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國富在銀行的自動存取款機附近連續(xù)逡巡了三天三夜。剩下的那點錢已經(jīng)快花干凈了。怎么就沒人丟錢呢?提出來的錢都是百元整鈔,哪怕丟個一張兩張也夠他用一陣子。
他倒不打算偷人家東西,不是不想,是沒那個本事,他但凡要勤奮些,學來這本事,也不至于流落街頭了。這天傍晚他餓得不行,想起銀行旁邊有個六角涼亭,涼亭中間的平臺上好像供奉著不知名的神像。他不信神,可是既然有神龕,就會有供品,運氣好的話,今天還能沾光吃上點東西。
不過李國富運氣實在是不怎么樣,別說沒有大魚大肉、瓜果水酒,連個半個饅頭也沒有。神龕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香爐里不僅沒人上香,還有幾個煙蒂。他在陌生的神像面前磕幾個頭,心想,不管你是哪路神仙,總不能見死不救。
“神吶,救救我吧,為什么我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樣幸福呢?”
“你想要什么?”從神像后面?zhèn)鱽淼穆曇艉茌p,但是清晰可聞。李國富很確定,這不是因為餓得發(fā)暈而出現(xiàn)的幻聽。
“我想要獲得幸福。”李國富跪在地上篤定地說。
神像說:“假如你獲得了幸福,又拿什么來回報我?”
李國富愣了一下:“如果您能讓我家財萬貫,我必分您五千,如果您讓我吃上一碗艇仔粥,”說到這里,他不禁咽了下口水,“我也會給您半碗。總之,我從您這里得到的任何東西,都不敢獨享,必定有您的一半。”
神像冷冷地說:“你覺得我需要你給的一半嗎?本來都是我的。”
李國富想一想也有道理,就說:“我應(yīng)該怎么報答您,還請神仙明示。只要我辦得到的,我都會去做。”神像問:“你所言當真?”李國富答:“我絕無虛言。”
天光暗淡下來,有人從神像后面走出來,李國富一直以為自己是在跟神像對話,看到人影嚇了一跳:“你你你你是誰?”
“我是剛才跟你說話的人。”對方答道。
李國富心一沉,臉也一沉:“您沒事跟我逗悶子玩呢?”
“你看看,剛才還說要為我效犬馬之力,現(xiàn)在就翻臉了是吧。我問你剛才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那人說。
李國富沉默了好半天才說:“如果你的話是真的,我的話也是真的。”
“好。那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張多壽,是這個世界上的貧乏神。我能給你帶來幸福。”
“貧乏神?”
“玩兒過《大富翁》吧,如果有貧乏神附在角色身上,就會給這個人帶來霉運,小則破財,大則住院。給人送去厄運,這就是我的職業(yè)。”
“貧乏神也能給人帶來幸福嗎?”李國富警惕地問,“先說好,你要是給我?guī)砻惯\,我也要想辦法分你一半。”
“你誤會了。當然可以,貧乏神給人帶來幸福的方式很簡單,就是離開宿主。宿主自然就會回歸幸福生活,若是好運神接管了后面的人生,宿主更得飛黃騰達了。”
“我之所以時運不濟,吃不上飯,都是因為被貧乏神附身了?”
“對了,我呢,恰好就是貧乏神的人力資源主管,專門負責它們的崗位調(diào)動。”
“真的嗎?神仙在上,請受我一拜。”李國富說著就要以頭搶地。
一股溫柔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腦袋,是張多壽的手:“你先別急,我們這是公平交易。神明,是人類想象力的產(chǎn)物,因為相信世間有全知全能至高至善,所以創(chuàng)造了神明,又因為世間還有生老病死諸般苦厄,所以創(chuàng)造了我們。
“大家同樣是虛構(gòu),但分工的不同,注定了我們的遭遇,永遠比不上給人間帶去幸福的那些神明。你也看到了,我們的神龕上沒有供品,逢年過節(jié)大小廟宇奉十方香火,只有我們無人過問。這豈非是天大的不公?人們只記得好運神做的一切,卻忘了感恩日常生活中使他們不致貧乏的貧乏神。”
“如果我得到幸福,一定會經(jīng)常來供奉您。”李國富說。
“不是這個意思,供奉是沒有意義的。”張多壽說,“我們是人類想象出來的,所以,你只需要在每天夜里,想象貧乏神的神廟,想象富麗堂皇的大殿,想象摩肩接踵的參拜者,以及叮鈴鈴不絕于耳的香火錢就行。上面這些是為了幫助你進入場景,最關(guān)鍵的是去想象貧乏神的永生,只有永生不死,所有這些大殿也好,信徒也好,香火也好,才能存在。”
“好的,我明白了,我答應(yīng)您。”李國富說。
張多壽點點頭,從神龕后面取出一小塊桃心木,遞給李國富。
“這是護身符,帶上它,貧乏神就會遠離你,你將會獲得幸福。”張多壽說,“還有件注意事項,要特別提醒你,一定一定要當心女人。”
還沒等李國富開口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張多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了。
2
在貧乏神的庇佑之下,不出七個工作日,李國富真的時來運轉(zhuǎn)了。先是在地上撿到了信封包好的幾千塊錢,后是買的彩票中了天文數(shù)字,交的個人所得稅都給他嚇了一跳。他用中彩票的獎金去買股票,資產(chǎn)每天都以驚人的速度增值,當真是事業(yè)有成,得享榮華富貴。
而這些都有賴當天晚上的神奇遭遇,他謹記張多壽的囑托,即便在中彩票的當天晚上,也沒有因興奮過度,而忘記了對貧乏神永生不死的想象。
李國富如今住在城郊一幢別墅里,開著紅色的敞篷跑車,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還來了個嬌滴滴的美少女作伴,美少女名叫程妙兒,雖然她膚色有點黑,但黑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地丁花是黑的,覆盆子也是黑的。他們墜入愛河,朝夕相伴。黑黝黝的美少女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尤其喜歡夜明珠,李國富財大氣粗,有那個資本對她百依百順,說買就給買了上百顆,撒在少女面前,滾得整個臥室滿地都是。兩個人嬉笑著在床上滾作一團。
又有一天,程妙兒對李國富撒嬌:“我要你日日夜夜都只想我一個人。”李國富想了想說:“日日想你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夜夜想你我恐怕是做不到的。”程妙兒嗔怒:“難道你心里還有別人不成?”
李國富慌忙道:“那是沒有的,只是我答應(yīng)過人家,夜里要想別的東西。當然我想的東西都跟感情無關(guān),所以絕無可能對你不起。”可是少女哪里肯依,非得讓情人聽她的話不可,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耳鬢廝磨有之,以死相逼有之。
李國富原是不同意的,但是程妙兒鬧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夜晚,李國富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果真忘記想象貧乏神,便睡著了。
3
次日清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廢棄的老宅醒來,四處走動,發(fā)現(xiàn)這里是即將拆遷的危樓,其他住戶都早已搬得人去樓空。生活垃圾扔得遍地都是,堆成一處處小山,有一臺紅色的兒童投幣搖搖車顯得格外醒目,這看上去跟他的紅色敞篷跑車是同樣的型號。
李國富身上披著聚丙烯制的袋子,穿得五顏六色,腥臭且破爛的褥子邊上有盆白菜豆腐煮稀飯,若是說得好聽點也可以叫做珍珠翡翠白玉湯。湯旁邊是些吃剩下的骨頭殘渣。再看門框開裂,天花板下陷的房間里,地板上到處都是老鼠竄來竄去,招搖過市,老鼠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亮得像是夜明珠。
李國富有點害怕了,他大聲呼喊著程妙兒:“妙兒!妙兒!你在哪里,你拋下我一個人走了嗎?”
殘垣斷壁的縫隙間響起一聲嬌滴滴的貓叫。轉(zhuǎn)頭看去,一只毛色發(fā)亮的黑貓扭動著輕盈的身體款步走來,撥弄幾下地上被啃到?jīng)]肉的死老鼠,熟練地跳到李國富懷里,蹭蹭他的下巴。又是“喵”的一聲。李國富一把扔開貓,涕泗橫流,像發(fā)瘋了似的往外奔去。
這是場過于真實的大夢,夢里的什么細節(jié),一一對應(yīng)著現(xiàn)實里的什么,李國富完全不敢細想。
既然程妙兒有可能是只黑貓,夜明珠有可能是死老鼠的眼睛,還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發(fā)生?大雨傾盆,他又成了城市里的孤魂野鬼。
他害怕。美夢有多美,噩夢就有多可悲。他不知道再該往何處去,只好飛奔回銀行旁邊六角涼亭的神龕處,去找貧乏神張多壽。
張多壽明顯老了。他滿頭白發(fā),額頭皺紋堆疊,臉上也長出了老年斑。李國富記得那天晚上見到的貧乏神,還是個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神仙也會老去嗎?
李國富忍不住叫了聲:“老神仙。”
“你來了,”張多壽說,“你獲得幸福了嗎?”
“是的。但那幸福太短暫了,就像夢一樣。”李國富說,“夢是會醒的。”
“咳咳,對不起我騙了你。”張多壽說話變得很困難,他連連咳嗽,“其實我并不是什么貧乏神,只是偶然間得到高科技的普通人而已。還記得我給過你桃心木護身符吧?”
李國富正要摘下來原物奉還,后者擺了擺手,從自己衣領(lǐng)掏出塊一模一樣的護身符來,張多壽說:“它就是現(xiàn)實美化儀,這種儀器兩塊一組,同時向另一塊發(fā)送和接受想象力信號。”
“我沒明白這是什么原理。”李國富撓了撓頭。
“不必理解原理,能用就行了。”張多壽說,“你之前也體驗過了,當我想象你飛黃騰達的時候,你便會飛黃騰達。同樣,當你想象我長命百歲、永生不死的時候,我就會得到它。”
“原來我一直活在你的想象力里面。”李國富喃喃道,旋即又說,“但那不是假的嗎?今天我從這場大夢里醒來,才意識到這些日子,自己過的其實是流浪漢的生活。”
“假又如何,真又如何,不過是莊周夢蝶和蝶夢莊周的游戲。”張多壽說,“我便問你,在夢中體會到的幸福感,是否真實不虛?”
李國富忍住不去思考今早發(fā)生的一切,去回想錦衣玉食、別墅香車、夜明珠和程妙兒。那是他此生從未體驗過的歡樂。他說:“確實,幸福感是真的。”
“既然幸福感是真的,從什么地方得來,又有什么分別呢?”張多壽說,“你之所以擔憂,無非是從夢中醒來時遭遇了一點小小的挫折——很多人在戀愛中遭遇了挫折,口口聲聲說著不相信愛情了,當下一個真命天子出現(xiàn),還是會轟轟烈烈再愛一場。如果在夢中遭遇了挫折,最好的辦法是——”
李國富接過話頭:“那就再夢一場。”
“很好,都學會搶答了。”張多壽捋了捋胡須,笑吟吟地說,“不過現(xiàn)實美化儀的連接是一次性的,我和你之間,不能再通過想象彼此獲得幸福。”
“那該怎么辦?”李國富問。
“你忘了它的原理嗎?人對自己幸福的想象只是想象,只有想象別人的幸福,才能把想象力傳輸?shù)綄Ψ降膬x器中,對現(xiàn)實進行美化。就像打手沖,自己沖總歸是自己沖,但如果把手坐在屁股底下壓麻了之后再沖,就像是別人給你沖,快感必超級加倍,”張多壽說,“我們之間雖然無法建立想象連接,但如果再多加一個人,三人之間就可以兩兩連接了。”
“你的意思是,發(fā)展下線,找人跟我們一起美化現(xiàn)實?”李國富驚訝地說,“好找嗎?”
“這個世界上得不到幸福的人實在太多了。”張多壽哈哈一笑,“我不就找到你了嗎?”
李國富答允下來。
4
一天,有位年輕人帶著繩索來到六角涼亭,他渾身都是酒氣,搖搖晃晃站上石凳,把繩索懸掛在涼亭頂部的橫梁上,正在他把脖子伸進套索的關(guān)鍵時刻。忽然聽到身邊有人說話。
“你年紀輕輕,何必來這尋死覓活呢?”
他找不到話音是從哪里傳來。連忙把取下繩索,四處查探。聲音竟是從神龕傳來的。
“是誰?誰在說話?”
“孩子別怕,我叫李國富,是這個世界上的貧乏神。我是來幫助你的。”
聽到幫助兩個字,年輕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尚未消化的食物殘渣伴隨酒精從胃袋嘔出,李國富捂著鼻子說:“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告訴我,我來幫你實現(xiàn)。”
“所有的異性都討厭我,不愿意跟我接近,我已經(jīng)快三十歲,就連女孩子的手也沒有碰過。說著他哭得更厲害了,我沒有什么愿望,就是想跟女人親近,嘗嘗她們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兒。”
“沒問題,我答應(yīng)你。”李國富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德福。”
“好。那我問你,你的愿望是想要女人。你具體想要什么樣的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嗯,這我還真沒想過,只要有就行了吧,如果非要給個條件的話,我想要大眼睛、大嘴巴、大臉蛋、大屁股的。都說這樣的女人好生養(yǎng)。”汪德福舔了舔嘴唇說。
李國富思忖了一會,又問:“像這樣四個部位都很大的女人,你打算要幾個?”
“一個就可以了吧。等等,數(shù)量也可以選的嗎?”汪德福發(fā)自心底的笑了,“雖然我沒接觸過,但愛情動作片看得可真不少,一個不夠,來兩個吧。要像日本姑娘那樣跪式服務(wù)的。”
兩個女人、跪式服務(wù)、四大部位,李國富在筆記本上記錄關(guān)鍵詞。
“我這邊沒問題了,但你打算怎么報答我呢?”接下來兩人如此這般交流一番,李國富提出跟上一任“貧乏神”張多壽相似的條件,還有一個附加條件,“給你這兩個女人沒有問題,但務(wù)必記住,你們只能在夜深人靜時行那敦倫之事。”
汪德福答應(yīng)了,他也接受了現(xiàn)實美化儀。
5
次日正午,張多壽和李國富站在涼亭一角,眺望銀行。
“你說那汪德福,大清早的就在銀行門口耍來耍去,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啊?”李國富說。
“可別提了,你怎么給人家想象的?你可太壞了。”張多壽連連嘆息。
“昨天你不也聽到他說的了嗎?要兩個女人,要跪式服務(wù),還要大眼睛、大嘴巴、大臉蛋、大屁股。年紀輕輕不知道哪來這么些要求,你說我還能怎么辦?只能想辦法給他安排嘛。幸好他要的是兩個,多一個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李國富說,“你看看他們?nèi)唬嗝吹菍Α!?/p>
“這會惹出麻煩的。該提醒的提醒了嗎?”張多壽說。
“我辦事你放心,都記著呢。”李國富說。
再看那頭,銀行門口,汪德福正與蹲在銀行門口的兩座石獅子眉來眼去,一時摸摸這只的腦袋,一時親親那只的嘴巴,一時揪揪這只的臉蛋,一時拍拍那只的屁股,趁門口保安不注意還作勢要往它們身上騎。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最可惡的是,就在下午領(lǐng)導來銀行視察工作時,汪德福竟忍不住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女同志的面,露出男性生殖器。當天就被警察拘了去。
七天之后,汪德福走出警察局,與張多壽、李國富聚首,三人圍坐在六角涼亭的石凳上,望著桌面上三塊現(xiàn)實美化儀,良久無語。
張多壽提議:“我們這次想象點安全的東西,把活動范圍框定在這個涼亭內(nèi)部的話,應(yīng)該不會出大問題。我來想象李國富,李國富想象汪德福,汪德福來想象我。按照這個順序,想象我們是這間六角神廟大殿里的三尊神像,做神仙最好了,不需要吃喝拉撒,也不在乎長生不老、發(fā)家致富、美女云集的欲望。跟我一起做貧乏神吧。”張多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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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銀行旁邊的六角涼亭是貧乏神的神龕,里面供著三座神像,如果你懷著強烈的欲望走進去,就會聽到背后有人呼喚,如果你許下愿望想要獲得幸福,便會成為它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