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弟記

剛下了星際列車,我的腦袋還有些眩暈,但是足以清楚地感覺到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好幾下。我深呼吸了幾次,希望被捆綁的靈魂能嗅到風的氣息。走出層層安檢的車站,我按下了相機的快門,試圖記錄下我與這個世界相逢時她最初的樣子。終于我來到了這個城市浮在空中的星球,可是此刻的她并不像父親照片上所展示得那樣。

小時候翻父親的影集,里面有很多關于這個星球的照片。照片里每家每戶都有一塊漂在半空的浮陸, 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座浮在海上的小島。浮陸的邊緣會掛一個繩梯,從繩梯下去是綠色的草灘。母親說那些草都是及腰高的,小孩子們最喜歡在里面玩捉迷藏。當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母親說得,小孩子們把毛毯綁在腰間,爬到樹頂,張開毛毯爬上去,然后順著風飄到鄰居家。但是大人們通常不許小孩子們這么做,因為這樣做很容易摔傷或是被風吹走。

迷幻蝎子,落淚樹,迷路草,沙床,巨型月亮……關于這個星球,我的好奇和向往不可悉數。這個植物、空氣、水和土壤都與天球不同的星球是我曾經打算逃亡的目的地。可是出逃的動機沒了,夢幻的樂園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她與天球無異,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那些漂浮著的陸地被連在了一起,加上人造的部分,放眼望去無邊無際,完全感覺不到這是漂浮在空中的陸地。

簡單地在車站附近吃了個餅包肉,我開始沿街閑逛。路旁的商鋪幾乎都是雙語的,有些還是三語的。我找到車站旁邊掛著的城市地圖,開始朝老城區的地方走,期待能找到夢的碎片。地圖上顯示,老城區有一個傳統集市,很快我就找到了那里。里面的貨品五花八門,香草飾品服裝皮具。我隨便買了三五條絲巾艷麗的素雅的都有,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班夏會喜歡哪種。雖然每次她都跟我說,只要是我為她買的什么都好,可是那些我買的東西她幾乎不用。所以每次出門的時候,我變得恐懼買東西,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買,她肯定會生氣。

我兜兜轉轉最后為自己相中了一把10厘米的折疊小刀。銅制刀柄上有五彩的石頭組成的幾何圖案,刀身上刻得是制刀師傅的名字和家徽。我用手比劃著讓小販幫我把小刀卸成兩半,他有點驚訝,不過還是照辦了。穿過老城區的集市,一座綠色圓頂白墻的房子映入了眼簾,我在照片中見過這種房子,這里是接受祈愿祝福的地方,屋頂上方通常會有金色的新月。我是沒有信仰的人,但是此刻我想說,主啊,今晚可以賜我一個棲身的地方嗎?自我從車站出來后,我打電話聯系了很多家旅店,但是因為我沒有“無犯罪記錄證明”,現在沒有一家店肯收我。

最近這個星球治安不好,來旅行的人少了很多,卻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保護性措施。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最近又多了一條這種規定。但是城市這么大肯定有管理死角,老城區當地人多,也許能找到民房之類的。但是我的判斷不適用于這個看起來光鮮靚麗的城市。在我逛完了整個集市和民居區后,我根本沒有勇氣去敲任何一家門。剝落的墻皮,狹窄曲折的小巷,被鐵皮加固的木板門,無處可循的公廁,黝黑干燥打皺的皮膚,脫色而不合身的衣服以及直勾勾的眼神,每一樣都讓人抵觸,再加上這里犯罪猖獗,我和當地人外貌差別那么大,總會不自覺地產生被害妄想。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理智上我不會把貧窮和犯罪劃等號,但是本能卻朝我大喊著離開。

我折回到集市,找到之前我買小刀的那個小販,跟他解釋了我找民宿的想法,但他來來回回只跟我重復三個字“聽不懂”。這里的時間和天球不同,天球一天等于新球兩天,雖然我才來沒幾小時,可眼看著就快天黑了。現在我有兩個選擇,第一,回到車站,抱著我的大背包在候車室休息,期待第二天能找到個落腳的地方;第二,打開手機,這次他一定也會的吧。

天邊厚重的云層擋住了落日的余暉,我在廣場上彳亍無方向。我從口袋掏出一枚硬幣,打算讓它來幫我做選擇,如果是有數字的那一面我就看手機。誰知我剛把硬幣拋起來,便起風了,硬幣直接被吹走了。果然我是個外來人,連風都欺負我。我打開手機,先給班夏發了一條信息報了平安,然后打開鐘涵的信息。這次他又預見到了。信息里說得很委婉,只是希望我拍照的時候不要錯過當地的一家民居,最后還附上了聯系方式。我撥通了鐘涵留的電話,主人很熱情地要來接我。十分鐘后兩只大隼拖著一輛木質小車落在了我面前,主人下來雙手用力地同我握了握手。真沒想到能見到這么原始的交通工具。那兩只隼有半米高,左邊的右眼被刺瞎,右邊的左眼被刺瞎。左邊的右腳與右邊的左腳被鐵鏈連在一起。

主人名叫努爾,是一個身體稍稍發福的中年男人。他簡單跟我介紹了一下他家老宅的歷史,還沒說完,我們就到了。這會兒天已黑透,烏云遮住了月亮,伴著大門口的燈光我看到在大門的右側有一條漂亮的長廊,每根柱子都是天藍色的,頂部還有粉色和嫩黃色的雕花。長廊的頂部也有五彩的幾何圖案,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清每個細節就被努爾拉進了屋。

房間里飄出濃郁的羊肉味,墻上的鐘表顯示現在是9點。來之前,我特意查過這里的作息時間。一天12個小時里,一點到四點一般是睡覺時間,六點到八點是工作學習時間,九點到十二點是休息時間。所以現在這頓飯應該是他們的正餐。

他們的房間里沒有桌椅,紅色的地毯上擺著四條綠色金絲絨面的長方形墊子,墊子的四周還有黑色的包邊。這些墊子圍成了一個長方形空間,煮羊肉和小點心就放在中間的毯子上。努爾把我拉到他身邊坐下。我身后是一塊藍色掛毯,上邊用金絲繡著一個巨大的帶新月的圓頂房子,掛毯的兩邊各有一個玻璃壁窗,里面各掛著一把長得像二胡的樂器。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進到這種房子里,我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完全沒注意一個姑娘正捧著一個銀質水壺跪在我身邊,而我的面前也多了一個銀質水盆。我趕忙把手放在水盆上方,姑娘緩緩地把水倒在我手上,然后又把手巾遞給我。

“這位是我大哥的女兒,你叫她茹仙就行。那兩個是我的兒子,大的叫阿曼,小的叫艾力西爾。”我看了眼坐在我左側的阿曼和茹仙,兩人都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地毯,而小兒子艾力西爾卻一直沖我笑。沒一會兒努爾的太太阿依就端著羊肉湯進來了,她把湯一一端給我們,然后坐到了右面小兒子的旁邊。我看了看坐在我右邊的努爾,等待飯前的祈禱。我半閉著眼睛學著努爾的樣子,把手舉到面前然后抹一下臉。他口中的念詞好像咒語一般,緩釋了我一天的張皇。

飯后他將我引入客房,房間里是現代裝潢,白色的被褥看起來像極了酒店。努爾離開時,給了我一沓貼紙,因為兩個星球引力不同,天球的東西尤其是紡織品和塑料在新球全會飄起來,所以我在用從天球帶來的東西時得先貼上貼紙。我的背包和衣服在列車進站的時候就已經貼過了。不過聽說如果是衣物的話,只要用這里的水洗過后就會像當地的衣物一樣。但我比較懶,不打算實驗。飯后沒多久睡意便席卷而來,我將貼紙丟在桌上,簡單洗漱了下,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夢里一個穿著紅色長裙的姑娘在一個黑房間中一直啜泣,聽久了直讓人頭皮發麻,我努力地想從房子里跑出來,但卻找不到出口。我打亮打火機圍著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無論我怎么走,那個哭泣的姑娘就一直蹲在我后面幾米的地方,怎么甩都甩不掉。幸而一陣敲門聲將我驚醒。

“先生,起來了嗎?要是還沒起的話我就先把早餐給您放門外了。”

“起了,起了。”我趕忙從床上跳起來,胡亂穿上拖鞋一把拉開窗簾就去開門,期間踢倒了行李包也沒來得及扶。

我打開門,姑娘看了我一眼,把奶茶和面包放到了門邊的矮桌上后,馬上低著頭出去了。我打量了下自己的穿著,還算合禮。我關好門轉身,在看到房間的一瞬間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難怪人家姑娘低著頭。原來是內褲從踢倒的包里掉了出來,現在它們正光明正大的飄在空中沐浴著晨光。本來還有些困頓的大腦,現在變得無比清醒。我拿起貼紙,立刻開始貼行李。

吃過飯后,我打算去跟姑娘道個歉。開門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這間屋子的門是很高的雙扇門,右邊的那扇在門側還嵌有一個幫助開合的鐵珠。門是藍色的但是比昨天看到的天藍色柱子深很多。在我房間的對面還有一間客房。兩間客房的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而這個空間正對大門的那一面墻上也掛了一張繡花地毯。大門的外面有一個四方形木質亭子,亭子的兩側還有及膝高的天藍色護欄。下了臺階朝左柺不遠處就是我昨天用餐的那棟房子。與我房間背靠背的屋子,可以通過一條長廊直接到達那棟房子,而我這邊的這兩間房只能走自己獨立的出口。

剛出門沒走幾步,我就碰到了努爾的老婆阿依。

“先生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就是睡四個小時實在太困。”

“沒事,過上一個禮拜時差就到過來了。”

“要一周啊。”

“反正您也不著急,在您去下個地方前您怎么也得等您哥哥把您需要的材料寄來呀。”

“我哥哥?是。我哥哥連房費都付過了吧。”

“是啊。還交代給您做向導呢。真是細心。”

“我想看看傳統建筑,這座城市哪里有呀?”

“這些房子不就是嘛?別處都沒這里多。”

“不是的,是那種飄起來的民居,不是這么豪華的。”

“啊,那個啊,我們也有。看到那邊那個葡萄長廊了嗎?走到盡頭,那邊有幾個漂浮的小房子,全是我們從鄉下運來的,游客來這邊玩都喜歡看那個。”

“是嘛,那我去看看。”

“我的兩個兒子也在那邊,找不到就讓他們帶你去。”

“好的,謝謝,再見。”

葡萄長廊入口的左邊有一顆很粗的核桃樹,樹上結滿了飽滿的果實,一枚枚隱藏在碩大的樹葉后。樹下臥著一只大黑狗,只是盯著我卻沒有叫。我順著紅毯的指引一直往前走,沒走多遠就看到了一個池塘。池塘的上方飄著一小塊石板。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就建在上面。再往下走不遠處是一大片草灘,草灘的盡頭漂浮著三小塊浮陸。每一塊都由木質吊橋將它們與草灘連著。其中兩個上面有方形小土屋,雕花的木門十分精致,另一個也就是最右面的那個,只長了一棵很巨大的榆樹,粗壯的樹根甚至長出了那塊浮陸。

葡萄長廊終止在了草灘邊。正當我拿起相機準備拍攝中間的那個房子時,艾力西爾從里面跑了出來。他關好門,轉身望到我后,一邊使勁朝我招手,一邊向我這邊跑。連接的吊橋左擺右晃,但是艾力西爾卻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

“叔叔,我帶你去看看我的小屋吧。”艾力西爾一把拉住我的手就朝左邊的小屋走去。

“中間那個不是你的嗎?”

“不是不是,那個是阿曼的,我的房子比他的大多了漂亮多了。你來你來。”

“水塘上那個是你姐姐的嗎?”

“不是,那個是放釣魚工具的,姐姐沒有小屋。快進來。”

“你們晚上都住在里面嗎?”

“不住,這些都是給人參觀的。”

“原來這些房子以你們的名字命名不是因為你們住在里面呀。”

“不是,這些房子叫我們的名字,是因為我們天天給他打掃。”

我舉起相機仔細地拍攝著每一處雕花和刺繡,但是就算這所有的陳設富麗堂皇,我卻莫名地提不起任何興趣。這一幅幅角度色澤和光線都恰到好處的照片,回看起來卻異常死板。他們自己精致,與我又有何關?我見到他們時是有一瞬驚艷的感覺,然而很快就如同每件物品都會呼吸一樣,屋子中充斥著寂寞的味道,我討厭到想要奪門而出。纖塵不染卻獨念歲月,璀璨閃耀卻兀自生輝。但是我不能,因為艾力西爾在向我講述他是多么勤快地每天來打掃時,臉上滿是興奮與驕傲。

從小房子出來后,艾力西爾拉著我的手還要帶我去別處,但是我的心情卻如這突然變幻的天氣一般陰沉了。我站在草坪的邊緣看著遠處這個星球的表面。空中的繁榮與地上的戈壁是統一的灰色。我探了探頭想看看這座城市的下方是什么樣的,但是被麻繩編的護欄擋住了。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只有長榆樹的那塊浮陸沒有護繩。

我順著吊橋走到榆樹下,用手輕觸了一下歲月為它烙上的紋路。這么粗的樹不知三個人能不能合抱得來,我這么一邊想著,一邊不自覺地用手比劃著圍著它走開了,但是沒走幾步,突然踩到了什么,然后聽到一聲尖叫。緊接著便是一顆顆白色的珠子,乒乒乓乓朝四處彈開。一個姑娘突然出現,開始到處追珠子。我自是震驚萬分,但還是先幫忙撿珠子。這時我才發現這棵巨大的榆樹原來是空心的,里面還放著一個小板凳,板凳的邊上是一個針線筐,框里有一個還未縫好的珠子跨包。

剛才茹仙應該是在這里縫包吧,直到此刻我才看清她的容貌,前面兩次她一直低著頭,而她長至腰的亞麻色卷發像兩扇窗簾把她的表情遮擋地嚴嚴實實,而她這身破了邊的灰色長裙也著實讓她沒有存在感。她的五官是傳統的當地人,深凹的眼窩,突出的眉骨,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鼻子上還有一片片淡褐色的小斑點。

“實在不好意思,早上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向你道歉,現在又害你把珠子撒了一地。”說著我把撿好的珠子放到茹仙手上的盒子里。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縫東西的時候扎到手,不小心碰掉地。”

“那也是我踩到你的腳,才害你扎到手的。”

茹仙把珠子盒收到針線筐里后,拿起筐子就準備走。

“茹仙姑娘,我想下到這下面,你有什么辦法嗎?”

茹仙轉身,看了看我比劃的方向然后說道:”你還是別下去好,下面有毒蛇。”

“我不下到地面,我只是想看看這座城市下面長什么樣。”

“那你等一下,我去阿曼那間屋子里給你找個繩梯。”說完茹仙挎著筐子走了。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樹洞,樹洞的開口雖然不大,里面的空間卻不小,三四個小朋友開個茶話會絕對沒問題,光滑的樹壁上還刻著我看不懂的文字和心形圖案。我試著坐到樹洞里的小板凳上。一種踏實的感覺襲上心頭,宛如呆在一個開了條縫的貝殼中,周身被溫柔的包裹著溫暖著保護著。從樹洞望出去只能看到遠處的戈壁和灰蒙蒙的天際線,可這要是下午的話,是不是會有金燦燦的夕陽和紅滿天的火燒云。?

沒過多久茹仙拿著繩梯來了,原來在老榆樹的另一邊有兩枚大鐵釘可以用來掛繩梯。我上前準備幫她,卻被拒絕了。茹仙挽起袖子麻利地套上繩梯,又使勁拉扯了幾下,然后示意我可以用了。她試圖站起,卻一個趔趄。

“沒事吧,是不是蹲久了腿麻了。”我一把扶住她問道。

“不是,剛才在屋子里坐下來找梯子的時候好像把腳崴了。”

“你們那種坐法不利于血液循環,沒人的時候,隨便坐就好了嘛。”

“已經成習慣了。”

“那你先在上面休息一下,我下去看看馬上就上來。”說完我把相機掛在胸前開始往下爬。

我往下爬了大概有三米,一直爬到沒有樹根遮蔽視線的地方。這座城市的下方一片黑暗,但是還是可以從邊緣的地方看到五顏六色密密麻麻的管道。這些管道有的鏈接上下,有的貫通左右。一陣陣冷風從仿佛是中心的地方帶著腐朽的味道一陣陣朝我撲面吹來。越是光鮮靚麗的東西,越是藏有更多的不堪入目。從來就沒有無垢的世界。只是變成了垢便只能藏于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無論多么的喜歡陽光,無論多么渴望和暖風相擁。即使它們從陰暗的角落爬出,在眼光明媚的地方喘口氣,終歸還是得回到那個隱秘的世界。可是仔細想想生存在哪里,怎樣生存又有什么關系,不過是心的痛與不痛,如果把心拋掉,就像頂上的那顆空心樹一樣,不是一樣笑傲百年。或者說只有把心拋掉,生命才能長長久久,只是生命為何要長長久久,如果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天與一年又有何區別。

我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按下快門,如果能從更遠的地方拍攝,這座黑白分明的城市應該會更動人吧。收好相機我原路返回,茹仙還在上面等我。我把繩梯拉上來還給她,然后我們一起朝回走。

“早上的面包是你烤得嗎?真好吃,你們這現在都自己烤嗎?”

“是,我們這里現在賣不了面包,有一個小孩子做了一個面包形的炸彈,搶了銀行,所以為了加強治安,不許出門帶著面包,所以慢慢地面包買得了帶不走,所有的面包店就都倒閉了。”

“你有在外面工作嗎?”

“有的,我是語文老師。現在放暑假,所以才在家幫幫忙。”

“我還以為你是給人做刺繡的呢。”

茹仙羞赧地笑笑,一個人去了廚房,我坐在長廊的入口處,漫無目地打量著漫天的濃云。吃過晚飯,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來回地看著白天拍得照片。仔細想想我是不是太苛刻了。艾力西爾小屋的照片也沒有那么糟糕,如果老榆樹的樹洞能正面朝著葡萄長廊,我就可以拍到老榆樹的全貌了,如果今天不是陰天,小房子老榆樹還有城市的大動脈是不是會更美。我今天應該爬到水上的那個小屋里去看看……怎么又是哭聲,我怎么又被關進這個房子里了,我必須得鼓起勇氣找那個女人談談,不管她是滿眼是血還是舌頭拖地,沒有比她的哭聲更可怕的東西了。可是我打亮打火機,我前后左右沒一個人影,四周連墻壁都沒有,無論我怎么走,看到的都是一塵不變的空空蕩蕩。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開始聽到吵架聲。

“媽,艾力西爾往我的房子里放粉蝎子。都好幾次了,你怎么都不管。”

“艾力西爾,你怎么又欺負你哥哥,那種東西那么危險,怎么能這樣開玩笑。”

“每次都沒咬到他,我就是嚇唬嚇唬他,你干嘛兇我,為什么阿曼能下河我就不行,你們帶阿曼出門都不帶我,你們給阿曼大房子,你們就是偏袒阿曼。”尾遂傳來地是細嫩的啜泣聲。

“你還好意思說,不讓你下河還不是你不會游泳,不帶你出去還不是你亂要東西,不給你大房子還不是怕你打掃不好嘛,現在那房子不都歸你管了嗎?我什么都讓著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媽都給你給得多,你才是受偏袒的那個。”

“最討厭阿曼,什么都跟我搶……”緊接著便是一陣嚎啕大哭。

“艾力西爾乖,不哭了,也不是責怪你,就是那個東西太危險,搞不好會出人命,以后不要再玩了。”。哭聲停止了,但是卻響起了一陣怒吼。

“后媽都比你對我好,我還是不是你生的。”

“阿曼,阿曼……”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越飄越遠。

至此我已睡意全無,來這里兩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我洗漱完畢收拾好房間,開始看班夏一早給我發來的信息,我把昨天拍得那張地下管道的圖片發給她,問她怎么樣。她似乎不感興趣,只是一味地說好。我一時語塞就說了些讓她好好照顧自己的話,她也回復我說,她果然應該給我更多自由,也許從遠處看我會愛上她。

突然響起了很小的幾聲敲門聲,我起身去開門,是茹仙姑娘,她照舊為我送來早餐。看著她低著頭進來,我趕忙朝身后望了一眼。一切正常。

“早上是阿曼在和阿依爭吵嗎?”

“是的,不好意思吵到你休息了。”茹仙抬起頭,雙眼有些紅腫,只是一瞬她又低下了頭。

“小孩子吵吵鬧鬧很正常。”

“是,那您慢用。”

?今天的天氣比昨天更糟糕,風聲不斷呼嘯在天空,不時還有打雷的聲音。努爾雇來的收水果的工人們拉著推車在院子中進進出出。我穿梭在果林里東拍西照打發時間。東跑西竄的小孩子們沒了,阿依跟茹仙也一直沒見到。一個工人不小心弄翻了一箱水果結果被努爾狠狠地用我聽不懂的話兇了一頓。

? 我再一次來到葡萄長廊邊的小水塘,解開栓小船的麻繩,試著劃了一下,沒有想象中的困難,加上水塘不大,沒費太大勁我就滑到了中心的茅草屋處。我把麻繩系在繩梯上,然后順著繩梯爬到了了上面。這一小塊飄起的浮陸和其他我見過的很不同,因為這是一大塊石板,沒有土也不長草。整個小屋是圓木釘在一起的,屋頂鋪了厚厚的茅草。

? 小屋沒有上鎖,我輕輕一拉就開了。屋里堆放著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破舊的滑翔機,一口生銹的大鍋,破玩具,還有一些勞動工具。我走到滑翔機的旁邊,仔細地看了看。這臺機器是老式的通過腳蹬的方式來帶動渦輪運轉的滑翔機,我把他朝外稍微拉了拉,結果從駕駛位上掉出來了一個破舊的布娃娃,頭發被人用剪刀剪得很短,左眼角還有用原子筆畫的黑點。我把布娃娃放回原處。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巨雷,我神經猛地繃緊,恰在這時我身后傳來了巨響,原來是靠在墻邊的大鐵鍋轟然倒地。我一轉身發現多出了一個人。是阿曼。我很好奇他怎么在這里,又為什么要躲在鐵鍋里。

?“阿曼你也在這啊,這臺滑翔機是好的嗎?”他抱著腿坐在地上望著我,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但是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樣,他跑過來扯住我的衣服對我說:”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

?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大家都不在,是在找阿曼。大概他從早上起就躲在這了吧。

? “我誰都不說。”我看了眼外面突然下起的瓢潑大雨。我們一起困在這我跟誰去說呢。我是離過家出過走的孩子,雖然并不是很成功,但我了解他此刻的心里。他希望別人肯定他的觀點,即使那個觀點是片面的。

?“外面雨好大啊,我這有一個努爾給的果子你吃嗎?”阿曼點點頭,拿起來狼吐虎咽掉了。大概他從早上起就什么都沒吃。我繼續又問:”你早上吃飯了沒?”

“沒有。”

“那你怎么跑這來了?”

“我不想見到阿依。”

“她怎么了?”

“她老偏心我弟弟。我最討厭她了。”

“不可能呀,你們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偏心你弟弟,是因為你弟弟還小,需要更多的保護。”

“根本就不是,我弟弟一直在他身邊長大,而我一直跟著茹仙姐姐住在我姥姥家。我姥姥不在了,她這才把我們給接來。她根本就不想要我。”

“茹仙不是你伯伯的女兒嗎?怎么住在你姥姥家。”

“她其實也不是住在我姥姥家,就是寒暑假在那里待一陣,因為她們家里沒人了,我父母那時候還沒有買下這個院子,她沒處可去。你看到葡萄長廊那后面的小房子和樹了嗎?那些原來就是他們家的,遷來的時候分開了。”

“早上你們為什么吵架啊?”

“恨死艾力西爾了,他放了一只粉蝎子在我那間小屋的坐墊下面。我在擺墊子的時候,蝎子自己跑出來了,都好幾次了,他一不高興就拿我惡作劇。我又不能打他,小時候打了一次,阿依都沒讓我吃晚飯。她就是喜歡艾力西爾,艾力西爾跟他長得像,我肯定不是親生的。”

“怎么會不是親生的,你跟努爾就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得一樣。你弟弟現在還小不懂事,等他讀了書明了禮,整天不在閑逛,他就會明白他這種玩笑有多混蛋。”聽了我的話,阿曼沒有再反駁什么,也許是我在某種程度上肯定了他的某種認知,又或是血濃于水。我沒有兄弟姐妹,這種感覺我體會不到。

“跟我說說你們這有什么好玩的吧。”

“好啊,小時候我在鄉下和小伙伴們玩,爬到了一個已經荒廢的小房子里,等我們下午再從房子里出來的時候,房子已經飄到了山邊,我們都特別害怕從房子里跳了出來。但是回家的時候在山里走迷路了,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巖洞,里面全是壁畫,畫的大妖怪什么的,可好看了。后來我們被小伙伴的父母們找到了,大家都被狠狠打了一頓。后來那個巖洞變成了景區。我覺得那里最好玩,每年都有好多人去呢。”

“你剛才說蝎子是粉色的是吧,那是什么樣的?”

“那個啊,就是這么大的,粉色的,尾巴會蜇人的那種蟲子,你沒見過?”

“見是見過,就是不知道還有粉色的。”

“被那個東西咬了可麻煩了,咬的地方會腫起來麻麻地沒有感覺,那個時候就得趕緊抹蛇膽汁,要不然之后人會瘋掉。”

“那個不是迷幻蝎子嗎?聽說被咬的人還能聽懂蛇說話。”

“不知道,我們這草叢里常有,但是大家被咬了后,都害怕瘋掉,馬上就抹蛇膽汁,所以沒見過你說的那種人。”

“有意思。雨停了,咱們回去吧。我都已經餓了。”

“我不回,艾力西爾和阿依不道歉我就不回去。”

“他們找都找不到你怎么給你道歉,要不我去把茹仙叫來,你跟她一起回去。”阿曼有些猶豫,但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這個世界這么大而他只是躲在了自己家,其實他也是希望別人能找到他,或者說他只是想讓別人更重視他一點,他只是希望更多的愛而已。但是很不幸找到他的是我這個陌生人,他不能朝我盡情的抱怨或是撒嬌,如果這么乖乖地跟著回去又會很沒面子。可是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身體多少有些妥協。如果我悄悄告訴茹仙,讓她來,就能大事化小,把我自己置身事外,免得大家尷尬。

阿曼點了點頭。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到哪里找茹仙,他們要是沒回來我就只能干等著。但是如果上天想要幫你,一定是無往不利,就像上天想折磨你時,一定是痛不欲生。我剛走到核桃樹下就看到阿依攙扶著一身是泥的茹仙顫顫巍巍地走回來,二人面色疲憊。我上前詢問了一下,原來是下雨的時候茹仙摔倒了,我提出背茹仙回房間,如果阿依一直離茹仙這么近我就沒法告訴她阿曼在哪。她們都沒有拒絕。把茹仙背在背上的時候我小聲告訴她阿曼在茅草屋,她有些驚訝,但隨后就讓我停下來。

她轉身對跟在后面的阿依說:“茅草屋的工具好像沒收好,要不你去看看,晚上要是在下大雨就不好了。”

阿依聽完先是一愣,但隨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她再次向我道謝,然后朝水塘的方向去了。我穿過大廳打開后門順著長廊一直走,盡頭處也就是我房間的后面就是茹仙的房間。安頓好她之后,我去廚房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打算快速離開,我不想影響他們解決家庭矛盾。準備回去的時候,我看見阿依左臂搭在阿曼肩上正朝這邊走來,阿曼一下下抹著眼睛。我快速躲進了廚房。

第二天早上為我送早餐的是阿依。她看起來比昨天稍有精神,但是整個人還是很憔悴,每一個笑容看起來都是那么費力。

中午的時候,艾力西爾在大黑狗的臉上抹了些顏料,結果被努爾訓了一頓。

“要是他們能像茹仙那樣乖巧就好了。”阿依坐在長廊上一邊摘菜一邊說。

“小孩子都淘氣。”我安慰她道。

之后的兩天我借了他們的鳥車在城里逛了逛。終于在第三天我收到了被努爾他們當成我哥哥的鐘涵給我寄來的材料。那天剛吃完早飯,努爾就笑嘻嘻地來找我,下午的時候還一起幫我做旅行計劃,告訴我每個地方怎么坐車,有哪些禁忌。

晚上我把所需的行李全部收拾好,阿依見我比較喜歡吃她做的點心特意給我準備了一大兜。正當我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努爾,結果卻是茹仙。

她一見到我便撲倒在了我腳邊,我嚇了一跳。

“求求您帶我一起走吧。我弟弟跟著一個馬戲團走了,我得把他找回來。”

“是阿曼還是艾力西爾?怎么跟著馬戲團走了?”

“是我的親弟弟。”???

“你先起來,我們進屋說。”說著我把她扶進屋,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接著說道:“這件事你應該直接報案呀,他失蹤了多久?”

“我不能報案,他會被警察抓走的。他想唱歌,這里是禁止在公共場合唱歌的。”

“那你應該趕快和你叔叔一起找。”

“我叔叔他們已經不認他了,也不讓我去找他。可是我就這么一個弟弟,我一定可以在他誤入歧途前把他救回來。”

“可是我跟你又不同路,我怎么帶你。而且萬一你跟我走了你叔叔告我拐賣人口怎么辦。”

“我就是跟著您沿路打聽一下,到時候我給我叔叔留一張字條所有的麻煩我自己擔,求求您幫幫我吧,我父母都去世得早,我就這么一個弟弟,我不能放著他不管。”

“其實你不必跟著我,你一個人也可以的。”

“我還沒有出嫁,一個人不行的。”

“可是這樣我也很不方便,我已經結婚了,怎么可以再帶一個未婚女性一起旅行,我太太會生氣的。”

“您是正人君子,我相信您,也相信您的太太會相信您。而且您去那些小地方,語言肯定不通,您要是帶上我會方便很多。”

“可是你有需要的證明材料嗎,可以出的了門嗎?”

“如果您不是去大城市住店,都沒有問題。”

“可是我還是不能帶著你,我不習慣和別人搭伴出門。”

“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我弟弟是自愿跟馬戲團走的,還是被拐走的。他就是突然消失了,也許他此刻正在某個地方受苦,期待著家人去解救他。您不可以就這樣斷了一個人的希望呀。如果他變成了壞人,那就更得把他找回來,因為他是個非常樸實的孩子,一定是被壞人利用了。我聽說他以前常見面的一個朋友在魔鬼城,而努爾叔叔說你要去那,你就順便帶我一程吧。”

“帶你也行只怕明天我們坐努爾的車去車站的時候他會攔住你的。”

“我們可以不坐他的車,我知道一條秘密通道。”

一時間我竟啞口無言,我以為最后這招一定可以攔住茹仙,卻沒想到突然冒出密道這一說。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我只能硬著頭皮帶著她走了。

我們約好三點鐘在廚房碰頭。從我的房間無法直接通到廚房,所以我只能像做賊的一樣爬上長廊再悄悄溜到廚房。茹仙只背了一個紅色針織跨包,包上繡有黃色和綠色的幾何圖案。她見我來后便打開了廚房側邊的一扇門,門的那頭是一節向下的樓梯。

茹仙的手里拿著一枚藍色的石頭,將整個管道的大小照得清清楚楚。我跟在她身后,仔細打量著這個地下管道。管道里既沒有水也沒有垃圾,我有些好奇它原來是做什么的?

“茹仙,這條管道為什么這么大。”

“這以前就是個密道,以前這棟房子里住的是土財主,后來因為一些原因逃走了。這個管道正好可以通到車站的背面。不過我們把這房子買下來后,這個管道就成了冬天儲菜的地窖了。”

“這里離車站很近嗎?”

“很近,這棟房子本身就已經在城市的邊緣了,去車站的話坐車只要10分鐘。”

地道里不時有濕冷的風夾雜著鐵銹的味道來回的滌蕩著地道,茹仙的卷發微微向后飄舞著。她依舊是穿著往日的灰色長裙。一個一向如此聽話的人,也是有不顧一切的一天,但愿那個她視若珍寶的人不要讓她傷心。

“先生你不上來嗎?我們不是要趕車嗎?”

我仰頭看到茹仙正愣愣地看著我。我趕緊爬出密道,蓋好井蓋。

為什么我的旅行變成了逃亡。

我買了兩張去魔鬼城的車票,但是一路上都心神不寧。謹慎起見我給努爾留了字條,大概告訴了他我的動向以及茹仙的想法。但以這種方式離開實在欠妥。

列車在戈壁上空飛馳著,偶爾能見到幾座漂浮著的小屋,但全都破敗不堪,人去樓空,而且還被一條大鐵鏈牢牢地從地下拴住。我望了望坐在對面的茹仙,她游離的目光同樣也是望著窗外。

“你弟弟叫什么?”

“他叫薩熱,比我小15歲。”

?“他有什么標志性的特征嗎?比如身高體型。”

“他比我矮一些,不胖也不瘦,寸頭,左眼角有一顆黑痣。喜歡吃香草味的冰激凌。他很喜歡唱歌,跟我說過想要跟著馬戲團去外面的世界。”

“他會不會是被馬戲團拐騙走了?”

“不是的,他只是想唱歌。”

我覺得整件事的邏輯很混亂。已經確定了是馬戲團和離家出走?為什么還要去魔鬼城打聽消息?總覺得茹仙并沒有對我講實話。

兩小時后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也是旅途中見到的唯一一片綠洲。車站在九樓,整個小鎮的風光盡收眼底。我依地圖來到昨天訂好的賓館,可當我辦入住的時候,發現背包側面的拉鏈被拉開了,裝小刀的小包不見了。而另一個我已經預想到的問題也確確實實地發生了,茹仙因為材料不全沒法入住。我打算先去附近的民宿幫他找個住處,然后再去報警,希望警察能把她送回家。

我根據旅店前臺的建議,按著他們給的地圖朝一片民居走去。走了十幾分鐘后,茹仙突然摔倒了,我趕忙轉身去扶她,她面色痛苦,但是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問她是不是腳崴了,但她沒有回答我只是捂著腿閉著眼緊鎖眉關。我蹲下身準備把她抱到不遠處路邊的石凳上,卻被她推開了手。我有些尷尬地站在她身邊,等待她示意我應該做些什么。

突然一個垃圾桶從旁邊的小巷子里滾了出來,一個黑色的小包從桶內掉了出來。我走過去撿起來,發現真是我的小刀。巷中是廝打和咒罵的聲音。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朝巷子走了過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一只手捏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的下巴,一邊惡狠狠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見此情景我趕忙用報警威脅對方,對方朝我做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然后走了。剩下的那個小男孩,順著墻根坐到了地上。原來他是在車站被我撞倒的那個孩子。

他的灰色上衣很大,下擺也被洗變了形,看起來垮垮塌塌。紅色的褲子短一截正好到腳踝,腳上的運動鞋有多處破皮。我問他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去醫院。他搖了搖頭,站起身提了一下褲子,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準備走。茹仙在巷口攔住了他,跟他交流了一陣。茹仙跟那孩子聊了一會兒,竟然打開錢包開始給那孩子給錢,我急忙攔住她。

她跟我解釋說,那個孩子是被騙離家出走的,現在被逼著每天偷東西,希望自己給他些錢,他現在想回家。我心中滿是狐疑,但是也不能直接把我的推測告訴茹仙,畢竟我沒有證據。我提出大家先吃個飯再討論這件事。現在有兩個人需要警察送回家了。

我們來到廣場,坐在噴泉旁等茹仙幫我們買食物。天邊的火燒云泛著桃紅色的光芒,將周圍的石頭建筑染上了童話的色彩,我拿出手機拍下了被染紅的寺宇打算發給班夏。我答應過她到了新的地方要跟她報平安。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男孩突然問我。

“我是攝影師。”

“那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

“是啊。”看著男孩清澈羨艷的目光,我一瞬間覺得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孩子,也許他說得是真的。? ?????????

“你問了我這么多問題,現在換我來問你。你多大了?離家多久了?”

“我今年14,離家有兩三年了吧。”

“為什么要離開?”

“不想上學,爸媽也很吵,所以我就自己出來闖世界。”

“那為什么又想要回去了?”

“賺不上錢,那些力氣大的老搶我們這些年紀小的東西,我們那兒誰交的東西多,誰就升得快,要是手下能管幾個人,就不用自己動手了。”

“你不覺得上學才是獲得力量最好的方式,因為就算你長大了,也還是有比你力氣大的會欺負你,可是如果你有知識有智慧,就算他們有力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傷害到你的。”

“我一上課就打瞌睡,還要寫作業,我上不來。不過如果學校都是茹仙姐姐那樣的美女,我也是可以忍受的。”

“你個小鬼,上學是辛苦,可是你一個人在外邊過這種生活難道不辛苦嗎?而且你所忍受的這份艱辛給你的回報遠不如上學。”說到這茹仙遞給我一個餅包肉。

“太好了,好久沒吃肉了,謝謝。”男孩接過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茹仙把自己的掰了一半遞給了男孩。男孩詫異的抬起頭,眼眶變得濕潤。

“茹仙,一會兒我先幫你們兩找住處,咱們明天再匯合。”

?“不用啊,我知道個地方你們可以免費住。算是你們請我吃飯的回報。就是可能會弄臟你們漂亮的衣服。”

他和茹仙用他們的語言交流著,茹仙時而笑笑時而點頭。最后她也沒跟我詳說那個地方,只是一口斷定我會喜歡那里。我沒有心思去猜想那會是什么樣的地方,我們現在還無法完全相信那孩子,在陌生的地方跟著陌生的人走,如果是個陷阱,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全身而退。貿然懷疑一個人是極為粗魯的,而且對方還是一個身世可憐的小孩子。我尋思著找個什么借口可以攔住她,但是她已經跟著那個男孩走了。

男孩拉著茹仙走進了一條小巷 , 我一個人走在最后仔細留意著周圍的環境,這里只是普通的居民區,傳統的土坯房上種滿了花花草草,墻壁上種植的毛茸茸的綠色植物和籬笆上紅色的藤蔓糾纏在一起。窗臺上隨微風輕擺的紅色花朵將整個空氣都沁滿了甜蜜的味道。還有幾戶人家在這個酒紅色的傍晚里坐在自家的屋頂上納涼。我忍不住拿起相機記錄這份寧靜恬淡,就算是一個人,被這份美包圍著也是甜蜜的吧。

小巷的盡頭朝右拐有一個垃圾桶,垃圾桶的旁邊是一個窨井蓋。男孩抄起墻邊的扁嘴鐵棍撬開了井蓋,他跟茹仙交談了幾句,第一個下去了,之后是茹仙,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上她,然后也消失在井中。沒一個人給我解釋到底這是要干什么,為什么又是地道。

我順著窨井中的鐵梯往下爬,井底鋪了厚厚一層草,有一面墻上還有個破洞,鉆過破洞就來到了這個小鎮的地下。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個星球的戈壁,走了沒幾步我的腳心就感覺到了砂礫上太陽留下的余溫。不遠處那個男孩正趴在地上挖土,茹仙就蹲在他身邊。

“先生您快過來啊。”茹仙說道。

我加快了步伐。我腦袋里有一堆問題。

“你們這是干嘛?”我問道。

“普拉提撿了一些迷路草,打算先找水,這里的水源是移動的。”

我看了看男孩手中的草,就是剛才墊在井底的草。

“這個要怎么用?”說完我望了普拉提一眼。

“這個,很簡單,挖個坑,把草點著,再稍微蓋些沙土在草上,看地上哪個地方開始冒煙,冒煙的地方附近就有水。”普拉提回答道。

“我的背包里還有兩瓶水,我們不用喝生水。”

“不是,這兒的水直接喝不了,我們是要用它打濕自己。”

“你說打濕,我沒聽錯吧。”

“沒錯,要不明天就變干尸了。”

“你是說晚上我們要睡在沙子里嗎?”

“對啊,我經常這樣挺安全的,就是有點臟。”

“我一直想試試的,沒想到這次竟然有機會。”我沒有想到驚喜來得這么突然。

普拉提借著夕陽殘留的余光,仔細地搜尋著白煙的位置。似乎是覺察到了什么,他讓我和茹仙先在這邊等,自己先跑去看了看。

本來我們也是要跟去的,但是茹仙起身的時候,摔了一下,所以普拉提讓我陪她先休息一下。不一會普拉提便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過去。

那是一個一米見方的小泉眼,普拉提脫下上衣,丟進水中。虛張聲勢的寬大衣服下,是肋骨分明的瘦小身板,完全不像一個14歲的孩子。待衣服吸飽了水,他再將衣服穿上,之后再用手掬水將褲子打濕。我學著普拉提的樣子也把自己打濕,然后跟著普拉提先去了有沙子的地方。

冰涼的衣服穿在身上即使是夏天也沒法不覺得涼颼颼。

整片沙床是在一棵枯死的老樹邊,細小的砂礫不是五角星形就是六角星形的,當把腳踏進沙中后沙子立刻會浮起一米來高。如果在這個時候你用力去推一個方向,那個方向立刻就會聚集起很多沙子,這個就是沙床。雖然晚上睡在上面不用擔心著涼,但是這種沙子的吸水性極強,如果什么都不做睡進去就可能再也出不來了。只需7個小時這種沙子就可以把活人風干。

我取下背包試著改變重心朝后躺下,后背立刻涌起了一片沙子來支撐我的重量。我試著翻了個身,沙子也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但我卻感覺不到任何震蕩,就像在平地上一樣。普拉提壞笑著朝后退了幾步,一個沖刺跳進了沙中,我頓時被沙子猛地抬高,待沙子找到新的平衡再次下降時,我再次跌入沙中,沙子再次輕輕將我抬起,宛如水波一般。

“好玩吧,我們小時候最喜歡這樣了。”普拉提笑著說道。

“你們平時還玩什么?”

“那多了,開開滑翔機,捉弄一下鄰居家的狗。”

“好調皮啊。”

“先生,你去過那么多地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聽說別的地方的人都是住在地上。”

“你上過地理課嗎?”

“沒有。”

“好吧,你住的這個星球叫新球,我住的那個星球叫天球。天球是一顆恒星,它四周分布著4顆衛星,每顆衛星與恒星之間都有鎖鏈相連。每顆衛星都有與眾不同自然風貌和人文景觀。像有一顆星球上人們都住在水上,晚上在天空中看起來它就像一顆藍色的小石頭。”

“為什么要用鎖鏈把他們和天球連起來呀?”

“這個嘛,因為天球的引力再變弱,大家擔心這些衛星越飄越遠,后來這些鎖鏈被用作建設星際列車的軌道了。”

“聽你說這些真新鮮。那你最喜歡哪個星球呀?”

“當然是你們這里。”

“是下雨了嗎?我怎么感覺有液體掉到臉上了。”

“沒有啊,等等,不該啊,那棵樹已經死了好久了。”

“什么樹?”

“就是旁邊這棵落淚樹。”

“別嚇我,聽說落淚樹一哭就有人要死。”

“逗你的,這樹不知道是什么種早死了,沒人見過它長芽。不過說不定是鳥屎呢。”

“你這個臭小子。”說著我拍了一下他腦袋。落淚樹是一種休眠期很長的樹,預知一次死亡便會凋敗,再次預知死亡便會蘇醒。但通常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砍掉了,這么粗的幾乎可以算是與這個星球同壽,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聽茹仙姐姐說你們明天要去魔鬼城,我可以給你們當導游,我經常去。”

“那里聽說很恐怖的干嘛經常去。”

“工作原因。”

普拉提低下了頭,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其實早上我們在車站見過你還記得嗎,當時我故意撞了你,趁機偷走了你包里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把破刀,來搶我東西的哈斯也不知道。沒搶著東西他就揍了我一頓。”

“我早發現了,算了反正也找回來了。”

夜幕早已降臨,淡藍色的夜光與金色的砂礫交相輝映。

我坐起身借著月光張望了一下,茹仙不知道剛才什么時候已經來到這邊,此刻她平躺著閉著眼睛。我再次躺好,翻出手機回復了幾條消息。有一條是鐘涵發的,很簡短就三個字“已善后”。我抬頭望著天空中水藍色的大月亮,不舍得閉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發現衣服全都打了皺,而且每條褶皺里都是黃沙。我起身抖掉沙塵,但是一起掉落的還有我干枯剝落的局部皮膚。這種經歷一次就好。大家都起來后,我們開始商量出行方案。普拉提說要親自帶我們去魔鬼城。但是如果跟他一起我們就不能回到鎮上去,因為他昨天晚上“沒歸隊”不能讓同伴發現了蹤跡,否則之后可能就無法脫身。可是如果不能去鎮上,我們就沒法打車去魔鬼城。普拉提建議開滑翔機載我們去,聽上去很刺激但這不是明白的在找死嗎。

雖說之前他那樣去都沒出事,但是一個小孩怎么會有滑翔機,無非是人家丟棄的老舊的,就像茹仙家倉庫里的那種,加上年久失修,中途掉下來什么的應該是理所應當的。我不打算跟他們一起玩命,所以先去了小鎮上買食物和水。實在不行我可以包一輛車開下來接他們。我是這樣計劃的。

買完早點,結賬的時候老板突然熱心地對我說前面右拐有個澡堂。我暗自笑了笑,幸好沒有熟人在身邊。

我們晚上會在魔鬼城過夜,所以我又買了木柴。采購完畢我開始四處詢問租車。這是一個專門發展旅游業的小鎮,租車的有很多家,但是當我去詢問時,他們迅速打量了我一眼就禮貌地婉拒了我。看來我們的確得先洗個澡再出發。

再回到沙床的時候,一輛八成新的滑翔機已經停在了附近,外觀比茹仙家倉庫的好很多。

“你從哪弄來的,飛行狀態看起來還不錯。”我問道。

“這是我從家帶來的,一直藏在我的秘密基地里”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開著回家?”

“我是隨便走了個方向來到這里的,不知道怎么回去。”

“回去以后,別再做這么危險的事了。”茹仙把手搭在普拉提肩上說道。

簡單吃完早飯,我們決定先試試機器,于是我和普拉提先上了滑翔機。機器輕巧的材質很像是近年來加工的。滑翔機從前到后正好三個位置,每個座位下還有一個踏板,這種設計有些過時,但是近幾年來也有人愿意購買這種老式機器,由于他速度慢,腳踏踏板時還可以鍛煉身體,所以一些人把它當作健身工具。

從滑翔機下來后,我問普拉提:”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其實這是我剛回來就想問的,但是看見滑翔機后,整個注意力都被轉移了。

“沒有啊,但是我昨天到是聞到過,在垃圾桶翻了的時候。”說完普拉提朝我調皮地笑了笑。

收拾好行李我們準備前往魔鬼城。我帶好帽子眼鏡和飛巾,茹仙也拿出一條白色絲巾,剛準備圍,但是看了一眼普拉提之后,就給普拉提圍上了,一邊圍一邊還說:“我在最后給你吧。”我從包里隨便抽出來了一條絲巾給了茹仙,反正我買了很多條。茹仙的腿今天嚴重了很多,走路一瘸一拐,上滑翔機的時候可以說是硬被我們拉上來的。我們一路朝西走,茹仙坐在最后唱起了歌,我聽不懂歌詞,但是旋律和音色卻直擊人心,一瞬間我懷疑坐在我后面的不是茹仙,這不是屬于凡人的音樂。

一路碰巧順風,所以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我們就到了。說是到了但其實還要走一大截,因為魔鬼城其實是一個風城,憑我們的交通工具,飛進去就飛不出來了。這個地方之所以被叫做魔鬼城是因為風發出的呼嘯聲像極了惡魔的吼叫和人們的哭泣聲。傳說這里曾經是一個富庶的地方,但是富裕后,人們的心卻變得很壞,神化身為人勸他們友愛互助,希望他們重新找回美德,但是人們都不理睬神,于是神就把整座城鎮埋在了地下。繁華在一瞬間變為了聳立的怪石和茫茫的戈壁,只留下人們的哭喊聲回蕩在空中,以示懲罰。

這是百姓中流傳的關于魔鬼城的傳說。實際上這些讓人驚悚的聲音只是風經過不同造型的沙石而發出的聲音,但是我卻很喜歡這個帶有說教色彩的故事,因為當整個世界變得扭曲的時候,總是會有渴望去改變它的人,就算自己的力量微小到只能編一個蹩腳的故事。我羨慕這些勇敢的人,很可惜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魔鬼城其實是很大一片區域,但只有一小片被圈出來共游客欣賞,我從來不喜歡那些被圈養起來的風景,所以我們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所謂的景區。當然這樣是很危險的,但是我們有一個當地向導,所以事情順利很多。

普拉提帶我們來到一個山洞,作為我們的根據地。山洞里有很多戈壁上干枯了的茅草,看來經常有人來此落腳。而在山洞的對面是一片戈壁,穿過那片戈壁就是魔鬼城的邊緣地帶。極目遠眺對面一座座小土包,像一塊塊剛出爐的金黃色小餅干。我拿好相機和鏡頭朝土包的方向出發,而普拉提拴好滑翔機留下來和茹仙一起生火做飯。

我爬到一個小山丘的頂部,眺望魔鬼城的遠景。那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小土包身披五彩的斑紋在烈日下熠熠生輝。呼呼啦啦的風吹走了肺里的空氣,也吹去了靈魂上的塵埃。我相信只要呆在這個世界,總有一天風會帶走我所有的執念。請帶我去一個只有風才能到達的地方吧,這樣我就不會再感受到他的溫柔。當有一天我的愛被風干,當我不需要一把斷刀來提醒自己的時候,再放我離開。就讓我也化身成為一個土包,讓風來重新雕琢我的形態,讓烈日炙烤出那些身體中脆弱多余的水分。這次是下定決心了。

回去的時候已是彩霞滿天,茹仙和普拉提已經做好了烤羊肉。我們圍在篝火邊,邊吃邊聊。

“茹仙姐姐你找到弟弟之后要干什么?”普拉提問道。

“回家啊,這個世界只有他明白我,也只有我能明白他,我要給他一個自由的世界。讓他去追尋所有的不可能,不用擔心,不用害怕,現實的殘酷由我幫他來應對,他的軟弱由我保護。”

“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姐姐。好害怕回家以后父母都不要我了。”

“怎么會呢,他們說不定正在到處尋找你呢?”

“你說他們會原諒我嗎?”

“會得,實在不行我幫你說情。”

“茹仙姐姐你真是好人啊,我要是有這么個姐姐才不會離家出走呢。你弟弟為什么要出走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被人拐走的,我的記憶有些混亂。”普拉提驚訝地回頭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給個解釋。我聳聳肩沒法幫茹仙圓下去。

“那將來你們團聚了,我來看你們。”

“好啊。”

“付先生你之后回去莎瑪爾鄉嗎?”普拉提遞給我一杯茶然后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那有什么特別的?”

“那里是風的故鄉超級漂亮。我想好了,回去后跟玉雕師傅學雕刻,你要是路過我家,可一定要來啊。我也想長大之后,像你們這樣。”

根據這兩天的相處我發現,茹仙原來不是一個成默寡言的人。在她家的時候,她從來不跟人主動說話,一直低著頭也不笑,相處好幾天,我都記不住她長什么樣。我甚至懷疑我會做噩夢是因為每次見到她都只是看到她的長發而看不到臉的緣故。大概那時我還是陌生人她太拘謹了吧。但是現在她和普拉提每日有說有笑,完全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戈壁上,看淡藍色的夜光下土包上五彩的沙石反射著夜光,把整個戈壁裝點成一條星河。聽普拉提暢想未來。魔鬼城很和善地在那一晚收起了風聲。

第二天簡單地吃了些阿依之前給我裝的點心后,裝備齊全的我便開始往魔鬼城的內部進發。走了一個小時后我碰到了零星的土包,我爬到一個形似狼頭的土包上,任憑北風將衣服吹得獵獵作響。那一片片高矮疏密形態各異的雕塑品,是再有靈氣的藝術家也無法獨自完成的。而它們身上的五彩外衣,又像是大自然灑脫的潑墨。

我裝上廣角鏡頭打算拍一副遠景的戈壁,但是我轉頭后卻發現來時的戈壁和山丘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土包。能碰到海市蜃樓我很高興,但是我不禁有些擔心回去的路,一瞬間失去了采風的興致。我打開手機定位,朝著自己估計的方向朝回走。走了半個小時明顯感覺風大了不少,而那一陣陣類似奇怪口哨的風聲讓人在大夏天也不寒而栗,我一遍遍地看手機確認方向,我的確沒有走偏,可是看著一個小時已過我還沒有走回出發地,內心無法抑制地變得焦躁起來。雖說后背的方向是我來時的方向,可是走了這么久看到的依舊是浮在眼前的土包,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錯了。路上遇到了一兩只死鳥的尸體,身體已被黃沙掩埋,只剩幾根羽毛插在沙土中。原來就是飛鳥也會迷路。

又是半個小時,眼看著太陽再過一小時就要下山了,我開始懷疑手機出了問題,要不就是我被某個妖怪捉到了一個神秘空間,再不成其實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后我會發現其實我還在努爾的莊園沒有出發呢。

我知道這些都是我找不到原因后的自欺欺人,我需要一個理由好讓自己安心,而正常的邏輯已經沒有辦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停下腳步想要往回走,但是殘存的理智告訴我,回去我會花更多時間,如果再次估錯方向,我之后很有可能就得在黑暗中面對這些刺耳的尖叫。我忐忑地一步步朝前走,這座死亡的城鎮不給我一絲回應。我還要繼續嗎?干脆放棄吧,反正太晚的話,普拉提會來找我吧。我的腳步機械性地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一定會有什么,比如走到了魔鬼城的腹地,就算我的精神沒有崩潰,我的身體也會因缺水而死吧。可是那種叫做希望的東西,還是以投機的心態不時的冒出一句萬一,萬一……

我低頭長出一口氣,再一抬頭,所有的土包消失了,我站在一片戈壁中,而那座標志性的山早已被我繞開走過了。我又氣又喜。大概我去時不是朝著一個方向在走,所以當我按著手機定位往回走的時候才會偏了這么多。

我四下張望看到了一架滑翔機正朝這邊靠近。我揮舞著帽子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看到我后便朝我這邊靠近。原來他們是一對旅行回來的中年夫婦,我問他們能否載我一程,他們欣然同意了。

還沒回到大本營,我就聞到了烤雞味,對于精神和體力都消耗殆盡的我,終于有了一點振奮的感覺。但是這點振奮很快就被更大的風波給消磨了。

到達山洞后,那對夫婦同茹仙寒暄了幾句,正當要走的時候,卻被我們的滑翔機吸引了。

“你們這架滑翔機是從哪來的?”太太問道。

“是普拉提的。”茹仙答道。

“原來操控那群小孩的人就是你啊。年紀輕輕,好逸惡勞,奴役別人人生,早晚有一天你會被自己養的狼咬得。”

話音還未落,普拉提從山洞里跑了出來爭辯道:”她不是,她是老師。”

“就是那小子,手腳太不干凈了。”先生認出了普拉提,忿忿地說道。

茹仙一把把普拉提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說道:”這孩子已經決定改過自新,你們就給他次機會吧,他拿了你們什么我替他賠,他年紀這么小很容易被人利用。”

“你是不了解他,每次抓住他的時候,他都嚷嚷著是被別人逼得,下次再也不了,可實際上,他還指揮比他小的偷東西,你們千萬別被他騙了,這種孩子就該趕緊送勞教所。”太太也毫不示弱地據理力爭。

“很感謝你們幫助付梓先生,但是這次就放過這個孩子吧。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只要你們再給他次機會,我幫你們做什么都可以。”

“算了算了,你們自己小心,看好東西。被騙一次就明白了,我們不多管閑事了。偷吃的貓是改不掉的。”太太說完拉著先生離開了。

夜晚烏云滿天,風聲消失得干干凈凈,空曠的大漠上只有柴火嗶啵的聲音。我們一言不發的吃著烤雞。

吃完飯后普拉提一直坐在篝火邊添柴,我跟茹仙說了下明天回鎮上找她弟弟的計劃,但是她似乎是身體不舒服,一直不說話,只是一直點頭。說完之后就一瘸一拐地先回山洞里休息了。

最后一根柴也燒盡了之后普拉提從外面進來了,躺在了洞口。我從背包里拿出一件外套蓋在他身上。他身上滿是柴木的煙味。我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回家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而他突然轉過身強撐出一個笑容對我說:“沒事,我早習慣了,沒人期待我。”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中一陣酸澀,與他們相比自己是多么幸運,而膽小的我卻無力回應期待。

這一晚是我來到這個星球之后睡得最踏實的一晚。一夜無夢醒來睜開眼看著洞外灰蒙蒙的天,我以為才4點,看了手機發現已經6點了。我回頭望了望睡在最里面的茹仙,她還沒有醒。而我放在頭下當枕頭的背包不見了,同樣不見了的還有普拉提。我趕緊起身朝外走去。就像我所害怕的那樣,滑翔機也沒了。剩下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回到洞里推醒茹仙,但是在我剛靠近她的時候,我聞到了和前天一樣的腐爛的味道,我越是靠近她味道就越濃。

“你有哪里不舒服嗎?”我問道。

“沒有呀,普拉提呢?”

“他大概是走了吧。”

“怎么這么突然,我還有話對他說呢。”

“我們也回去吧。”

我撥通了鎮上租車的服務電話,按照約定我們在山洞外等著。估計一個小時車就會來。我跟茹仙都站在洞外,她什么都沒有問,因為在經過篝火堆時,我相信她清楚地看到了紅色的忘憂草灰。這也就是我們能夠睡得如此香甜的原因。今天的風比昨天大很多,茹仙圍在頭上的紅絲巾被吹得上下翻飛。突然她拉了一下子我袖子。

“我看到我弟弟了,他就在那。”說著她朝不遠處的碎石堆指了一下。然后便開始自顧自的半走半跑朝那個方向去了。

“在哪啊,我沒看到人啊。茹仙你等等。”說著我也追過去。

嘶嘶啦啦的風聲碾碎了我的追問。西風吹走了茹仙頭上的絲巾,吹亂了茹仙的長發,也吹起了茹仙的長裙,裙下的白色襯褲腳踝的位置上有一片片紅色黃色的血跡。茹仙受傷了。但是是什么時候?

突然間茹仙捂住耳朵,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喊。即使是風聲也無法將這種痛心吹散。它們敲打著耳膜,切割著心臟。

她喊著我聽不懂得話,臉上更迭著悲傷、歡樂、憤怒、驚恐的表情。

我飛跑著上前攔住她,但她卻突然哭了起來,雙目無神地一遍遍地說著“放我走,放我走吧,帶上我,帶我走……”

我驚慌失措的不知該怎么辦,只好跟在她身后。她一邊哭一邊繼續朝前走,最終停在了刻有魔鬼城三個字的石碑前。

一瞬間她破涕為笑,一把抱住石碑。

“薩熱原來你在這里。”

“不哭了,我來了喲。”

“冷嗎?哪里痛嗎?”

“我來帶你走,再也不會分開了。”

看著那張粘著淚水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我呆住了。

正當我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茹仙突然一口血吐在石頭上,身體瞬間酥軟,倒在了地上。

她為什么死了?我該怎樣面對他的家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倒在了腳邊。溫度一點點的離開她,臉上凝固的笑容此刻看起來像是不自然的肌肉抽搐。

傍晚努爾和阿依來了,我一遍遍地道歉,如果我不帶她走,她應該會被早早送去看醫生吧。醫生說她被蝎子蟄的傷口已經潰爛,就算沒有毒發身亡,一條腿也廢了,而我一直以為她只是輕微的扭傷。這種蝎子不是普通的蝎子,而是迷幻蝎子,所以發病的時候會伴有精神錯亂,這就是為什么她會把石頭認成弟弟。可是她究竟是什么時候受的傷,為什么不對我說,她還沒有見到弟弟的面。

“努爾,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她。我會找到她弟弟完成她的遺愿。”

“付先生,她根本就沒有弟弟,他們家只有她一個孩子。”

“不會吧,她弟弟叫薩熱,左眼角還有一顆黑痣,茹仙說他喜歡吃香草味冰激凌。”

“付先生,她根本沒有弟弟,就是干弟弟也沒有。薩熱是她小時候的名字,但是我老婆媽媽的名字也叫薩熱,后來就改成茹仙了。那天看到你們兩個人留得字條我就覺得奇怪。我以為是您脅迫了我侄女,后來給您哥哥打了電話,確認了您的品行,我就想會不會是茹仙喜歡上了您,想跟您走,但是這也說不通。沒想到,沒想到她已經……”說著說著努爾便泣不成聲。

“茹仙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這么福薄。她父母是警察殉職了,小時候還被馬戲團的小丑拐走過,一年后才在魔鬼城找到,但是找回來后她的性格就變得沉默,不知道受了什么苦。我們就希望她過個安定的人生,穩穩妥妥,平平安安,可……”說罷阿依也捂著臉哭了起來。

離開醫院,我來到了車站,打算買票回家。經過失物招領處的時候我發現了我的黑色背包,我知道里面應該沒什么有用的東西了,但是我還是走了過去。所有的衣服食物和現金都沒了,但我那把斷刀卻在,而且還多出了一樣東西——茹仙的跨包。

那鮮艷的紅色,刺痛著我的心,我丟掉斷刀胡亂拉好拉鎖。

我沒有勇氣再次面對努爾,所以我決定把包送回她家。我搭了早上第一班車再次前往那座城市。

溫暖的晨曦一如幾天前,這次我坐著公交來到了這所莊園。林蔭大道上不時傳來鳥鳴。一群半大的孩子將一個小孩子圍在墻角。艾力西爾牽著核桃樹下的大黑狗朝他們走去,孩子們四散奔逃,露出了被圍在里面的阿曼。我朝他們走去。

“叔叔你這么快就回來了。”阿曼說道。

“嗯,這個是茹仙的包,你先拿著吧。”

阿曼接過包,艾力西爾轉身用袖子擦了一下臉先離開了。

“茹仙姐姐什么時候回來。”阿曼問到。

“她會和努爾一起的。”說完我摸了摸阿曼的頭跟他道別。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么晚才看到你的傷口,而那道看不見的傷口終究沒能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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