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陽明的格物致知,我們都要格!
【以下黃以方錄。
黃以方問:“‘博學于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于事為者方為文耳。‘余力學文’亦只‘博學于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以下是黃以方記錄的。
黃以方問:“‘博學于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存養天理。但是,孔子又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兩個說法似乎有矛盾。”
黃以方問這兩句都是《論語》里的:
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畔,就是叛,離經叛道。君子如果能廣博地學習前人的典章古籍,又能用禮來約束自己,也就可以不離經叛道了。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后生小子,在家孝敬父母,出門尊敬兄長,做事踏實可靠,說話恪守誠信。對那尋常的眾人,都一體愛之,不會瞧不起誰,憎惡嫌棄誰。而對那有仁德的人,則更加親厚。把這些都做到了,還有余力,就可以讀書學習文獻了。
這一句,非常深刻,張居正贊之為“萬世之明訓”。德行實踐是本,讀書學習是末。如根本不固,學也枉然!
德行如此,工作能力也是如此,我們的所有本事,并非是從書本中學來,而是自己在實踐中體悟總結而得。懂得了之后,偶爾看到某書,發現與自己得想法相呼應,于是去讀它,再順瓜摸藤,順藤摸瓜,去讀那整個體系,通過讀書來整理自己,提高自己,進行系統升級。
讀書,一定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
讀生活是本,讀書是末。我們每天都經歷生活本身,沒有從生活中留下點滴印象,卻埋頭鉆進書里去找,那是舍本求末。行有余力,再去讀書。若根本不固,每讀一本書,就是給自己挖一個坑,多一個困惑。若根本牢固,讀書則信手拈來,一通百通。
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也可以說是百戰歸來再讀書。
所以,“博學于文”,與“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只是孔子在不同場合,不同語境,不同角度說的兩句話,黃以方非要把這兩句話拼到一起,說孔子自相矛盾,這已經犯了王陽明說的,不切己體察,事上琢磨,而是懸空在文義上比對的毛病,不是真學習,是假學習。
黃以方對“博學于文”的理解也不對。博學于文的意思就是學文,就是讀書,沒有說是“隨事學存此天理”,學文是讀書,隨事存養天理是讀生活本身,黃以方在這里,又犯了學習的第二個毛病:擅自添加意思。
王陽明回答說:“詩書六藝,都是天理的發見,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詩書六藝,就是學習存養天理,不是說顯現在事情上才叫文。‘則以學文’,也就是‘博學于文’。”
有同學問“學而不思”兩句:
《論語》: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學而不思則罔。罔,是迷惘無所得。學而不思,是只顧讀書學習,卻不放在自己身上體會,放在具體事情上琢磨。這樣自以為都知道了,其實不過是鸚鵡學舌,曉得些說法,一到用時,還是迷惘,一點概念都沒有。
思而不學則殆。反過來,成天自己瞎琢磨,不去讀書、拜師、學習,則往往陷入思想空轉,找不到出路。本來別人可以一語驚醒夢中人,本來你可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偏不信書,偏不信別人,就要自己琢磨,那就更危殆了。這也是一種典型。
王陽明說:“孔子這兩句話,也是因病發藥,給特定的人,針對性說的話。實際上,思考就是學習,學習就是思考,學習有所疑問,就要思考嘛。思而不學的人,也有,只是空想,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自己身上實際用力,以學習存養此天理。把思和學當成兩截事情來做,就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本來不是分開的兩件事。”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于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于耳,自無非禮之所;發竅于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王陽明此處講解大學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次序。他說:“朱熹講,格物是格天下之物。這天下之物,你哪里格得過來?又說:‘一草一木都有其理’,那草木之理,你如何去格?就算格出來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怎么用那草木之理來誠我的意?所以我說格物的格,是格正的格,格,是正;物,是事。《大學》里講修身的身,是耳目口鼻四肢。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禮勿視,耳朵非禮勿聽,嘴巴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是在身上下功夫嗎?心是身的主宰,眼睛雖然能看,但是是心讓它看;耳朵雖然能聽,是心讓它聽;嘴巴和四肢能說話能動,是心要它說話要她動。所以,要修身,是要修自己的心體,時常保持寬闊公正,沒有一點不正的地方。心之主宰一正,則發動在眼睛上,就沒有非禮之視,發動在耳朵上,就沒有非禮之聽,發動在嘴巴和四肢上,就沒有非禮的言動。這就解釋了修身在于正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為什么正心之前,先要有誠意呢?心的本體是至善,心的本體沒有什么不善的地方。如今要正心,在本體上什么地方下功夫呢?必須在心的發動出下功夫。心的發動就是意。心的發動做不到一點不善也沒有,所以就要在這個地方用力下功夫,這就是誠意。誠意就是正心的功夫。所以一個意念的發動是在好善上,就實實在在落實去好善;如果意念的發動是在惡惡上,就是實實在在落實去惡惡。如果意念的發動,沒有一點不誠的地方,那本體就沒有什么不正的。所以正心在于誠意,把功夫下在誠意上,才有著落。”
可以說,誠意是功夫,正心是結果。
【“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而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所謂慎獨,別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我心之良知所在。如果知道這是善,卻不依從自己的良知去做,知道這是不善,卻不依從自己的良知不去做。這個良知就遮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之良知不能擴充到底,則對于善雖然知道是好的,卻不能切實去好善;對于惡雖然知道是壞的,卻不能切實去惡惡,這樣怎么能做到意誠呢?所以說致知是誠意之本。”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于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于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于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于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但是,致知也不是懸空去致知,而是在具體事情上格。如果意在與為善,就在這為善的事情上去做。如果意在與去惡,就管住自己不要去做這壞事。去惡,固然是把不正格正為正。為善呢,是不善已經得到糾正,也同樣是格正不正的念頭使歸于正。如此,則我心的良知就沒有私欲遮蔽了,才能擴充到極致,則意念之發動,好善去惡,沒有不誠的地方。誠意功夫的下手處,就在格物。如果這樣來格物,則人人都會做。‘人人都能成為堯舜那樣的圣人’,就是這個意思。”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圣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圣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里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王陽明說:“大家都說格物要照朱熹的辦法,大家真的試過他的辦法嗎?我是真試過。早年我和一個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做圣賢要格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這么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亭子前的竹子,讓他去格一格看。錢同學就早晚去格竹子的道理,竭心盡力格了三天,弄得勞神成疾。我說這是他精力不足,我自己去格一格。從早到晚地格,也沒格出什么道理,到了第七天,也把自己格出病來了。然后我們倆一起感嘆這圣人真是做不得,沒有他那么大的力量去格物了。等我被發配到貴州,但龍場呆了三年,我對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之物,本來沒什么可以格的,格物之功,只能在自己身心上做。這就決然認為圣人是人人都可以當的,才有了自己的擔當。這個道理,今天說給大家聽。”
王陽明的格物論,我們可以理解、學習、篤行。但是,他對朱熹格物論的批評,卻不一定對。如果朱熹在場,聽到他說格竹子就是靜坐對著竹子格,朱熹會同意說這就是他的意思嗎?那竹子種在亭子方便好看,不就是前人格物格出來的嗎?竹筍可以吃,竹子可以種在園林做觀賞植物,竹子可以做建筑材料,可以做笛子,可以扎竹筏,都是一代代人格物格出來的,但不是靜坐對著竹子想出來的啊!王陽明的靜坐格竹,也正中了他自己說的懸空去想,思而不學的毛病,他如果是畫家,對著竹子靜坐七天,研究那竹子該怎么畫,一定在格物致知上大有收獲,知道怎么畫最好!
所以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陽明的格物致知,我們都要格!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