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我是一個不太接電話的人。
不接電話是一種傳染病。真的,不開玩笑。
我患上這種病不是偶然。每一種怪病都是長期在不良環境中孕育而出的。并非是我強行找借口,大多數東西都得立體化來思考,一味著眼于本體上就會有失偏頗。
比如說獅子群,雄獅的懶都是慣出來的,除了充當門面,偶爾路見不平一聲吼,基本上是在吃軟飯,都是給慣出來的。
現在每一次電話鈴響,我總是畏畏縮縮不想接起來。接起來我該說什么,你好,哎呀是你啊,或者唉喲怎么了啊,其實真的接起來就什么事情都沒有,可就是手指到接聽鍵的過程分外難熬。
冬日早起大多人都有過體驗,就是那種感覺,腦袋從枕頭離開,掀開被子,讓冰凍冷氣刺入溫暖的身體里。
很難,很難。
這是一種傳染病,最早來自于我的奶奶,催婚變得越來越狂躁了,我也變得越來越恐慌了。
但是反過來,要想給奶奶打電話也可真是痛苦的事情,尤其很急很急的時候。
奶奶是個戀舊的人,對她的老摩托羅拉不肯換,那手機聲音小得像蚊子;她年齡越來越大,耳朵聽力也越來越小了。
我在家時候家里常常發生的畫面如下。
她的老摩托在茶幾上扭啊扭啊扭,她在擺弄洗衣機或者廚房切菜。我大喊:奶奶,電話。叔叔大喊:老媽,電話。
過了一陣兒,她摸著手機出現在我和叔叔面前,幽怨道:你們怎么不提醒我來電話了。
我們能怎么說,我們集體道歉。
不過并非大多數時候我們都這么和諧。偶爾叔叔也發脾氣,他一直不怎么是個孝順兒子,遇到不順不滿就會說出來。他說,老媽,給你打那么多電話你都不接,你成心的嗎。當場要問你意見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奶奶睜大眼說真的沒看到。然后她急急忙忙去翻電話,果然在未接電話欄。
后來,她養成習慣,隔一個小時就看一次電話。
出門時,有個大媽笑她,這么老款的手機啦,你還寶貝一樣握得緊緊的,放在包里好啦。
奶奶總是笑笑,也不解釋。
我出門在外工作很多年了,我一往如故隔幾天會接到她的電話,噓寒問暖。我知道,除了催婚之外,她是怕漏掉我的電話,這樣就不會遺失。
說到遺失,就不得不提陳總。
普通人掉鑰匙掉車掉包,陳總不同,他掉了女朋友。
他和女友本來是去武漢吃熱干面。卻沒想到武漢竟然有那么大,在他想來,一個買熱干面的古城能有多大。從黃鶴樓回來后他有些困了,就說自己回酒店休息,讓女友可以自己在附近逛逛拍拍照什么的。
可當他一覺醒來,女朋友卻沒有回來。給她打電話,對方一直沒接,最后女友打回來說家里有急事就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點開微信,上頭是自家妹子和一個霓虹人的合影。
他在武漢吃的最后一碗熱干面是苦的。
后來陳總一直想不通,不過僅僅一天工夫,好好的女朋友怎么就丟了呢。
我安慰他說,想想二戰德國一天征服丹麥,閃電戰是現在的主流套路。
從那以后陳總就特別厭惡吃干面,里頭有股失戀的味道。
陳總說他必須去當一個人渣,將自己的純情徹底拋去,成為一個拔屌無情男人。可和我們在酒吧喝過第一次酒后,他就醉倒在廁所,還是兩個姑娘把他抬出來的。
有的人可以好可以壞,可以正人君子可以流氓無忌,他不行,生得太正派。這種濃眉大眼的郭靖,是永遠無法背叛革命的。
后來抬他出來的其中一個姑娘路路成為了他的女友。
大概路路從來沒被一個男人抱住大腿唱歌過。陳總當時淚眼婆娑,抱住人大腿唱:你把我灌醉,又不陪我睡,犯下了所有罪,我無法挽回……
路路淡淡說:這位哥們真醉還是假醉。
我趕緊解釋,真醉,比真金還真。
姑娘點點頭,一個耳刮子上去,陳總吐了一地。
看來是真的。
有的姑娘是看起來文靜其實不是,有的則看起來風塵其實不是。陳總的新女友路路每天回家都會打電話給他報平安。陳總則是很厭倦,常常問我,南瓜,你說我看起來是真的很不在意的樣子,還是很管家婆?
我說都不是。你只是看起來比較適合當一個合格丈夫。
不抽煙,半杯倒,沒有什么不良嗜好,除了對熱干面的偏見,陳總是一個很好的人。
你可以因為不爽拉他出來,也可以沒錢的時候將卡號和金額發給他,然后過幾分鐘就能夠趾高氣揚地去刷卡。
他誰的電話都接,就是路路的電話常常回絕,陳總說過多次,讓她不必每天打。
搞到后來那姑娘甚至偷偷問我,是不是他煩了厭了。我說不是,他只是有點怕。
我不會告訴她,他的前任也是如此天天和他甜蜜晚安,電話沒來陳總就會焦慮彷徨。沒有期待就不會失去,害怕接電話,是因為害怕失去。
比起上述那些理直氣壯的理由,我的那位Boss不接電話卻是冷酷到底。我在Boss手下工作,我已經感受到了當Boss的必需要素。
第一,絕對要保持一個繁忙身姿。
哪怕你一路風塵跑到公司只是為了將掃雷的分數再次刷新——Boss曾經無意間說起,判斷一臺電腦的好壞,就是看掃雷,最早檢測人員都是用掃雷來判斷電腦好壞。
雖然她胡說八道,可誰叫她是Boss。
第二,發型不能亂,隨時補妝。
第三,盡量少接下屬電話。
第一個電話Boss聲音很親切的:南瓜,要加油啊,我和我們公司非常契合,我會看著你的。
然后她用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我。
年輕的我當時美劇經驗太少,根本沒有想到那是《老爸老媽浪漫史》里頭伯尼的經典動作——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少年,just for fun,不要當真。
我遭遇了職場第一個大事件,掉了一張發票。金額很大,足夠買我十年苦力活了。客戶冷冷看著我,等待我的解決。
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給Boss,結果她說不要急,冷靜冷靜,多想想,我在開會呢。然后啪嗒一聲掛掉。
從內到外來了個透心涼。
這件事還是解決了,而且沒有讓我賣身。Boss還說,這些問題都必須學會自己解決,別人幫不了你的。從頭到尾,能夠真正幫你的只有自己。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這一點,不過從未那么切身體會過。整個人仿佛從懸崖上回來。我對她沒有怨言是假的,可我又能怎樣呢。大吵大鬧滿地滾來滾去?一杯咖啡潑過去?不,眼下只有一碗豆腐湯而已。
Boss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別想打電話給我,永遠別想”。她似乎有著未卜先知的本領,找她是私人事時似乎都能夠打通,如果是工作上難題或者求助她就自動掛斷,發來一條短信:開會中,有事找XX。
XX是她的秘書。最大的特長和愛好就是試驗各款指甲油,當然,她訂機票酒店搶團購也很有一手。
可是……我們公司并非旅游行業呀。
如果涂指甲油就可以解決麻煩,我每天彩妝上班。
當我說到這里,陳總喝了一杯可樂問我:“你該感謝人家,沒有嚴師能夠出這樣的高徒嗎?”
我用牛奶和他碰杯:“朋友,我為什么找你訴苦你忘了嗎?”
我辭職了。
本來以為簽了離職表格后,我會跑到那個女人的辦公室咆哮:你有本事不接電話,有本事躲起來啊。事實上做了這件事后,我心里卻多了一份對她的歉意。
當時Boss就在一旁看著我眼睛:你就這么辭職,正琴怎么辦?
忘了說,正琴是我女友,Boss是我女友的姐姐。
這樣說來有些怪,不過我的確感覺,自從初戀結婚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孩子,不妨去酒吧試試。這里面最大優點是不必遮掩本性。不開心就喝,開心就跳,喜歡就搭,沒有我我我你你你,除了一點,還得照顧一個醉酒的朋友。
那時候陳總正抱著她以后的女友的大腿唱:“你把我灌醉,又不陪我睡。”
我為他表露出的流氓舉動而欣慰,家伙長進了啊,套磁手段不錯嘛。
旁邊的女孩問我,這人怎么這樣啊。
我說,他女友劈腿,旅游到一半就和一個日本人好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朋友肯定有問題。
我說是啊,他有問題,在這個隨意時代他太認真了。
認識正琴是那次陳總醉酒,熟悉卻是因為健身。正琴在一個健身房里兼職健身教練,應該說是美體教練。知道我有健身的意向,她就力薦我去她們那兒。每當我艱難地趴在各種機器上做出掙扎的姿態,正琴總會出現:南瓜,想想八塊腹肌,你就有動力了。
去你的八塊腹肌。
我要逃走,卻被她拽住。我無奈說出了心里話,我本來是想用這個方法追你來著,可是現在看來是不成了。再練下去我小半條命都沒了。
正琴得意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怎么瞞得過我。要追就要堅持,我會督促你的。
知道個蛋,不過是一個借口。
被強迫追求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本來是陪著正琴玩這個你來追我呀的游戲,后來卻真正覺得到她很好。
性格開朗,能堅持鍛煉的人都意志堅強,最關鍵的是,她那豐滿S線的身材符合我的審美。
沒辦法,我就是這么膚淺的男生。
正琴喜歡電話釣魚。
我泡球時她總來查崗,被隊友們各種訓斥得狗血淋頭。要找正琴時她卻老不回電話。
就像Youtube上的一個視頻,和一只貓玩搭手,你壓它,它壓你,樂此不疲。
除此外就是她不開心,或者喝醉了就會打電話過來。她是個酒鬼,這一點也許很多人難以接受。不過我理解她和尊重她,不會試圖去改變她,喜歡,所以真正愿意改變的是自己。這世界上沒有那么多正確錯誤,有的就是我和她兩個人而已。
現在正琴已經很久不喝酒了。她酒癮上來了會很可愛地坐立不安,上躥下跳。我這時就會用她姐姐曾指眼睛的方式提醒她,我在看著呢。她偶爾急了也會又抓又咬,恢復正常后又說對不起。
戒酒真是很不容易,我很心疼她。
她打電話過來就是忍不住想喝酒的時候,無論什么情況我都會接。她是來找我求救,從我這里拿到對抗酒癮的解藥。我不能見死不救。
對于我的辭職正琴倒是毫無異議。她對我唯一的意見大概就是衣著問題,老說我穿得像七八十年代賣碟的……我只是喜歡穿寬大的外套而已。韓劇里不都是這樣嗎,下雨時可以將女友裹在里頭。
正琴卻翻出包包的小陽傘炫耀:我有帶傘啊哈哈哈。
自討沒趣。
我不接很多人的電話,因為接電話很累,每個電話后都是一份責任,讓生活更加沉重一分。本就身板薄弱的我每接一個,就會呼吸更難一點。
就像感情啊,沒有感覺就沒有必要開始。
就像奶奶啊,聽不到就努力定時。
就像陳總啊,害怕勾起過去。
就像Boss啊,殘酷地選擇性失明。
就像我啊,懶惰、任性。
我不接你電話不是單純拉黑和厭惡,只是今天負荷已滿,最后一份售罄。
沒有人有什么義務傾聽你的一切,替你解決煩惱分擔憂慮,他們揉著睡眼、放下鼠標、停下逛街的腳步,都是因為在乎。在乎你,所以放下自己。
不論如何,希望每一個人都有那么一個人可以隨時隨地電話過去,不到三秒對方聲音就傳入你耳郭。
你就已經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