教我背很多名言名篇。比如下面這句,就是她的最愛:

“有兩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覺神奇,心中也愈充滿敬畏,那就是我頭頂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

當時我就被這句話酸倒了牙。而在我真正踏入這片星空后,我愈發覺得,這句話,不僅酸得出味,而且錯得離譜。

身處星空,你就會發現,它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可愛。到處是神出鬼沒的小行星,還有看不見的黑洞和引力場。很多時候,爸爸都全神貫注地坐在屏幕前操縱飛船,而照顧妹妹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我頭上。

其實,妹妹剛出生時,我還是很喜歡她的。那軟乎乎的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我所有的娃娃加在一起,也不及她一半可愛。但很快我就發現,她占據了媽媽大部分的精力。媽媽再也沒有時間跟我親熱,如果她找我,那多半也是為了功課,而且話說不上三句就要吼。母女倆一次次不歡而散,我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到了妹妹身上。

現在爸爸將妹妹扔給我,我自然沒什么好果子給她吃,不高興就掐她的小屁股,好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總是咧著嘴對我笑,以為我是在給她撓癢。掐得實在重了,就哭上一兩聲,邊哭邊來抱我大腿。飛船里沒有重力,我不想她碰我,干脆把她當成皮球,一腳踢開去。她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興奮地咯咯大笑,小臉漲得通紅,不一會撞到艙壁反彈回來,又親熱地抱著我的腿,示意我再來一次。

爸爸不忙時,也會陪我和妹妹玩一會。在他的指點下,我看到了木星之眼,像幽靈一樣盯著我們從它眼前掠過;

還有像僵尸眼珠一樣的土衛一,當從它上空飛過時,我一直擔心那顆眼珠會不會突然轉動起來,恐怖地朝向我。

我還在飛船的望遠鏡中眺望過美麗的蝴蝶星云,它看起來就像有兩片彩虹色翅膀的蝴蝶,絢麗而空靈,似乎不經意間就會飛走。

有時我會覺得,冥冥之中,這些星體才是宇宙的主人,它們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呼一吸,一夢一醒,就會耗費億萬年的光陰。而我們,不過是宇宙中的蜉蝣過客,電光火石,剎那芳華。

有時,爸爸也會教我一點東西,但教著教著,他就會走神,愣愣地看著我,像是在透過我看媽媽。我真不明白,他一個外星生物學家(這是爸爸后來告訴我的),干嘛非要留在地球跟媽媽結婚,又干嘛會對媽媽念念不忘?難道這就是電視上常說的,物以稀為貴,失去了才會越加珍惜?

進入太空后,爸爸吃得越來越少,有時一塊壓縮餅干就能撐大半個月。妹妹也一樣,幾天不吃奶,仍然活蹦亂跳,十分健旺。每晚睡覺前,爸爸都會把妹妹塞進一個網兜,固定在舷窗邊,讓外面透進來的星光照在她身上,而他自己也會靠在舷窗邊閉目養神。我知道,那是他們在“吃飯”。作為一種從蜥蜴進化而來的智慧生物,他們可以從陽光(星光)中汲取能量,因此不需要頻繁進食和排泄。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曬太陽卻不能把我喂飽,我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沒多久我就吃掉了一大半食物和幾乎全部的水,連帶媽媽給妹妹準備的嬰兒奶粉,也基本上被我喝掉了。這就產生一個問題:爸爸的飛船,是根據他們星球的人的特質設計的,對排泄物的處理和循環利用,并沒有花太多的心思,而爸爸也堅決不允許我在太空隨意拋灑這些廢物,因此,妹妹的那幾箱尿不濕,也都成了我的應急之物。

終于有一天,我將最后一滴純凈水擠入口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籌莫展,

“前幾天,我想到一個辦法,弄了點水出來。”爸爸將一只水袋拋給了我。

我猛吸兩口,一股騷味直沖腦門,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這是哪門子的水啊?”

爸爸沒有說話,眼睛卻瞟向墻角的那堆尿布。

我一下就吐了。

爸爸默默遞過來一只塑料袋,還不忘囑咐我:“好好裝著,別浪費了,還有三個月,才能穿越蟲洞呢。”

我吐得更厲害了。

五、獨在異鄉為異客

在經歷了絕食抗爭之后,我還是敗下陣來,靠著爸爸精心炮制的“食物”和“水”,挺過了三個月,安然降落在亞美利加星球。

航空機場邊,爺爺奶奶早已不眠不休地等了一天。云游在外、杳無音信的兒子突然回來了,還捎帶回了兩個孫女,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激動。

爸爸首先抱著妹妹走出艙門。妹妹毫不認生,她燦爛地笑著,用她的兩只小手,連同胳肢窩下剛剛長出來的一對小肉芽,親昵地摟著爺爺奶奶的脖子,惹得他們老懷大慰,如獲至寶。

相比之下,我的出場就很烏龍了。下飛船時,我的臉拉得老長,后悔剛才快要降落前還信了爸爸的話,又吃了一頓“飯”,胃里也因此翻江倒海。爺爺伸過爪子,想摸我的頭,一股亞美利加人特有的氣味沖進鼻孔,我“哇”地一聲,又吐了。

我和妹妹就這樣在亞美利加定居了下來。

爸爸對媽媽的指示,向來是陽奉陰違的多,這次也不例外。媽媽說過不要來找她,可是爸爸一回到亞美利加,就把我扔進了一所寄宿學校,又把妹妹托付給爺爺奶奶,然后一頭扎進實驗室,開始研究病毒抗體。

爸爸實在是高估了我的適應能力,也高估了亞美利加兒童的友愛精神。作為一個從來沒有在這里生活過、連一句亞美利加語都說不全、身上還有著一半地球人血統的九歲孩子,我在學校的日子,真可以用凄慘二字來形容。我上課完全不知所云,每天要吃三頓飯、每頓吃掉三人份還是半饑半飽,還要經常喝水上廁所。雖然老師能包容這些不同,但總有那么幾個不友好的小孩,會在背后叫我“怪物”,或是在我上完廁所急匆匆回來時,悄悄伸出他們的尾巴,絆我一跤。

有時實在氣不過,我就和他們打一架。但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他們每個人都有四只手,合起來對我一個,自然是我落下風。有時我會在宿舍里偷偷哭一場,哭完了就一個人發呆。這樣,在九歲那年,我就飽嘗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滋味。

在這個世界,我唯一的親人,就是爸爸和妹妹。然而,他們一個整天不見蹤影,一個在爺爺奶奶的精心照料下過得滋潤無比,我因此更感孤單。

每當周末或放假,爺爺奶奶都會把我從學校接出來,這時我就能見到妹妹。她越來越像一個亞美利加人,那對胳肢窩下的小肉芽,已經長成了一雙纖細的手臂,瞳孔變成了奶奶那樣美麗的湛藍色,她身后長出了一條秀氣可愛的小尾巴,她的亞美利加語說得很流利,而那點我在飛船上教她的母語,早已忘得精光。她唯一還像一個地球人、或者說還像媽媽的地方,就是那身白皙細嫩的皮膚。當她站在一群皮膚長滿了褶皺好像樹皮一樣的亞美利加女孩中間時,似乎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圣潔而柔和的光輝,如同一顆珍珠落在一堆沙礫中,顯得十分搶眼。

不知什么原因,妹妹的那些變化卻從未在我身上出現。我始終沒長出四個爪子,也沒有尾巴,我的瞳孔一直是黑色的,我的飯量甚至比以前還要大,我還是保持著喝水上廁所的習慣。這讓我即使生活在自己的親人中間,也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如此,妹妹跟我在一起時,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依戀我,可我卻越發討厭她。有時,我覺得我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孤島,被牢牢地釘在原地,無法動彈,而她卻如魚得水,自在遨游。我不許她碰我的東西,也不許她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趨,她用亞美利加語親熱地喊我“姐姐”,而我要么裝聾作啞,要么惡語相向。

不過,這個討厭的妹妹,偶爾也能派上點用場。

回到亞美利加三年后,爺爺奶奶開始張羅著給爸爸另娶。對此,爸爸不置可否,奶奶就將爸爸的沉默當成了默許。經過一輪輪篩選,奶奶總算鎖定了一位端莊得體的女子,并在一個周末把她請進家來,共進午餐。

亞美利加人對婚姻還是很保守的。爸爸單身至今,爺爺奶奶都是有頭有臉的體面人,一位妙齡女郎被這樣的家庭請到一個桌子上吃飯,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候選人走后,奶奶將妹妹叫到身邊,問:“愛麗舍(妹妹在亞美利加的名字),剛才那個阿姨,你喜不喜歡?”

“嗯,喜歡!”妹妹認真地點頭,“她又漂亮又溫柔,我好喜歡她!”

“讓她來做你媽媽,好不好?”

我冷哼一聲,“砰”地一下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

然而,妹妹的歡呼聲瞬間淹沒了我發出的不和諧音符:“太好了!我要有媽媽了,我要有媽媽了!”她沒心沒肺地喊著,臉上洋溢著最燦爛的笑容,從地毯蹦跶到沙發上,又雀躍著跳進奶奶懷里,扭股糖似地膩在她身上,逗得奶奶開懷大笑。

半晌,妹妹抬起頭,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問:“媽媽什么時候住進來?叔叔也會一起來嗎?”

“什么叔叔?”

“就是剛才花園里的叔叔啊!吃完飯媽媽不是去了花園里嗎?我看見一個叔叔,從小門里進來,拉著媽媽的尾巴,說了好一會子的話。我請他進屋,他卻不肯,還要我不告訴你們他來過。奶奶,叔叔為什么不進來?我想要叔叔也住進來嘛,爸爸整天不在家,我要叔叔陪我玩!”

奶奶氣得鬣毛乍豎,一雙慈藹的藍色眸子,瞬間變成了駭人的金黃色。她將介紹人痛罵一頓,連帶爺爺也吃了掛落,因為他所托非人,險些引狼入室,誤了兒子的終身。

至于那個叔叔,呵呵,反正我是連個鬼影也沒看見。

這小妮子,以后真該嫁入王室。

那次事件之后,奶奶挑選兒媳更加小心,一來二去,高不成低不就,爸爸的終身大事,就這樣徹底耽誤下來了。

好在單身這件事并沒有對爸爸造成多大的困擾。他總是忙得不見首尾,就連僅有的幾次相親宴,他也從未出現過。

六、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媽媽

就這樣,我跌跌撞撞,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伴著一群陌生的親人,一天天長大了。

十八歲時,我搬出了學校,和爸爸住到了一起。一方面是因為爺爺奶奶覺得爸爸脫單無望,不如跟自己的女兒住在一起,也好有人照料;另一方面,這些年我在學校成績墊底,人緣更差,爸爸已經不指望學校能教給我什么有用的東西,索性將我接到身邊,自己教我。

這些年,爸爸一直在研究那種超級病毒的抗體。當年我們逃離地球時,為了安全起見,爸爸沒有采集病毒的活體標本,這使他無法實際檢驗自己的研究成果。但他卻對自己研制的抗體很有信心。用他的話來說,再怎么厲害的超級病毒,也是生物。有生必有死,死亡的密碼,其實就鑲嵌在每一種生物的基因中。他從地球上帶出了當時已知的所有關于這種病毒的資料,尤其是那個地下實驗室的全部數據。經過這么多年的拼湊還原,再加上亞美利加精良的設備,他已經破譯了這種病毒的死亡密碼,若再狹路相逢,定能殺它個措手不及。

懷著這種信念,爸爸提交了重返地球的申請,可惜這項工作,遠遠沒有那么順利。我隱隱約約聽爺爺奶奶說起過,因為當初地球已經被病毒感染,爸爸算是從疫區逃離的,雖然不知道這種病毒會不會對亞美利加人的健康造成影響,但政府也犯不著吃飽了撐著還把人往那里送。

起初我并不相信他們的判斷。然而,爸爸一次次滿懷希望地提交申請,又一次次被否決;一次次氣憤難耐地提起申訴,又一次次被駁回。慢慢的,爸爸開始教我生物學知識,讓我熟悉各種飛船的性能,學習駕駛各種飛船。他甚至拿出全部積蓄,帶著我開了一家飛船修理廠,專門為那些富豪修理私人飛船。也許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無法對抗整個亞美利加的官方勢力,而那時的我,卻對一切懵懂無知。

十年光陰很快過去了,我開始在電視上看到妹妹,她已經成為一代名媛。這么多年,爺爺奶奶用心經營著自己的人脈,終于將妹妹推上了貴族名流的交際圈,而她也從未讓他們失望。她相貌出眾,蘭心蕙質,尤其是那一身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膚,那是只有在亞美利加神話傳說中才會出現的美顏,羨煞了多少同齡女孩!

曾有一段時間,坊間盛傳,王子在一次慈善舞會上對妹妹一見傾心,展開了熱烈的追求。爺爺奶奶甚至被邀請到王宮,和女王陛下共進下午茶。眼看家里就要出一位王妃,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向聰明自持的妹妹,卻十分不明智地向一位閨蜜吐露了心聲:她十分傾慕王子的非凡才華和高貴氣質,敬他如兄如父。這話立馬傳到王室耳中,女王頗為不悅,婚事自然告吹。倒是那個王子,竟還是以朋友身份出席了妹妹的二十歲成人禮。我遇見他時,他依舊是那么氣度雍容,可看向妹妹的眼神,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落寞。連我也不由怨怪妹妹:你究竟要攀上怎樣的高枝,才能心滿意足?

妹妹在閨蜜手中栽了跟頭,卻絲毫不以為意,很快她就有了新男友。對方是一個鋼鐵俠式的人物,擁有一個像Stark那樣的公司,專門研制各種最尖端的科技裝備。媒體盛贊他們是亞美利加最高智慧與最美容顏的結合,他們的一舉一動,充斥于各種八卦版面,一時風頭無雙。

倒是我,守著一個老爹,修著一堆破銅爛鐵,年復一年,無人問津。

又是半年過去了……

這幾天,我的心情十分惡劣,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父女兩人草草吃了點晚飯,坐在燈下相對無言。

“當飛船穿越蟲洞后,應當怎樣校調航線坐標?”爸爸冷不丁地向我提了一個問題。

“找到最近的三顆恒星,三點定位。”我心不在焉,隨口亂應。

“不對,你要找到最近的三顆中子星,通過掃描比對它們的脈沖,確定你和地球的相對位置。”

“哦,知道了。”

“那時間坐標呢?穿越蟲洞會也帶來時空扭曲,怎樣確定你所處的時間?”

“這個……翻日歷?”我腦袋里一團漿糊。

“你在想什么?我教你的都忘了嗎?”爸爸臉色陰沉,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

我也被問煩了,索性兩手一攤:“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要是忘了,就再學一遍!”

“我不想想,也不想學,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死氣沉沉地回應著,對爸爸眼中的失望與痛心,視而不見。

“你今天怎么了?”

“沒怎么,累了。”

“不對,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我看你才不正常!”

“你是不是……”

“閉嘴!”我一聲暴喝,一把掀翻了桌子。無數文件像雪片一樣在空中飛舞,又慢慢地飄落到地上,其中一張紙,恰巧落到了我們中間。

那是長老院的一封來信,確切地說,是一封復函。

尊敬的科恩博士:

來函收悉。

首先,對你在宇宙生物學領域的突出貢獻和遠航科學考察的大無畏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

對你來函中提到的與妻子不能團聚的問題,我們深表同情。但身為亞美利加公民,應當時刻以國家和民族利益為重。經過慎重考慮,我們認為,在不能確定病毒是否對亞美利加人完全無害的情況下,不能冒險將包括你在內的任何一個亞美利加公民送返地球;同樣,在不能確知這種病毒是否是一種高級智慧生命的前提下,我們也不能放任包括你在內的任何一個亞美利加公民前往地球,以免為聯邦外交帶來不必要的紛爭。

望你恪守本院裁決,約束自身言行,這是每一個亞美利加公民義不容辭的責任。任何罔顧國家民族利益、違反本院裁決的行為,都必然受到聯邦的嚴厲制裁。

此致

亞美利加聯邦長老院

這是長老院的最終裁決,代表了亞美利加的最高權威,上至王室,下至黎民,無不遵從。

這更是一份嚴肅的警告,宣告著一切努力的終點,再越雷池一步,后果不堪設想。

落款的日期是半年前。三天前,被我從爸爸的抽屜中翻了出來。

爸爸一定是費盡了平生之力,才將申訴遞到長老院。然而,命運并沒有給我們格外的垂憐。

“崽……,”爸爸艱難地開口,這么多年了,他還是這樣喚我,“我們不能放棄希望。”

“我們有過希望嗎?”

我彎腰撿起一沓沓文件,一張張把它們遞到爸爸眼前。

“這是遠航申請的否決通知書!”

“這是上訴駁回書!”

“這是你飛船被政府征用的決議!”

“這是你飛行執照吊銷的通知!”

我用力揮舞著這些文件,像是一個惡魔揮舞著一柄千刃刀,在爸爸的心上,割出一道道血痕。

“十年前,你開修理廠的時候,跟我說你飛船壞了,我們要學會修飛船,以后才能回地球。其實,是他們怕你獨自飛回去,拉走了你的飛船,對嗎?”

“這些年,你讓我熟悉每一種飛船的性能與駕駛技術,你處心積慮,巴結那些有私人飛船的富豪,是因為你想讓我多一些飛行實踐,甚至從他們那里拾遺撿漏,對嗎?”

“你一直忙忙碌碌,好像我們一定會成功。現在,拿著這份最終裁決,你又要編些什么鬼話來騙我?沒有飛船,沒有駕照,沒有通行證,任何一個航空機場,都不會向我們開放,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將他的飛船借給我們。你說,現在我們到底要怎樣重返地球?踩著幾只喜鵲的腦袋,蹚回去嗎?!”

那是一個來自地球的美麗傳說。當年,媽媽講給我聽時,爸爸居然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還一本正經地問媽媽那些喜鵲是什么品種。被媽媽用一句“你是不是地球人”,狠狠地鄙視了一番。

當年……當年……,我的一切幸福美好,都留在了當年。

我緩了一口氣,冷笑道:“就算回去,又有什么用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人類早就死光了,還回去干什么?就是給媽媽收尸,也——太!晚!了!”

我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墻上,一字一句,用盡最惡毒的話語。這些年,爸爸從不和我談論我們走了以后媽媽會怎么樣。我們就像兩只鴕鳥,把頭深深地埋進沙里,仿佛這樣就能等來最好的結果。然而今天,我要將所有的假象撕個粉碎!將這么多年的委屈與憤恨,宣泄干凈!

也許是過高的分貝觸動了聲控裝置,就在我聲嘶力竭地吼著時,電視居然不應景地亮了。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八卦記者。她滿臉通紅、語無倫次,用激動得變了調的聲音,飛快地播報著:

“就在剛才!就在剛才!就在本市最高的Brain大廈頂層,發生了本世紀最激動人心、最萬眾矚目的一場求婚!亞美利加科技界的無冕之王——托尼-布萊恩先生,手捧鉆戒,向亞美利加最美麗的女郎——愛麗舍-科恩小姐,求婚了!”

“這真是一場最浪漫、最奢華的求婚!是每一個妙齡少女的終極夢想!布萊恩先生,將他親手研制的一艘飛船,作為禮物,送給了科恩小姐!這也將成為他們蜜月旅行的工具,載著他們遨游宇宙!任何地點!任何時間!”

“看!”記者突然夸張地尖叫,鏡頭鎖定妹妹的無名指,來了一個近距離特寫,“科恩小姐手上那枚碩大的鉆戒!要知道,布萊恩先生雖然富有,卻并非庸俗之人,這枚鉆戒之所以如此巨大,因為它同時也是飛船的能量晶體,有了它……”

記者忘情地喊著,仿佛被求婚的是她,戴上鉆戒的是她,將要遨游宇宙的,也是她。

自始至終,妹妹只是溫柔地微笑,偎依著她的未婚夫,嬌羞無限。

我徹底崩潰了,對著爸爸嚎啕大哭:“你看到了吧!她才是你的女兒,她才屬于這里,她得到了一切!當初你為什么要帶上我?我寧愿留在地球,和媽媽一起死!”

桌子早就被掀翻,我順手抄起一把椅子向電視砸去,整個世界終于清靜了。

我不顧一切地奔上樓,獨留爸爸在樓下,滿目蕭索,鮮血淋漓。

七、生生世世,恩斷義絕

我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了開門聲。一個悅耳的聲音,用亞美利加語,急切地喚著:“爸爸!”、“姐姐!”……

然而,沒有人回應她。爸爸早就出去了,而我,將頭更深地埋進被子里。我沒有心情、沒有力氣、也沒有臉面在這個時候面對她,我希望她趕緊消失。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妹妹的高跟鞋,嗒嗒地敲擊在臺階上,像一頭歡快的小鹿,在林間跳躍。

臥室的門被打開了。雖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妹妹就像知道我在一樣,徑直走到床邊,掀開了我的被子。

“姐姐!姐姐!”她用亞美利加語,一遍遍喚著我,輕輕地推著我的身子。

“走開,不要來煩我!”

“瑪咕!瑪咕!”她不依不饒,溫柔地掰著我的肩膀,反復說著一個詞,聽起來像是亞美利加語中的“來吧”。不知為什么,她剛到亞美利加,就會說這個詞,小時候我偶爾陪她玩一會,她也會高興地喊出這個詞。

這些年,我對她真是不怎么樣,連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我都沒有到場,一句敷衍的吉利話都欠奉。想到這里,我有點心軟,被她用力一拉,就順勢坐了起來。

她看到我起來了,兩眼放光,繼續使勁拉著我,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草坪上,靜靜地停著一艘飛船。

我在《科學》雜志上見過這艘飛船。它是布萊恩公司最尖端的產品,世上僅有的原型機,凝聚著最超前的智慧與科技,耗費了無數心血和人力。它可以遠航到宇宙的任何一個角落,它甚至可以通過高維度空間折疊的方式,進行翹曲飛行,在不改變因果律的前提下,突破光速,回到過去。

“任何地點!任何時間!”原來那個八卦記者,并不是在抽風。

不知什么時候,我手中被塞進一個東西,低頭一看,一枚碩大的鉆戒躺在掌心,熠熠生輝。

那是飛船的能量晶體,也是她愛情的信物,就在剛才,被她的未婚夫,親手戴在了她的無名指上。

“瑪咕!瑪咕!”她深深地看著我,眼中像是有萬點星光,齊齊綻放。

突然間,我明白了她在說什么——即使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沖洗,即使那只是幼時模糊的記憶,即使它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我仍然辨識出了它的真正含義——那不是亞美利加語,而是我在飛船上教她的一句母語——媽媽。

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

原來她一直都在努力!

原來她振翅高飛,尋尋覓覓,不過是要像精衛填海一樣,銜來一些更粗壯的樹枝棍棒,完成我們共同的目標!

我凝望著那雙澄凈的冰藍色的眸子,那里面映出我的倒影。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的妹妹原來是那么的美麗聰慧,而我是如此的猥瑣無知。

然而……

下一秒,我猛然抬起手,使盡渾身力氣,一掌劈在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我指著她,破口大罵:“你這個妖精!你這只蜥蜴!不就是你那蜥蜴老公送了你一艘飛船嗎?不就是他給了你一個鉆戒嗎?也敢到我面前來得瑟!”

我一口唾在她秀美的臉龐上,繼續惡狠狠地罵道:“從小到大,你得點屁大好處,就要拿到我面前炫耀,我早就煩透了!今天,我就是要搶你的飛船,搶你的鉆戒,讓你的蜜月旅行見鬼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這都是你自找的!”

“我恨你,恨你那蜥蜴老公,恨那個糟老頭子。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回地球,他其實貪生怕死得很!這些年,他搞那些事,就是在裝樣子騙我。我是一個地球人,生活在你們這些蜥蜴中間,真是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你就和他一起爛在這里吧!我和你們,生生世世,恩斷義絕!”

我故意用母語,說得咬牙切齒,字字誅心。我知道,路邊的攝像頭會記下我所說的一切,長老院的那些人能聽懂,而七竅玲瓏的妹妹,也一定能懂。

自始至終,她都坐在地上,捂著臉嚶嚶哭泣著,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我一眼。

就讓她,永遠做那個美麗脫俗、善解人意的女神,伴著爸爸,好好生活。

就讓我,永遠是那個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的姐姐,行兇奪船,喪心病狂。

就這樣,很好。

八、樂夫天命歸去來

我將戒指緊緊攥在手中,頭也不回地向飛船走去。這么多年,我的胸口一直掛著那個子母儀,片刻不曾離身。那里,有地球清晰的坐標,有媽媽殘余的體溫,有我魂牽夢繞的故鄉。

飛船發動了,沒有一絲雜音,沒有一絲顫動,像一朵白云,輕靈地騰空而起。然而,我卻感受到了來自內心的深深震顫。

兒時的記憶又一次涌上心頭。無數紛繁的場景,融匯在一起,最終化為一首古老的詞賦[1],那是媽媽在我耳邊無數次的哦吟: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歸去來兮,歸去來,樂夫天命,歸去來!


下篇

一、總算降落了

話說那天晚上,我真該跟爸爸好好復習一下時間坐標的定位。而沒有復習的惡果就是,在我興沖沖駕著飛船,從翹曲空間一步跨過卡門線[2],再心急火燎地沖向腳下的廣袤大陸時,就差點與一只恐龍撞了個滿懷。

其實一開始我并沒看清那是什么,只覺得它飛得剛猛無比,好像一架戰斗機,凌厲地俯沖過來,又從我頭頂急速掠過。那伸展長達十五米的翼翅,遮天蔽日,那白森森的利爪,堪堪劃過艙頂,發出一陣瘆人的吱聲。在如此親密接觸之后,如果我還不認不出那是什么,那真是對不住我看了不下十遍的《侏羅紀公園》。

風神翼龍!

我渾身一個激靈,雙手猛拉操縱桿,飛船立刻靈巧地一頭栽進海里。

“上浮!上浮!重新定位!重新定位!”我一邊隨著飛船做自由落體,一邊對著智能操作系統大吼。

兩分鐘后,飛船氣定神閑地浮出了水面。

然而……

周圍一片漆黑,頭上萬點星光,一葉扁舟,悠然浮于湖面之上。飛船出水驚起了數只寒鴉,呱呱怪叫著四下飛起,使這夜色更添情致。

我看到舟上有人,心中欣喜,一時忘情,就想上去問個路。

“請問……”

那人一臉呆滯地指著我,指尖還在微微顫抖。我這才注意到,他輕袍緩帶,美髯及胸,儼然是位——古人

“啊!”我們同時尖叫。長長的顫音,劃破夜空,將那幾只驚魂甫定的老鴉再次嚇得四散奔逃——今夜注定無眠。

“下潛!下潛!重新定位!重新定位!”我一邊手忙腳亂地合上艙門,一邊又對著智能操作系統大吼。

這件事一直令我懊惱不已,生怕這次超時空接觸,會讓不知哪位老祖宗思考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進而改變歷史進程。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讀到一首古詩,那顆惴惴不安的心,才妥妥地落回到肚里。

詩是大名鼎鼎的蘇軾他老人家寫的: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人,總是習慣以自我為中心去認知世界,曠達如蘇軾,也不例外。在他看來,這次曠古難得的邂逅,竟是江神在為他的人生指點迷津。自戀如斯,自信如斯,著實讓我傾倒。

第三次,我總算把飛船降落到了小區的草坪上,而小區告示牌上的時間,離記憶中我離開的時間,僅僅過去了半個小時。

我沖上樓,在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我有一絲遲疑。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十年光陰荏苒,物是人非,媽媽,還能認出我嗎?

指紋鎖“咔嗒”一聲輕響,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

二、這是用密碼寫成的

在亞美利加那一個個孤寂的夜晚,我曾無數次夢見與媽媽重逢的場景。在夢里,我撲進媽媽的懷里號啕大哭,盡情享受著久違的母愛,醒來枕上總是洇濕一片,心中更是愁腸百結。

可是,當多年的念想功德圓滿時,我才發現,我二十年的生死契闊,對媽媽來說,只是半個小時的白駒過隙。那徹骨的相思,還沒有來得及生根發芽,就被重逢的意外沖了個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對我突然大了20歲的無限驚奇和爸爸妹妹為什么沒有同來的刨根問底。為了不讓媽媽擔心,我將后者的原因歸結為妹妹即將舉行婚禮,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淪為了媽媽眼中嫁不出去的剩女,令她一片愁云慘霧。總之,兩個小時后,我費盡無數口舌,才將媽媽的注意力,成功轉移到了如何盡快制作出病毒抗體上來。

好在離我家很近就是K大學,一所世界頂尖的科技院校,猶以生物制藥見長,那里肯定有制作抗體所需的材料和設備。離家時,媽媽從刀架上抽出了兩把菜刀,我默默接過。自從病毒爆發以來,有關感染病毒僥幸不死卻神智盡失行為瘋癲的傳聞不絕于耳,雖然我們并未親見,但防患于未然,總是好的。

K大學已是一座空城,我們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生物實驗樓。實驗室里隨處倒著幾把椅子,桌上凌亂地堆著一些文件和試管。一排籠子靠墻而立,幾只試驗用的兔子,看見我們進來,慵懶地挪動著短腿,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我拉著媽媽,急匆匆地往里闖。突然,也許是在亞美利加打了十年架訓練出來的直覺,一種危機感如觸電一樣襲遍全身,我迅疾一個閃身,左手猛地拉開媽媽,右手飛刀出手,一聲斷喝:“誰在那里?!”

一把解剖刀擦著我的臉飛過去,同時,我那把菜刀也后發先至,“鐸”的一聲釘在門框上。門后探出一個腦袋:“你們……不是瘋子?”

“你才是瘋子,不問青紅皂白就亂扔刀子!”

我們面色紅潤、皮膚光潔,看上去實在不像感染了病毒的樣子,兼之言語清楚、行動敏捷,也沒有半點瘋傻之態。觀察片刻后,那人終于直起身來。我這才發現,這企圖暗箭傷人的宵小之徒,居然是個看上去頗高大威武的男生。

“我是這里生物系的博士,你們是誰?來實驗室干什么?”

“我知道怎樣制作病毒抗體……”

“什么?”對方驀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自從病毒爆發以來,我一直在這里研究抗體,幾乎沒有進展,沒想到,竟然已經有人……”

“廢話少說,快拿紙筆來!”我心中得意,面上卻不肯露出,只凜然發號施令。

“刷”、“刷”、“刷”,我筆走游龍。少頃,扔給他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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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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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 (‵′)ψ(°ο°)~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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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3^ )╱~~

(;°° ) ( > c < )

……

他一頭黑線,滿臉錯愕,一邊抬眼看我,一邊左手微動,將另一把解剖刀藏于掌中。

敢情他還是覺得我像瘋子?

下一秒,我明白過來,當年爸爸在地球觀光考察,結婚生女,掌握的地球語終歸有限,回到亞美利加研究病毒抗體時,用的自然是母語。因此,我從他那里學來的全套生物學知識,包括病毒抗體的制作方法,也都是亞美利加語,到了他眼中,自然成了鬼畫符。

我正猶豫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跟他扯“我的爸爸是外星人”這樣更加瘋狂離奇的事情時,媽媽在一旁開口了:“這……呃……是用密碼寫成的,需要破譯。”說完,還使勁拽了拽我的衣角。

確實,這個時候跟他扯那些,只會讓他更加堅定地認為我們是瘋子。

“你這里有沒有病毒學基因學的書?那種像字典一樣,能對號入座的?”

他將信將疑地遞過來一本。

我一看書名:VIROLOGY。這是英文嗎?我八歲離開地球,英文?嗯,Good morning,how are you?

“你是不是中國人?給我中文!”我寶相莊嚴,再次大義凜然地命令道。

他從善如流地又遞過來一本。

我翻開第一頁,一段文字映入眼簾:“一般而言,DNA由五種基本脫氧核苷酸排列組成,它們是:胞嘧啶、鳥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尿嘧啶……”如果沒有那么多口字旁,這些字我還能認識一半。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是我那生物學和宇航學雙料博士的老爸親自調教出來的,但如果用地球母語來考量我的文化水平,我其實是個小學二年級都沒有畢業的文盲。

場面瞬時有些尷尬。我努力回憶著媽媽的諄諄教導,在與人交談不幸冷場的時候,身為一位腹有詩書、秀外慧中的高知女性,應該如何救場?是故作高深地微笑,還是胸有成竹地大笑,抑或是嘿嘿兩下皮笑肉不笑?

這廂我還在苦苦思索,那邊他倒是善解人意地笑了。

“同學,沒關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這一屆的新生吧?這些知識是很深奧的。師兄我碩博連讀,鉆研了六年,也只得了皮毛。你放心,我會在這里繼續研究的,你還是趕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躲起來吧!”

我臉皮紫脹,惱怒地把肩膀一甩,“躲什么躲!看字太浪費時間,我要看圖!”

他十分配合地打開了電腦,一個靜靜旋轉的雙螺旋結構出現在眼前。

“你要看就看這個天花病毒的基因序列三維立體圖吧。這些天來,我雖然茫無頭緒,但總感覺這次爆發的病毒,有點似曾相識……”

“這里!第273對堿基!”我猛然大叫,一手指著電腦,一手重重叩著剛才那張紙上的一段文字。

“還有這里!第653對!”

“這里!第1106對!這里!第2387對!……”

我行云流水地往下指,他筆走游龍地在紙上記。他的表情,漸漸由戲謔變得莊重。

“這些是天花病毒發生突變的關鍵基因組,就是這些突變,讓人類的免疫系統和現有的藥物措手不及!如果針對這些突變,采用常規的單克隆抗體雜交瘤法,就可以制作出抗毒血清![3]

他匆匆掃視著自己的筆記,欣喜若狂:“原來是這樣!我一直有點懷疑,卻怎么也沒想到,原來是這樣!”

我心里有點吃驚。爸爸用了好幾年才將這種病毒與古老的天花聯系起來,又花了好幾年才將突變的基因序列篩選出來,他幾天時間居然就開始懷疑了?他不是個生物學天才,就是個吹牛皮的天才。

他立刻撲到實驗臺,擺開那些瓶瓶罐罐,開始制作抗體。他是那樣的急切、專注和忙碌,甚至都不曾轉過身來,將我謝上一謝。

夜色漸漸降臨,他終于夾起培養皿,小心翼翼放進恒溫箱,長吁一口氣道:“好了,過一晚上,這些抗體就培養好了。”

這時,他才像重新發現我們的存在似的,轉過身來,對我重重地說了一句:“謝謝!”。

我訕訕地回了一個微笑,正想著要不要和媽媽先回家,他已經端來了三碗泡面:“這里只有這些,你們將就著吃吧。天黑了,現在回去不安全,今天晚上你們就睡這里吧。這里是國家級的實驗室,雖比不上軍方,但安防系統總比民宅要好。”他指了指剛才我們進來的地方,“那里一道合金門,放下來之后,外面的東西進不來。”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而且,明天一早,你們就可以第一時間注射抗體了。”

他搬出一張折疊床:“這是我的床鋪,你們不嫌棄,就睡吧。”

“你睡這里?”

“嗯,我沒有家,學校就是我的家。”他面沉如水,“這里做實驗方便,泡面也是免費的。”

那一夜,我和媽媽擠在他的折疊床上。他一直守在電腦前,不停地敲打著鍵盤,時而觀察一下培養皿,時而戒備地看著鋼化玻璃上投下的憧憧鬼影。我看著他的背影,記憶中,也曾有這樣一個背影,為了心中所系,為了天下蒼生,在燈下熬過一個個無眠的夜晚。

三、正是年少輕狂時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他搖醒了。抗體培養成功了,他將抗體注射進自己的體內,片刻后又從自己身上采了一滴血,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半天,終于緊握拳頭,發出一聲歡呼。

“太好了!”他激動地打開電腦,“昨晚我已將所有發生突變的關鍵基因序列列出來,連帶抗體的制作方法,寫成了中英文兩種版本,現在就群發出去。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實驗室、制藥公司和醫院,只要有人堅守的地方,就會看到郵件。抗體很快就可以被生產出來,人類有救了!嗯,我現在可以想辦法把抗體做成噴霧劑[4],這樣使用起來更加簡單高效!”他喃喃說著,連電腦也來不及合上,便又轉身去擺弄那些瓶瓶罐罐。

突然,媽媽指著電腦,大叫起來:“你們快看!”

他的收件箱中,未讀郵件的數量直線上升,剛剛發出去的郵件被紛紛退回,好像倒灌的洪水,瞬間撐爆了他的郵箱。

我和媽媽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了那個傳言:這種病毒,有可能是一種對人類滿懷敵意的智慧生命……

追查攔截郵件的源頭,并沒有花去多少時間,但說服媽媽讓我去冒這個險,卻很費了一番功夫。我甚至豪情萬丈地念了一首她曾經教給過我的詩,才最終得到她的應允: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很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做了母親,才體會到媽媽當年聽我念這首詩時的蒼涼心境。她一定沒想到,她教給我的東西,會這么快就被我拿來說服她;更不會想到,她用來激勵我的凌云壯志、千秋功名,轉眼就成了她最深的無奈。當時,真是年少輕狂。

離開實驗室時,他交給我一樣東西。

“槍?”我頓時兩眼放光。

“麻醉槍。有時做實驗,動物們會掙扎得厲害,給它們來上一下,就老實多了。”

“能撂倒幾個?”我拿在手里比劃了幾下,心里著實興奮,雖然不是真槍,但好歹也沾個邊不是?

“能撂倒兔子,撂不倒人。”他有點于心不忍,但還是坦誠相告。

我頓時有些泄氣,他連忙安慰道:“但能讓對方犯困,總好過沒有吧。”

我涼涼地瞥了他一眼:“要是遇到危險,我還是給自己來上一下吧,這樣腦袋里一團漿糊,對方要打要殺,我也不覺得痛了。”

安頓好媽媽,我拉著他直奔飛船:“坐我的飛……機去!”聽到這句話,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等看到我的“飛機”時,他更是驚掉了下巴。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飛機!這肯定是最新的機型!”

“嗯,”我含糊答應著,“是最新的,三分鐘就能到那里。”

這番他驚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四、他鄉遇故知

三分鐘后,飛船停在了三千公里之外的一個無名沙漠。極目遠望,盡是浩渺沙海。幾匹野駱駝遠遠看見我們降落,撒開蹄子瘋跑。由于怕被敵人繳獲,我們不敢把飛船停得太近。靠著他手環上的GPS,在沙丘上深一腳淺一腳,徒步了三個小時,卻仍未找到任何建筑的入口。太陽漸漸落下,沒一會沙漠里就冷得厲害。我們又渴又餓,抖抖索索地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登高遠望,黑暗中竟看到不遠處飄動著熒熒火光。我大喜過望,被他拉著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些火光,卻在快到時一跤絆倒,再也爬不起來。

等我醒來時,眼前的強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好容易適應了,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六角形大廳,一臺碩大的主機矗立在房間中央,旁邊的架子上支著一臺小巧的平板電腦,比尋常家用的要厚上一些,看上去像是人機界面。

平板旁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看不清面容,但顯然不是他。我的眼睛在房間里搜尋了一圈,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蹤影。

我心中正有些吃不準,那人轉過身來,輕聲問道:“你醒了?”

這下我看清了,那是一位女子,六十上下年紀,身形削瘦,面容沉靜,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很像我以前的班主任。

“你很聰明。我聽他說,是你找到了病毒突變的關鍵基因序列,研制出了抗體,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她的聲音初聽十分溫軟,細辨之下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寒。我正不知如何開口,剛才還遍尋不著的某人走了進來,親熱地喊了一句:“林教授!”

“你醒了?”他疾步上前,將我打量一番,見我沒什么大礙,將我一把拉起,走到林教授跟前,興奮地對我說:“昨晚你昏倒了,我抱著你,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走到這里,是林教授救了我們!林教授是國際生物學界的泰斗,我的偶像!我那時還是個初中生,特別癡迷生物學,還給林教授寫過幾封信,沒想到她居然回信了,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他隔著衣袖攥了攥我的手腕,又轉過頭去,對著林教授,一臉仰慕道:“那時我的理想就是考入K大學生物系,作您的學生!可是等我考進去,您卻離開了,我問了很多人,大家都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林教授,這些年您一直在這里嗎?”

林教授緩緩點頭,臉上波瀾不驚,像一口古井,暗幽幽的望不見底。

我心里有點著惱。一半是因為他把我說的那么重,一半是因為,這個林教授看上去著實有點古怪,而他還沉浸在粉絲見偶像的激動之中,渾然不覺。

我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問出心中的疑問:“林教授,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在等結果。”她倒是十分坦然。

“什么結果?”我追問道。

“我設計了一個算法,要篩選出最完美的人類基因。不久前,我們進行了第一次測試,我正在等結果。”

我的腦中瞬時劃過一道閃電,無數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載沉載浮,漸漸匯成一條線。

然而,我還是不死心的問:“什么測試?”

她輕笑一聲,但那聲音殊無笑意,在偌大的房間里回蕩著,凜冽入骨:“你還不明白?你們一路過來,大概就是為了這個測試吧?”

頭頂如有巨雷滾過,一股勃然怒氣直沖胸臆,我上前一步,直視著她的眼睛,厲聲質問:“你是說,這次病毒爆發,是你整出來的幺蛾子?為了完成你那狗屁測試,你殺了成百上千萬的人?”

我吼得聲震屋宇,她卻恍若未聞,只是若無其事地取下平板,用手指在上面點點劃劃。

我還想上前,他卻從后面拉住了我:“你不要這么激動,林教授有她的理由。”

我狠狠甩開手:“她有什么理由,能讓無數人生離死別,深陷苦難!”

“苦難?”她輕輕摩挲著平板,將這個詞在嘴里咀嚼片刻,繼而轉過頭來,對著我,淡然一笑,“你懂得什么是苦難?”

“1520年,西班牙艦隊將天花帶到了墨西哥。短短十天內,艦隊登陸的港口就成為一片墓地,人們倉皇出逃,又將天花傳遍了整個美洲,90%的美洲原住民死于這場瘟疫。因為他們的基因,天然地對天花沒有免疫力。”

“1914年,一個熱血青年在薩拉熱窩刺殺了斐迪南大公,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人們在一起廝殺了四年,死了上億人,卻意猶未盡,二十年后又狠狠打在一起。人們的偏執、沖動、貪婪、無序,將人間化為煉獄,埋葬了無數生命。”

“現在,你以為你生活在一個高度發達文明的世界,可是,疫苗、抗生素、不計成本的醫療投入,新生兒死亡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低,無數本該被淘汰的基因流傳了下來,無數不可再生的珍貴資源被耗費在奢侈舒適的生活上。每個人都不想失去,結果就是整體覆滅。到那時,又有多少的苦難等在前頭?”

“所以,你看,我并沒有給人類帶來苦難。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才是一切苦難的根源。”

她抬眼望向龐大的主機,似乎在仰望通往天堂的巴別塔:“我用了十年時間,寫出了這個算法。我要運行一場場測試,將潛藏于人類基因30億個堿基對的缺陷,一一剔除。我要窮盡畢生所學,創造出最完美的人類基因,那會是一切苦難的終結。”

她侃侃而言,雙眼緩緩掃過我們的臉,那知性的聲音,沉靜的雙眸,別有一番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回身望了一眼,只見他一言不發,眼中幾番明滅,臉上寫滿了掙扎。

我氣急敗壞:“你要用這個算法,再造人類?你任由它屠戮眾生,因為他們在你和這個冷冰冰的機器眼里,都是不合格的基因載體?”

她傲然點頭,唇邊還帶著一絲笑意:“它可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機器。它連接著這個世界上的每一臺中央處理器,監測著每一個角落的動靜。你窮盡一生也不會知道的秘密,它早就了然于胸,你幾輩子都看不完的數據,它能在幾秒鐘內分析出結果。如果有需要,它可以調動這個實驗室每一處暗藏的武器。決勝千里,談笑殺人,也不過如此。”

濃濃的殺意迎面襲來。然而,還未等我做出反應,后頸就被人重重一擊。在倒地前一刻,我還在想,他鄉遇故知,背后捅刀子,這兩樣人生快意之事,他今天不會都占全了吧?

五、你想哪兒去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一個不知道哪里的房間。房間素凈得很,只有辦公桌上一臺電腦并一副相框,顯示出它曾被人使用。我用反綁的雙手努力摸索了一下腰間,麻醉槍果然被搜走了,不由心里將自己罵了千萬遍。

她是他少年的偶像,學問的導師,那濃濃的仰慕,我隔著三米開外都能聞出來。他追尋著她的足跡考到K大,卻在十年后才在這里重逢,好比一個粉絲,在機場蹲守五天五夜,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偶像,除了掏心掏肺,哪里還有思考的能力?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出呢?

正在我心中無限懊悔之時,偶像和粉絲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他陰沉著臉,徑直走到我跟前,扳過我的肩膀,在我指尖上采了一滴血,放進一個儀器里,仔細看著上面跳動的數據。

我使勁掙扎著,狠狠盯著他倆。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他倆現在一定尸橫就地。

“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她低著頭,瞥一眼數據,又在平板上面寫了點什么,“雖然你對我還有點用,但總這樣鬧騰,我也會厭煩。”

“我絕不會為你們做任何事,你有本事現在就殺了我!”

“殺你?不會了。” 她的眼睛在我和他身上轉了一個來回,突然曖昧一笑,“他說的很有道理,算法能創造出最完美的基因,但再完美的基因,也要變成孩子不是?”

我已經不是八歲孩童,她話里的意思,我自然聽得明白。

一股絕望漫過心田,我手足冰涼,渾身亂戰,啞著聲音說道:“你做夢!我就是一頭碰死,也決不讓你們如愿!”

他似乎有些吃驚,蹲下身來,細細打量我一番,旋即恍然大悟地道:“你想哪里去了?你要是胸再大一點,腰再細一點,或者起碼智商再高一點,也許我會很樂意親力親為,但是,現在就你這條件,我委實沒什么興趣。”他的言語輕浮無比,臉色卻十分平靜,看上去說不出的陰冷詭異。

“是嗎?”林教授向他投來一個探究的眼神,“可是,我的算法告訴我,她是你喜歡的類型。”

他身形微微一頓,繼而轉過身去,坦然面對著林教授:“您覺得我在說假話?唔,她也不算難看,也許長夜漫漫,我覺得無聊時,可以將就一下。”

林教授的眼睛在他臉上逡巡著,又掠過手中的平板,終于沒再說什么話。

臨走時,他將房間的燈也關了。我靠著墻撐起身子,借著電腦的微光,將房間上上下下瞅了個遍,卻連一條裂縫都沒有找到,最后還是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六、只有這個辦法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突然,那人將身子壓上來,一把抱住了我。

我心中大駭,劇烈掙扎起來,拼命用膝蓋頂住他的肚子,可是他的雙手如鐵環一樣緊緊箍住了我,并且把嘴唇也湊了上來。一股男子的氣息迎面撲來,屈辱的淚水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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