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星期日中午,太室山,晴間多云
01
快要爬到峻極峰的峰巔時,那個七歲的小孩兒說什么也不走了。
“你就會騙人,什么時候到山頂呀,我不爬了,我要回家”,那個孩子一屁股坐在石臺階上,瘦小的身體抱成一團,氣鼓鼓的臉扭到一邊。
“真快到了,你看也就再一二百米了,”我已經口干舌燥得難以找到一口唾沫。
“你說了多少一二百米了,你騙人,我不爬了,”他義正言辭地揭穿我的謊言,我尷尬笑著,難以反駁。
“這回是真的,你看,就在那里,站在那塊石頭上,可以俯瞰群山,看到很棒很棒的風景”,這回確是真的,我也確看到了峰頂亂石間熙熙攘攘的人們,但說慣“狼來了”,自己都先有了些心虛,而不再有半分即將勝利的喜悅。
“我才不要爬上那座破頂峰,看那個破風景”,那個小孩憤憤地說,“我就想回家,去找媽媽。”
現在這個高度,已是這個孩子登山的極限了,在這個極限之上,所謂的頂峰、絕頂、至高點、巔峰、山頭、最高海拔,這些文藝的、學術的、現實的、理想的目標,對他都已統統失去了誘惑力。
只有媽媽才是天堂,可惜她不在身邊。
然而,我們費勁千辛萬苦追尋而來的地方,就在幾步之遙的那邊,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做為一個合格的父親,該怎么做?是該適可而止地轉身離去呢?還是該誓不罷休地走下去?
但不管如何,都該給這個孩子一點點耐心,陪著他歇息、等待,而后或坦然面對地選擇離開,或心懷喜悅地走向終點。遺憾的是,在最后的關頭,我丟掉了那最后的一點點耐心。
同樣也是走得筋疲力盡,說得口干舌燥的那位父親,在那一瞬間發火了,他在最后的勝利面前,露出了猙獰的嘴臉,聲色俱厲地命令那個孩子,馬上站起來,跟著他,走到那個終點。
……
后來和同同一道爬過許多山,也和他一道面臨過許多這樣的時刻,我也問過同同許多次,如果最后的那個時刻里,不繼續爬上那座頂峰會遺憾嗎?
他說,“會,當然會”。
他說他其實很感激,我們最后的堅持,讓我們在那些峰頂留下了足跡,他并以此為驕傲。他說如果在最后時刻里,沒有登上自己心目中的目的地,那他記憶中的所有的努力都將黯淡。
但這,不能減輕我內心的愧疚,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當年的粗言厲喝,它在我記憶中無法遏制地共鳴回響著,這樣的回響隨著時間的綿延而越發的尖利刺耳,越發的丑陋,以至每次回憶都會留下一爪抓痕,讓人面紅耳熱羞愧難當。
其實在那一時刻里,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色厲內荏的國王,心機費勁之后,在大膽的忤逆者面前,只剩下了氣得發抖地高高舉起,那根百無一用的權杖,然后將它重重地捶在地上,以示權威尤在。
然而此時的內心也如那年邁的國王一樣的虛弱與疑惑,我近乎顫抖地在問自己,你這是在做什么?
當然,這樣的威嚇對那樣年紀的孩子還是很管用的,同同在這樣威嚇下,慢騰騰地啟動了他前進的鏈條,他夸張地表演著疲憊的步態,我知道,他的疲憊是真實的,而他的夸張就是抗議。
我們就這樣默默走過煙火繚繞的伏羲廟,勞累得有些麻木地走向山道的盡頭,走向那個山風獵獵的最高點,走向那個曾一路向往著,如今卻滿懷憂傷的眾峰之巔。
02
那個最高點上立著一通青石碑,石碑的上半部已經折斷了,只留下殘缺的下半身,上邊赫然寫著兩個字——峻極。
“嵩高維岳,駿極于天”,此句取自《詩經》,也是嵩岳絕頂得名的由來。站此峻極絕頂之上,頭上再無阻礙、清澄碧澈的一片藍天,浩浩蕩蕩,了無邊際。蒼穹之下,嵩岳諸峰盡收眼底,有如波瀾壯闊的海洋,茫茫無盡。
同我一道站在山巔上的同同,依舊再和我賭著氣,他說這里的破風景一點都不好看。
我告訴他《水經》中有云,“……昆侖之墟,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嵩山絕頂,直下可接……”我說這些,他聽得云里霧里,我問他,知道大地的中心在哪嗎?他頭搖得跟撥浪鼓,我說,“在古人的認識里,我們的腳下,便是大地之中心”。
“真的嗎”?這回他驚訝了,嘴巴夸張地張成了個O字,一覽無余地露出那個小豁牙。我說,“不是”,“就會騙人”,他說著,依舊鼓著嘴生氣地把臉扭到一邊,我將他摟到身邊,和他說,“古人不知道呀,他們認為這里就是九州的中心,可以聯通神明”。
我貼著那個小耳朵,輕聲問,“你有什么心愿嗎?快許一個,這是神給到此者的犒賞呦”。這個七歲的小孩兒認真地想了想,而后害羞地貼著我的耳邊小聲說,“我想立刻見到媽媽”。
我閉上雙眼,雙手合十,神神叨叨地默念了許久,而后顯靈一般,突然睜開了眼睛,用河南話兒對那個小孩兒說,“神說,娃兒要見親娘嘞,中,中,回去吧,回去吧,不送嘞,不送嘞”。小家伙先是嚇了一跳,而后捂著豁牙的小嘴,咯咯笑個不停。
沒按計劃從盧崖瀑布下山,那路風景應是不錯的,但太過漫長。當然我們也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和徐霞客先生一樣的下山路線,從伏羲廟一側的小路轉到人跡罕至的后山,而后從那里下到法王寺。
關于這條路線徐先生寫得非常精彩,貼在這里與大家分享:
......飯真武廟中。問下山道,導者曰:“正道從萬歲峰抵麓二十里。若從西溝懸溜而下,可省其半,然路極險峻。”余色喜,謂嵩無奇,以無險耳。亟從之,遂策杖前。始猶依巖凌石,披叢條以降。既而從兩石峽溜中直下,仰望夾崖逼天。先是峰頂霧滴如雨,至此漸開,景亦漸奇。然皆垂溝脫磴,無論不能行,且不能止。愈下,崖勢愈壯,一峽窮,復轉一峽。吾目不使旁瞬目不斜視,吾足不容求處息也。如是十里,始出峽,抵平地,得正道。過無極洞。西越嶺,趨草莽中,五里,得法皇寺。寺有金蓮花,為特產,他處所無。山雨忽來,遂借榻僧寮小屋。其東石峰夾峙,每月初生,正從峽中出,所稱“嵩門待月”也,計余所下之峽,即在其上,今坐對之,只覺云氣出沒,安知身自此中來也......
大抵如此吧,路極險峻,景亦漸奇,一峽道窮,復轉一峽,只如今路要好走許多,因而更是欽佩徐先生當年之勇氣。這一路人際寥寥,因而山谷空寂,葉落有聲,倒是同同又來了精神頭,與他一路談說天地,縱論古今卻也不覺寂寞。
如此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走到了法王寺,波早已開車到那里待著我們了。母子相見,歡喜無盡,將我扔在一旁的熱情相擁,將我扔在一旁的談笑而去......還好車上有我的位置,我如旁人一般,無趣地上車,無趣地躺在后座上望著天,聽他們熱鬧地互述奇遇。
即便車停在大門口,也沒有去拜謁那座金碧輝煌的法王寺,不是不想,是腿都軟了。車過四里地外的嵩岳寺時,還是猶豫了,最終拉著百般不愿的同同,去看了那座我們國家最古老的磚塔。
而后呢,依舊趕到前一天吃烤魚的地方,繼續吃烤魚,暢飲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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