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生把澡盆搬進來,放在地上,然后把焐在大鍋里的熱水淘出來倒進去,又兌上一半桶涼水,那水便剛好溫熱適中了。剛剛,他已經伺候老伴兒拉完了屎尿,現在準備給她洗澡了。洗完了澡,把涼席鋪好,老兩口就要美美地睡上一覺了。
此時,天色已晚,大門已鎖,屋里早已經亮起燈,窗簾早已經拉上,寬敞潔凈的小屋已成了二人世界。在這盛夏時節,田雨生堅持每天都給老伴兒洗澡。她活動不便,天天在炕上坐著,太容易生出皮膚病了。再說,這大熱的天,誰不愿意爽爽地洗個澡呢?
王明華自從生病,豐滿的身體變得干癟瘦削了,田雨生并不費太大的力氣就把她抱下炕,放在溫熱的水中。王明華躺進水中的一剎那,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呻吟。這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了,泡在溫水中,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的清爽。她享受著老伴兒的照顧,心安理得地。她早已經對老伴兒形成了依賴,沒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田雨生用毛巾輕輕地擦拭著王明華的身體,認真地給她清洗著,就連耳朵根兒都不放過。輕輕地,柔柔地,心甘情愿地。他俊美的臉也早都刻上了歲月的痕跡,頭發也已經灰白,可是他在王明華的眼中,還是那么俊美,還是那么討人喜歡。有時候,她成心刁難他,成心說些難聽的話氣他,她覺得好像是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她對他所有的感情似的。
“舒服是吧?”田雨生笑著問道,同時手上加大了力道來搓她的后背。
王明華側身躺著,輕輕‘嗯’了一聲,回過頭來,溫柔地說,“明天就去看吳亞鳳吧,你早點兒起來,摘點新鮮的小菜,再拿幾十個家雞蛋。不管她現在能不能吃了,就表達一下心意吧。”
田雨生眼睛濕了,點頭應是。每當王明華表現出從前的溫柔,好好地對他的時候,他就不得勁兒,心難受,總覺得受不住她的好;只有她惡語相向,沒好氣兒地刁難他的時候,他才渾身舒暢,他覺得他就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她這樣對待他才是合理的,應該的。
要不是他田雨生造的孽,王明華怎么會得上這個病呢!
王明華在過去的四十年里,受了多少罪啊!為了維護這個家,她放棄了當教師的機會,心甘情愿地當了一輩子農民,天天起早貪黑,沒命地苦干,終于把四個孩子都拉扯大,并且全部考上了大學,她自己沒有實現的夢想都由孩子們替她實現了。
大女兒田小紅考上師范大學,成了榆樹坡頭一個大學生之后,田雨生才真正迷途知返,知道自己錯了,知道這個家需要他,才真正參與到繁重的勞動中來。四個孩子一個挨著一個,都在外面讀書,家里的活基本都幫不上。只有寒暑假的時候,姐弟四人才能幫上家里一把。而王明華舍不得讓孩子們浪費時間在勞動上,她希望他們越多學習才越好呢。再加上四個孩子的學費書費,住宿費飯費,那可真是一大筆開銷啊。因而,王明華每天有多累可想而知。為了增加收入,她養起了母豬。每日里只有要空閑,她就出去割野菜。母豬下崽子的時候,她甚至睡到豬圈里去,生怕小豬下來被母豬壓死。她本來就擅長養豬,這個決定讓她賺夠了孩子們的費用。她從來不向田雨生發脾氣,許多年前,她就也當他是孩子了,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能幫她干多少就干多少,他不愛干,只要不出去,能看個家望個門兒也好。
田雨生迷途知返后,王明華肩上的擔子減輕了不少,等到二女兒小青,兒子壯壯和小女兒小翠依次都考上了如意的大學以后,老兩口的擔子也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雖然孩子們都在學校勤工儉學,盡量減輕父母的負擔,但老兩口覺得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要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生活才是。另者,他們的心情不一樣了啊,干著活,心里舒坦。他們家出了四個大學生,別說在榆樹坡,就是在全鄉全縣也是鼎鼎大名!出了門,背后得扔下多少羨慕的眼神啊!
后來,孩子們一個一個地畢業了,都有了滿意的工作,個個按月往家里寄錢,孝敬父母。本以為兩老口從此就安享晚年了,誰想到,三年前,突然就出了件大事。正是那件事兒,導致了王明華得了腦血栓,癱在了炕上。
三年前的中秋節,所有的孩子們都回來了,陪二老一起過節。正當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一起包餃子之際,門聲一響,從外面進來了一個人。那是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眼神有些怯怯的,站在門口,問道,“請問,這是田雨生的家嗎?”
眾人抬頭看時,不免都有些吃驚。這個男青年,模樣竟然和田壯壯十分相像,看樣子歲數也差不多。他是誰?他要做什么?
年齡最小的田小翠生性活潑,過來說道,“對呀。這就是田雨生的家。你是誰?有什么事?”
男青年的眼睛頓時紅了,看著田雨生說道,“我叫于思雨,我媽叫于艷芬。她生病過世了。臨走前,告訴了我的親生父親是誰。她說,憑我自愿,愿意認就認,不想認也可以不認。我想了好多天,還是想見見我的親生父親,我現在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想有個家……”
所有人都驚呆了,空氣仿佛靜止了。靜寂片刻之后,王明華扔了手上搟面杖,悶聲不響地倒在了炕上。一陣混亂,大伙七手八腳地把王明華送去醫院,檢查結果她同時并發了腦血栓和腦出血,幸好出血量不大,位置也比較好,送去的也及時,才沒有留下更嚴重的后遺癥。
田雨生也被打擊得倒在了炕上。當年,于護士走的時候,是說沒有懷孕的,是騙他們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懷了孕,還把孩子生了下來。他把于思雨留在身邊,打聽了于護士的情況。原來,當年于護士走了以后,就到了一個偏僻的小鎮上,因為有手藝,所以在那里又當起護士。把孩子生下來以后,她就嫁給了當地的一個死了女人的男人。那個男人有三個孩子,所以他們沒再生小孩,就一起把這四個孩子養大。三個月前,她婦科腫瘤術后感染不治,死了。臨死前,把兒子的身世告訴了他。
田雨生扯著于思雨的手痛哭不止。根本不用鑒定,一看這模樣,就是自己的骨肉啊。沒想到這么多年,外面還扔著自己一個骨肉,而曾經愛過的小于,竟然早早地便離開人世,真是命薄啊。
田小紅等姐四個都很深明大義。父親年輕時的過錯不該由他們來評判,此時的難題卻應該由他們出面解決。看著這個跟田壯壯長得極其相像的、從天上掉下來的兄弟,姐幾個都哭了,怎么忍心拒絕他、趕他走呢?畢竟他身上流著一半父親的血啊!問了于思雨的情況,他只念了中專,手上有機電方面的技術。于是他們決定,就讓于思雨到田小青身邊去。因為田小青的愛人是搞建筑的,目前在省城承包了很大一個項目,剛好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他們商定,以后于思雨可以隨便跟姐四個來往,因為他們都是親人。唯獨不許他到榆樹坡來,不許到王明華面前來。田雨生想見他,大可以到二女兒家去看。
王明華出院回家了,落下了半邊身子不好使的后遺癥,半癱在炕上。田雨生深知對不起老伴兒,也感動于兒女們的大義,便心甘情愿地伺候起她來。開始,兒女們還以為老爸也不過五分鐘熱血,干幾天就夠了,畢竟這一輩子都是老媽伺候他的呀。可是沒想到,田雨生竟然真的就安心照顧起老伴來。每天,他給她洗臉梳頭,喂飯接尿,他才發現,這個女人早已經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坎里,他早都愛上她了,他早都把她當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只是他從來沒確定過。不然,他怎么會一點兒也不嫌棄她呢?不然,他怎么會那么不厭其煩地照顧她呢?他甚至從中發現了許多生活的樂趣啊!王明華向他使性子,摔打東西,有時候還罵他,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還開心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