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下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于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以下為陳九川記錄。
正德十年(1515年),我第一次在龍川見到先生。當時,先生正與湛若水討論“格物”之說。湛若水持舊說。先生說:“那你就是求之于外了。”湛若水說:“如果探求物理,就是在心外探求,那是把自己的心看得太小了。”我聽了,甚以為然,覺得湛若水說得對。后來,先生又詳細講解了孟子“盡心”一章,我才對先生的學說沒有疑問。
【后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云:“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
后來在家閑居,我又向先生請教“格物”的學說。先生回答說:“你只要不是在字義上糾結,而是自己切己用功,時間長了,自然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時間,我就自己抄錄了《大學》舊本研讀,越來越覺得朱熹的格物說法不對。但是,對先生所說意的所在之處就是物,這“物”的含義不明白。
【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后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正德十四年(1519年)從京城歸來,在南昌又見到先生,先生軍務繁忙,只能抽空講學,他首先問我:“進來用功如何?”
我說:“今年我體會得‘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誠意’。《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從‘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往前推,推到‘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我都明白。
“但是,從誠意再往前推,就不懂了。為什么要先‘格物致知’才能‘誠意’呢?后來又體會琢磨,覺得要誠意,必須得知道是非吧?確實是要先有知覺才行,孔子說顏回‘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什么是不善,他大概都知道,一旦知道,就絕不會去做。這可以說是要先知道是非,然后才能有誠意的證明。這樣,我對‘致知’也沒有疑問了。
“但是,‘致知’前面怎么又多了一個‘格物’呢?我想,憑借心的靈明,怎么會不知道是非善惡呢?只是被物欲遮蔽了吧?一定要格去物欲,才能向顏回那樣無所不知了。那么。‘格物’就是格去物欲了。想來想去,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功夫搞顛倒了,和‘誠意’功夫脫節,就去問希顏。希顏說:‘老師講的,格物致知就是誠意的功夫’,不是已經很明白嗎?我問他:‘為什么是誠意的功夫呢?’希顏說:‘你自己再想想看。’我始終沒有想明白,請先生指點。”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先生回答說:“真是可惜啊!這一句話就說明白的事兒,你糾結了幾年!你所舉的顏回的例子就已經很明白了。你只需要知道身、心、意、知、物都是一個東西。”
我不明白了:“物在外,怎么能和身、心、意、知是一件東西呢?”
先生說:“耳、目、口、鼻、四肢,這是身。沒有心,怎么能視聽言動呢?心想要視聽言動,但是沒有眼、耳、口、鼻、四肢,他也視聽言動不了。所以,沒有心,就沒有身,沒有身,就沒有心,身心一體。就其充塞于形體而言就是身,就其主宰之處而言就是心,心的發動就是意,意的靈明出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對象就是物,都是一體的。意不可能是懸空的,總要作用于具體事物,所以要‘誠意’,就必須隨事隨物,在意所指向的具體事物上去格,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在這件事物上,就沒有蒙蔽而得以致良知了。這就是誠意的功夫。”
老師一席話,醍醐灌頂,我數年的疑惑豁然開朗。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
我又問:“湛若水進來也漸漸相信《大學》古本了。他說格物就是造道,就是提高品德修養,又說窮理就是窮其巢穴之窮,要親身抵達。所以格物也只是隨處體認天理,似乎逐漸向先生的學說靠攏了。”
先生說:“湛若水很努力用功,所以他能轉變過來。當時跟他說,《大學》古本:‘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朱熹說‘親民’應該改為‘新民’,這沒道理,不需要改。他還不信。現在,連我的‘格物’之說,他也接受了。不過,他用不著那窮理來講格物,就講一個‘物’字就行了。”
【后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后來有人問我:“現在你對‘物’字怎么沒有疑惑了呢?”
我說:“《中庸》講‘不誠無物’,程顥說:‘物來順應’,又說:‘物來則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則意誠不動。’還有‘胸中無物’等等說法,都是古人常用的字,不用想太多,反而搞出事來。”后來先生也這樣說。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