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在院子里剝羊皮的第二天,趙家的老幺失蹤了。
趙家老幺在家里行四,趙家老三和我同班,一向是和我同路上學的。小學距離我家不足百米,我奶奶有一臺半導體,我和趙家老三經常挨在一起聽完單田芳的《白眉大俠》,學校的預備鈴才會打響。我倆才會背上書包往學校一路小跑著進入教室。趙家老三沒來的這天早晨,我對單田芳的評書忽然完全沒了興致。我拿起書包就去找老三。老三的家和我家只隔著一條小河,河寬兩米左右,河邊有筏,只需一篙就可以到對岸。
我推開老三家的院門剛要叫他的名字,卻怔在了院子里,嘴邊的話像一口沒吐出來的痰讓我生生咽了下去。趙家老三和老二跪在院子里,老二梗著脖子直挺挺的跪著,老三卻泣不成聲,臉上混著泥土和眼淚。老三的父親看見是我,把手里的柳條扔在一邊,和我說:剛好你來了,你和三兒老師說一聲,今天不去上學了,給他請個假!家里有事。
我遲鈍的應著,轉頭就離開了趙家。到了學校我如實的和班主任老師說了老三的情況。班主任很不放心,早自習一結束就去了趙家。班主任一去,一天都沒再回校。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說:趙家老幺不見了。昨天晚上就沒回去,一直到現在都沒找到。
我的印象里,趙家老幺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一整個暑假幾乎都是只穿一件上衣光著屁股跟在老三后頭,不住嘴的叫著:三哥三哥,等我一會的啊!
老三從不等他的弟弟,總是大步流星的走著,頭也不回。每次趙家老幺都被他甩出很遠,老幺五歲了,已經認得回家的路。老幺并不惱老三,回到家仍然跟在老三的屁股后面,叫他:三哥三哥,你怎么不等我啊?
昨天放學以后,老三照例去莊稼地里帶老幺回去,結果黑天了老幺還沒回家。找了一宿,也沒找到老幺。一家人一宿沒合眼,終于在早晨的時候,老三的父親爆發了,在屋后折了一把柳條,狠狠的抽打老三。老二看不過,去搶父親手里的柳條,終究是年幼,也被父親一頓狠抽。老三的母親坐在屋里的條凳上,哭成了淚人。
一連三天,老三沒來上學。趙家老幺也是杳無音信,好像一滴水被蒸發了一樣,就這么消失了。趙家報了警。警察在村里做了詳細的排查,毫無頭緒。農忙時節是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五歲的孩子的,只有老劉家的啞巴打著手勢說那天傍晚看見了老幺跟在老三的后面。老幺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見的,仍然無人知曉。
老幺失蹤了一周以后,一無所獲的警察也離開了村子。這一天,我爺爺剝下的羊皮也徹底晾干了,被舒展的釘在土墻上,撐開的四肢像一只巨大的耳朵,趴在墻上聆聽著什么。
半個月后,趙家老三重新回到了學校,只是和我卻行同路人,不再和我一同上學放學,也不再挨在一起在我奶奶的小屋里聽半導體,一切都默默的變了模樣。老三也變得寡言少語,走起路來也不再大步流星,而是小心翼翼的耷拉著腦袋獨自走在上下學的路上。好幾次我想走近他,他都有意的避開了。老三的性格變得越發的古怪,經常在他的筆記本里畫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班主任多次找他談話,依然如故。直到農忙季節結束后的一天,一件爆炸性事件的發生,導致老三結束了他短暫的學業,再沒走進校園。
這一天的午后,剛吃完午飯,母親一邊嘀咕著讓我趕緊去睡午覺,一邊往院外哄趕著雞鴨。忽然就跑回來沖父親嚷起來:羅夏他爸,快去西頭老墳地,找到老幺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跑,父親一把抓住我衣領,說:你不能去!回去!
母親附和著父親的話:你別去,和你爺爺在家,這不是你小孩能看的事!
母親說著找來了我爺爺,讓看著我。我爺爺拉著我走到墻邊,坐在耳朵一樣的羊皮下面,聽著大道上混亂嘈雜的腳步和叫嚷聲。
十歲那年的我震驚的從同學和村人口中得知了父母不愿意告訴我的一件事,趙家老幺在陳啰嗦的墳里被挖了出來。
陳啰嗦是個赤腳醫生,一個月前突然猝死在村頭的麥垛旁,毫無征兆。
村里似乎沒人知道陳啰嗦的大名,都這么稱呼他。只知道他姓陳。所以叫他陳啰嗦是因為他素來愛管閑事,據我爺爺講,陳啰嗦有一次去勸架一對夫妻,結果那對夫妻爭吵的愈發厲害,雙雙去離了婚。從此他也得了這么一個啰嗦的外號。陳啰嗦的兒子黑頭繼承了父親的職業,但不再挨家挨戶上門行醫,而是開了家鄉村診所,掛牌營業。陳啰嗦猝死在村頭麥垛旁的時候,黑頭正在診所里給他的表哥大柱掛著點滴,聽到這個消息,扔下扎了一半的針頭就往診所外跑,留下大柱慌亂的按著針頭,卻有血順著輸液管往回倒流。大柱一把扯掉針頭,罵了句娘,也跟著黑頭往外跑去。
黑頭仔細的檢查了倒在麥垛旁的父親,確認他的父親是死了,沒流一滴眼淚,安靜的安排了后事。
趙家老幺被挖出來的當天,警察也趕到了現場,拷走了黑頭。
趙家老幺的尸體是在陳啰嗦的棺材底下挖出來的。挖出尸體的那天一早,老三直愣愣的杵在他父親面前,聲調異常的對他父親說了一件事。
老三說了一件和彈弓有關的事。
彈弓是找村里的駝背七公做的。駝背七公會做各種玩意,年幼的我們經常纏著七公給我們做各色的玩具。七公會用蘆葦編槍,七公會扎風箏,也是村里風箏放的最好的人。七公用皮筋和鋼條做的彈弓是最耐用也是精準度最高的打鳥工具。七公是從不給我們這些孩子做彈弓的,是老三的父親托七公做的。老三的父親經常夜里拿著手電去竹林里打麻雀,往往收獲頗豐。老三對他父親的彈弓覬覦了很久,終于在一個月前的中午,趁他父親喝了酒,睡得很沉,從墻上摘下了彈弓,又抓了一把窗臺上搓好晾干了的黃泥蛋,跑到了村頭。
老幺像往常一樣跟著老三跑到村頭的時候,老三已經不在那了。老幺一低頭,卻看見了老三從家里拿出來的彈弓,扔在地上。老幺撿起彈弓就要往回走的時候,看見黑頭和捂著手腕的大柱正神色匆匆的往旁邊的麥垛跑了過去,老幺看見麥垛旁圍了一堆人,并沒有被好奇心驅使過去,而是拿著彈弓小跑著回了家。老幺一直懼怕醫生黑頭,每次還沒到診所就開始哭的昏天黑地,老幺害怕醫生黑頭會忽然走過來給他扎針。
老三那天杵在他父親面前說:“我那天玩彈弓,打到了黑頭他爸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