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蹤
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天的太陽下山了。今天也許是一個界線,住在門房的二地主們大都在太陽下山之前騎著驢回去了,有寺廟的廚房那么大的崔參判家里的伙房一下子變得清靜了。像落潮的海岸一樣,屋子里空空蕩蕩的。就在昨天晚上,這里的門房和伙房還是喧擾到深夜的。由于主子的性格,再加上家口少而原本清靜的家里許多下人都習慣于有條不紊,但這陣子頭緒實在太多,在客人走了之后直到深夜活兒還沒有結束。好不容易庫房的門被關起來,上了鎖,鑰匙串兒進了里屋,就這樣一天的活兒才總算結束了。伙房則還要晚一些,累倒的廚娘先回了房間,蓮伊自己稀里嘩啦又收拾了一陣子,終于稀里嘩啦聲停止了,伙房的燈火也滅了。然后是女傭房間的燈火滅了,最后是尹氏居住的里屋和鳳順她們的屋里幾乎同時熄了燈。屋子里寂靜無聲,十月中旬的月亮缺了一角高高懸掛在空中,每一個陰影濃密的房屋拐角處都散發著瘮人的冷氣。從門房角落的一個房間里,等死的老傭人石巖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接著是和他一樣老彎了腰的初生老太在丈夫身邊傷情的嘮叨聲。
熄燈已經有一陣子的男傭房間里亮起了燈。
“點燈干啥?”
躺著的石頭抬起頭生氣地問道。
“熏根兒煙。”
三洙回答道。
“他又出去啦?”
“出去啦。”
說要熏根兒煙的三洙,半蹲不蹲地坐在那里。
“石頭!”
“干啥?”
“九千到底去哪兒,我們要不去跟一下?”
“肯定是和哪個女的對上眼兒了才出去的,我們跟著多無聊啊。”
“我看可不是那么簡單。好像是就跟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去山上,可就是搞不懂為啥去山上。咱們去跟一下吧。”
“碰到山神(老虎)可咋辦?”
“生來是虎食兒,坐在屋角里就能沒事兒啊?”
“即便到時候要喂老虎了,我可不愿意自己走過去喂老虎。”
“那你就算了吧。就是頭等監司,自己不樂意又有啥法子。我自己去啦。”
“都來不及了,出去了也白搭。”
三洙打開房門找出檐廊下的草鞋穿上了。石頭霍地站了起來。
“不讓去反倒想去是人的怪心思。肯定是走遠了,就當白跑一趟吧。”
“要去,先把燈熄了。”
石頭緊緊靠近檐廊把身子探到屋里熄了燈,僵硬的身軀這個時候倒像是能夠伸長似的。
“那老家伙,得給他勒上嚼子啥的。什么沒吃夠,還不死啊?”
“性命哪是人力能左右的呀。”
石頭呲兒了一句。
他們沿著別堂的高墻走去,一路小心著腳底下。別堂的小門緊閉著,嵌在門板上的鐵片看著黑糊糊地懸浮著。經過庫房走到廂房的后院兒,枸橘籬笆上釘木樁做成的便門是開著的。
不知是什么緣故,最近九千一到半夜就到堂山上轉悠半天才回來。遠的時候還經過姑蘇城 翻越神仙峰一直走到深山老林里去。從智異山上下來的野獸的嚎叫聲震響樹林的那種險峻的山谷,九千常常像瘋了似地轉悠到凌晨才筋疲力盡地回來。但是,男傭房間里誰都不相信他是在山上轉悠的。因為除非是精神失常的人,任誰也不會深更半夜在禽獸出沒的山上亂竄。崔參判家里的下人們以為他是發情了,想著肯定是和哪個行為不端的寡婦或邑里某個兩班家里的丫環對上眼兒約會去了。
“昨晚去哪兒啦?”
要是有人問,九千就簡短地回答:
“山上。”
問的人半信半疑地:
“當心別讓老虎給吃了。”
再就沒有回音兒。
“看來九千你是讓狐貍精給迷住了吧。這可糟了,糟了,當心連骨頭都撿不回來。”
話也就這樣點到為止,也沒有接著追問是不是去了女人家里。
那是給客人騰出房間,下人們聚在一起對付著睡的前天晚上。那天夜里九千好像也努力控制自己不出去,但最終還是坐了起來。
“睡不著啊……”
自言自語。他好像被圈在籠子里的野獸那么痛苦。
“有什么心火睡不著覺呢?”
以為睡著了的壽東在黑暗中問道。
“心火倒……沒什么心火……”
和自言自語時不一樣,九千說得冷冰冰的。
“都是沒用的想法喲,沒用的想法。”
“……”
“我們這一輩子,只要能干活兒不挨餓能睡覺,不就行了么。”
“……”
“不要想入非非啦,人是要順應天意的,要不然就會活不到壽數。當然活不到了,怎么可能呢?快點兒睡覺吧。”
像是知道一些內幕似的,長幾歲的壽東勸說著。九千這一陣子變得非常虛弱,可也許是肉體虛弱的同時意志力在加強,他的態度比以前更加沉穩,步伐也更加堅定了,布滿血絲的眼睛也明亮了起來。只是在無人的僻靜的庫房里或是在井邊,他經常含著痙攣似的微笑。
三年前,也就是前年的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崔參判家里來了一個提著包袱的衣衫襤褸的年輕小伙子。二十一、二歲左右的年輕人雖然衣著襤褸且一副忍饑挨餓的樣子,但是容貌俊秀,勻稱的身材還透著某種機敏。招待他吃晚飯時,盡管饑寒交迫,他卻還是深沉而緩慢地吃上了飯。撤掉飯桌后默默地坐了半晌,原以為他要借宿一晚,沒想到他卻請求要在這兒當長工。
“不像是干過苦力的人,要當長工嗎?”
老金頭兒難為情地搖了搖頭。
“我身體結實。”
年輕人簡短地回答。太太尹氏一向不愿意沾上外鄉人,也不怎么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老金頭兒想著拒絕他,可也不知怎么就動了心了。對這個好像是在內心深處燃燒著靈魂之火的年輕人,老金頭兒動的是惻隱之心,就對尹氏說了一說,原以為會一口回絕,沒想到尹氏吩咐說要見這個年輕人一面。尹氏把年輕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然后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年輕人挺直脖子,只是低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什么,尹氏半晌之后說他如果想留就試著呆下去吧,根本就沒有問年輕人的出身和來歷之類的。他就是如今的九千。也就是說,由于九千不是上了奴婢文書的下人(朝鮮朝高宗三十一年,距故事發生四年前朝鮮已經廢止了公私奴婢制度,奴婢們從長久的奴隸身份之桎梏中得到了解放,但是世代沿襲下來的制度所造成的陋習還不會一朝一夕就消失掉,尤其是遠離首爾的地方上實際上沒有任何變動),只要自己愿意就隨時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個自由之身。他會讀書寫字,雖然好像不太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會讀書寫字,但是由于曾經偷著幫助在廂房的崔致修那里當雜役的吉祥識字,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不知道他的學識有多深,但除了三洙以外的下人們都斷定他是個相當有文化的人并在這一點上對他起了敬仰之心。這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算不上力氣好,但因為做事兒擅動腦筋,所以干活兒不比別人差,而且他自己對長工這一身份非常自覺,因而能明確和堅守自己的責任范圍。
他也會不多見地偶爾微微一笑,就好像那就是他情感表達的全部似的,但那微笑是溫暖而動情的,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還留有天真的童心似的。對這樣的九千,別說是崔參判家里的女傭們,就連同性伙伴也產生了類似愛情的奇特感情。可能是同為下人身份而九千的風度、人品和學識讓他們感到驕傲的緣故吧。
不知是誰泄露了,也許是猜測,可信的只有九千自己說他來自茂朱 的九千洞,于是開始管他叫九千,但也有人傳播他曾經在九千洞做過寺廟里的長工啦、在九千洞某個小廟里讀書識字啦等閑話。不過他本人卻全盤否定了寺廟里的長工和讀書識字等傳聞,除了自己姓金以外,對自己的來歷和父母兄弟從來都是三緘其口。當不知分寸的、厚臉皮且神經遲鈍而又比別人多十倍好奇心的老金家的問他:
“老家是哪里的?”
九千微笑著沒有回答。
“我是說你出生在哪里。”
老金家的步步緊逼又追問了一句。
九千仍然只是笑著。
“人出生了不得有個埋了胎盤的地方不是,埋了胎盤的地方都不知道?”
“……”
“這就奇怪啦,也不會是什么殺人犯,干嗎不告訴老家呀?難道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成?”
九千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睛里掠過一道寒光。話本該到此為止。
“烏鴉和喜鵲都有老家。啊,俗話不是說嘛,到了他鄉,看到自己老家的烏鴉都感到親切。老家是哪兒的?”
還緊追不舍。
“我怎么知道那個!”
九千的眼睛里殺氣騰騰。他從張開嘴巴呆望著他的老金家的面前扭過身去,走到井邊舀水洗了把臉,此時的他從后脖頸到耳根都是通紅通紅的。
石頭和三洙穿過菜地站到通往樓閣的路上。
“連個影子都不見,上哪兒去找?就回去吧。”
石頭提溜著褲腰說道。在白天陽光是和煦的,但夜風吹得后脖頸兒冰涼。干枯的草叢隨風搖晃著發出各種聲響,就好像是隱藏著人或禽獸似的。
“既然頂著冷風出都出來了,到堂山去看一看吧。”
三洙走在頭里,長長的影子在他前面亂晃。
“冷啊,看來秋天也到頭兒了。”
石頭跟在后面嘀咕著。
“還有什么秋天哪?”
“所以說歲月過得太快嘛。”
“他在那,那,那兒!”
三洙低聲喊道。也不知在這之前是在什么地方轉悠,九千的白色粗布衣衫飄擺著,正走在通往樓閣的上坡路上。
“呵呵,真去山里啊。去山里干啥?我可是受了惡寒,下巴都嘚嘚響。”
三洙沒有理會嘮嘮叨叨的石頭,急忙跑過去追九千,石頭也只好跟著追過去。來到樓閣前的九千俯視著樓閣旁略微低凹的地方,也就是樓閣前平緩的空地有三層臺階下去的地方。雖然因為明亮的月光而不夠分明,但依稀能夠見到那里的草堂里點著的燈光。
“躲在陰影里吧,別讓他發現了。”
石頭一邊跟著三洙往陰影里藏著身子,一邊說道:
“那不是大人在那里嗎?”
“點著燈呢。”
“身體還沒好,上草堂來做啥呢?”
“他啥時候不是想咋樣就咋樣啊。”
盯視著九千的動靜,三洙沒好氣地說道。從這邊看到的是俯視著草堂的九千的側身。衣襟被風吹動著而九千的身軀似乎成了石佛像,感覺好像一動都不動。
“站在那里干啥呢?真是搞不懂。”
“小點兒聲。”
三洙用胳膊肘頂了頂石頭。九千把頭轉向這邊。
“讓他發現了?”
“給我閉上你的臭嘴。”
慢慢退過去的九千走到樓閣正面,面對著這邊站立在臺階中央。在月光映照下,雖然有相當的距離,但九千的臉看起來像戴了銀色假面似的生硬。背對著樓閣的牌匾,站在那兩頭翹起的飛檐中心位置的九千,讓人覺得仿佛是支撐樓閣重量的一根立柱。
一瞬間,九千飛身而去。三洙道:
“跟過去看看,走啦!”
白衣向著堂山方向的樹叢躥動著。也許是因為風寒再加上不祥的恐慌,石頭嘚嘚嘚地直打哆嗦。
躥進樹叢的九千加快了腳步。風吹得松葉發出著了魔似的聲響,陰影和光亮滾動著刷刷刷地掠過身去,在大山的喧擾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硬是這么跟著干啥呀?”
石頭喘著氣問道。
三洙追逐的腳步停下了。這是樹木稀疏的地方。他們躍過小溪,追著九千爬上了巖石。水聲仿佛在耳邊撓著癢癢,三洙拉著石頭把身體貼在粗大的柞樹后面。枯草在眼前晃動著,枯草之間看得見九千坐在巖石上的身影。就和剛才在樓閣上一樣,九千面向藏在樹后的兩個男人,但是因為樹叢中有很多遮蔽物,所以雖然距離很近,反而減少了暴露的危險,而且能更清楚地看見他的臉,似乎都能看見他濃眉下深陷著的眼窩兒似的。
這會兒貓頭鷹的叫聲不停地在莫名的寂靜中持續著。也不像是風止住了,看來貓頭鷹就近在咫尺。
九千的頭耷拉了下來,伸出雙臂撐著巖石,然后發生了奇怪的一幕:
“哦哦哦嗚嗚……嗚……嗚!”
是哭泣聲,是撕心裂肺的哭泣聲。男人怎么能這么哭呢,雖然聲音不高,但是九千的痛哭聲讓藏在柞樹后面的兩個男人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感到一陣陣戰栗。
“哦嗚嗚嗚哦哦哦嗚……嗚嗚……”
四周的山峰黑糊糊的,升到中天的月亮冷若冰霜。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哭泣聲戛然而止,白衣忽地一下從他們的眼前閃過去時,兩個發愣的男人才緩過神兒來。九千像瘋了似地跑下山路,條件反射般地,三洙和石頭也在后頭追趕著。
‘是不是鬼迷心竅啦?是我在做夢嗎?’
石頭盲目地跟著奔跑,頭腦中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九千飛奔著。山路已斷,奔跑在不是路的路上的九千,咔嚓咔嚓地折斷著礙事兒的樹枝,充盈的力量好像萬丈懸崖也敢跳似的,看來九千整個兒就著了什么魔。
“呵呼!呵呼!哎喲,呵呼呵!喘死我了!”
九千已經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了。忙亂了半天,連個去向都摸不著了。
“該死的!”
“呵呵,真是不可思議。除非用的是縮地法兒,他這是飛走了,哪是兩條腿跑的啊。”
伸腿坐在地面上,石頭喘著粗氣贊嘆不已。
“該死的家伙,都怪你!一路跟著都咋咋呼呼的。”
三洙嘖嘖舌,發了火。
“可是出了壯士了,出了壯士。哪來這般力氣啊?干瘦干瘦的看著不像有什么力氣啊。”
不管三洙發不發火,石頭感嘆著。遠處傳來了狐貍的叫聲。
“沒法子了!下去吧!”
“先喘口氣兒。”
“都因為你才跟丟了!拌手拌腳的,哪里跑得動?胖得像豬一樣,你這東西,收收你的肚皮吧!該死的!”
三洙氣呼呼地折回原路走了下去。
“撒什么潑啊,喂!自己走啊?等等我!”
石頭拍拍屁股站起來追在后面。走到樓閣的時候,三洙搖了搖頭。
“總覺得是,總覺得是……”
“他這是幽恨太多。”
“幽恨?”
三洙鄙夷地反問道。
“沒有深入骨髓的幽恨,男子漢咋能哭成那樣?”
“哭倒也沒啥,可九千這家伙,總覺得是個東學黨……”
“不要誣陷無辜的人!”
石頭提高了嗓門。
“沒有逃竄過的經歷,走山路哪能那么快?”
“不是說曾經做過寺廟里的長工么,走山路當然輕巧啦。話雖沒腳可走千里,你這種話會禍害人的。”
“是東學黨又怎么啦?尹普不也曾經是東學黨嘛。我心里有數,大概我的想法兒沒有錯。”
“沒有錯?憑啥那么板上釘釘啊?”
“你不覺得奇怪嗎?九千為啥不說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