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淚尤留面頰兮,乃悟此南柯一夢
——葬尸湖《夢邀》
1
百葉窗,墨綠,窗戶也是綠玻璃,窗外日頭喧囂,從30層樓往下看,車如螻蟻。陽光滲進來,一條條橫鋪在她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小腿則沒進了陰影里,肌肉分明,線條流暢。他靠在她窗邊書桌上,有意無意地看著她。
她埋頭找唱片,光線在她的頭發上晃動,明明暗暗搖曳著光澤。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這一場沉默難堪的對峙,各懷心思。
“找到了。”她聲音低啞,手里拿著找到的唱片。
竇唯的殃金咒。
2
大暑初見呂梁時,她來租房,逼仄的臥室,房東粗魯地把門打開,隨口報價。這里地段不錯,窗外就是維港,兩室一廳——另一間他正在住著——家具殘缺不齊,冷氣十足,租房總是供小于求。她一個人,倚著一只大行李箱,也不理論講價,當下付了現金租了下來。
當時周末早上十點,他剛起床,蓬頭垢面跟她撞個正著。
呂梁佇在房間里,送走房東,回房打掃,空氣中泛起厚重塵埃,在被綠玻璃濾過的黃太陽光里飛舞著,大暑靜靜看著她,恍惚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以前見過她照片,在朋友的手機里,抻著脖子點煙的姿勢,舞臺上芭蕾演出的姿勢,伏案寫作的姿勢,“博古通今,異常有趣”,朋友這么形容她,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不知何故又快速分了手。見著真人,竟然恍若隔世。
呂梁回頭看見他,笑著打招呼:“你好啊,室友,我叫呂梁。”
“你好啊,我叫大暑。”他說。
“能借個掃把抹布嗎?”她笑起來眼睛細細長長的,仿佛從骨頭皮膚里滲出光芒。他看著她,忽然覺得人生千回百轉九曲回腸,盡是伏筆。
猶似故人來。
3
在呂梁搬進來之前,她那間臥室由于房東的原因已經閑置半年。大暑一個人住在這,除了樂隊,沒有過分親密的朋友,人際的社交行為會消磨自己的耐力和斗志,待人處世克制有禮總是沒錯的。無聊就對著空氣說話,壓著嗓子練黑嗓,隔音不好,總有隔壁的人來敲門。
Amy有時候會來找他,給他帶樓下東南亞菜館子的炒金邊粉和葡萄味的Four Loko。幫他混音,試聽,同他去錄音棚。
Amy和他從大學開始在一起,至今快十年,是細水長流的感情。他們談論生死命理,也談論柴米油鹽,被人問起來是否是情侶,總是下意識一口回絕,仿佛談情說愛是一種對信仰的侮辱。算是奇怪而穩固的關系,Amy一直有男伴,來來往往過盡千帆,而他也不覺得有什么,他中間也談過一兩個無趣的女友,覺得乏味就沒有再找。
或許早就已經超越戀人,是漫長生命相互慰藉的伴侶。
“我戀愛了。”Amy來看他的時候,大暑說。
“隔壁的女生嗎?”Amy問,語氣卻是陳述句。
“嗯。”大暑說。
“為什么?”Amy問。
他想了想,說:“看到她的時候,覺得活著突然變得有意思了。”
“那很好呀。”Amy說,她轉身替他收起桌子上散落的唱片,低著頭沒有看他,聲音笑著說,“其實你不必告訴我的。”
4
他和呂梁進展得很快。
從認識到確立關系只花了兩個小時。他替她收拾屋子,擺放書籍,臨到吃飯的時候他問她:“如果我現在向你表白,你會答應嗎。”
呂梁說:“會。”
他也不覺得奇怪,只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為什么?”
“你桌上有我喜歡的唱片。”她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常去看你演出。”
大暑是樂隊主唱,小有名氣。香港的文藝圈子這么小,黑金的圈子更小,被人知道也沒什么奇怪吧。這么想著,他竟然心中一絲喜悅。
5
是一段截然不同的戀愛。
像是茫茫夜空之中,陡然升上天炸裂的煙花,漂亮又驚人。
從前他覺得自己都是浮在空中的,輕飄飄的,見到呂梁,仿佛又實打實踩在了地上,連走路都開始有了讓人安心的負重感。
呂梁熱烈、明麗、乖張,遍體鋒芒,一陣見血。就連跳芭蕾,都帶著狠辣果決的姿態,不是傳統的芭蕾老師應有的習性。她寫小說,言辭辛辣,銷量慘淡,褒貶世態毒辣天真,并非常人能經受得住。面對大暑,她也毫不保留。她生拉硬拽,把他從自己乏味的神壇上拉了下來。
大暑心中雀躍,像是發現了寶藏。
一個人活著太無聊,軟綿綿討論似是而非的宗教哲學話題并不具有吸引力,為著喜愛的不同的音樂流派爭執也毫無意義,更遑論去對所有僅憑主觀意識表達的藝術品頭論足。可是呂梁就是有本事把這些都變得閃閃發光。
她對于活著有著無限的熱情、勇氣和耐心,并對他單調的生活嗤之以鼻。
自我反思一下的話,他確實過得乏味。他一個人生活,不愿意把自己剖開給別人看,大庭廣眾討論文學音樂藝術對他而言太過羞恥,唯一可以與之討論的Amy也早已經看透了他,樂隊的文案從來不敢讓他經手,生怕他寫出來“我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音樂”這種話。
可是他內心又異常地充實,興許是閱讀量太大,再與人交談就會無法忍受對方的匱乏和無知,開心是自己的,不開心也是自己的。所以當他接觸呂梁時,會覺得十分神奇,為什么內心這么宏大壯麗的人,還會對世界抱有這么大的期望?
6
呂梁于大暑而言,是他死灰的生命里一絲微紅的炭火。
但也只是微紅了。
他很快看透了她。可能腦袋里裝著寫東西的人,看人都入木三分,知道自己要什么,合適什么。
他們很快聊完了該聊的話題,去完了該去的書店,看完了該看的書。在愛情這場博弈里,沒有了風花雪月的羅曼蒂克做掩飾,剩下所有都變得寡淡。呂梁曾經新奇的言論,一而再再而三抖出來,變成老梗。
她太想改變他,把他變成跟自己一樣熱烈的人,一旦意識到這種勢頭,大暑便開始抗拒。一個人他已經習慣了,他寧可跟她像兩條平行線一樣永不交叉,也不愿意有所重合。
呂梁是一個籠子,妄圖圈住他這只鳥。
7
“分手吧?”呂梁說。
“為什么。”大暑說。
“我也無聊了,熱情已經枯竭了。”呂梁說。
“好。”大暑說。
這是他們戀愛第20天。在他們互相看透的時候。他們看透得太快,像疾馳而過的火車,轟鳴而來,滿世界噪音。
8
“我覺得你像是在找什么一樣。”Amy同他說。Amy看他看得比呂梁還透。她看透了他的怯懦。
“你跟我在一起,或許真的是我們互相合適,可是捫心自問,我們之間真的還有喜歡嗎?或許你是為了在她身上找到一點自由而已,可是一旦她發現了你其實不是那么好,你的自由也蕩然無存。
“說到底,戀愛乃至婚姻,是給自己上了一把鎖而已。所謂人的歸屬,靈魂、感情、肉體種種,把自己鎖上,出不去,才是歸屬。
”不愿意的話,一輩子流浪咯。所有宣稱的坦坦蕩蕩敢愛敢恨,說到底不過是膽小。”
他心中翻騰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吐露。一向不愿意見Amy,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說,她站在他世界的制高點,審視著他每一個動作,令他無處藏身。可她又是溫柔的,不具攻擊性的,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使他得以像孩童一般依賴著她。
他突然想起來一句話——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寬宥你。
她是他的嗎啡。
9
分手的時候,他覺得掏心又漫長。她說要送他東西。翻出來是竇唯的唱片。殃金咒。
“我喜歡這張唱片,你說我故作清高也好,說我只知道竇唯也罷,我挺喜歡的。它有神奇的清理情緒的功能,大量的噪音,反而能讓人心神寧靜,你的一生太過順遂,也許所有的憂愁只是會想魚里會不會有刺而已,所以可能它對你來說沒什么用,你知道的東西太多,反而人情冷暖對你而言一無是處,可是我不一樣。
“可能身體就只是一個容器,盛載在我們在人世的種種情緒,容量有它的限度,需要定期清空才能又更強大的空間去迎接新的生活。所以呀,我要把你清空了。
“在你之前,我也談過一些戀愛,我的耐力、信心、對人的喜歡,都建立在不斷摧毀與重生的精神之上,可是我到現在和你分手,還是會傷心,也是挺可笑的。”
呂梁收拾掉行李,快速為房子找好了下一任租客,除了一張唱片,什么都沒留下。在遇到呂梁之前,他從來不是戀舊的人,也不會優柔寡斷。非得等到她把他削骨撥皮之后,他才恍然覺得失去了什么。
但是也只能失去了吧。他沒有勇氣去留住一個已經看透了他的人。
10
分手之后,大暑常常會回想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應不應該去尋求新的信仰,或者找一個新真正是靈魂歸屬的戀人。或者想想呂梁,可能是他已有生命力最新鮮動人的時光。
何其有幸曾遇到個火種。何其不幸親手將其熄滅。
“我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懦弱。”
(完)
作者:PON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