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

1

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面對著鏡子,他突然發現自己變了;眼睛不像是自己的,一圈一圈,像一個圓形的標準跑道,湊近了,他能看到一個人影在里面旋轉、奔跑,怒目圓睜,雖然他想不起來自己有什么發怒的理由。由于昨天剛理過發,耳朵出奇的大,此刻它薄而透明,漸漸露出三角形的輪廓,像兩片楓葉,在他的耳洞旁撲閃著-----他之后才發現自己沒有所謂的耳洞了,他沒有了聽力,他顱腔里似乎正在飛出一只蝴蝶。察覺到這一切只是幾分鐘的事,他張張嘴,下意識地想表達一下自己的驚訝,那眼睛卻依然無動于衷地怒目圓睜,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只是胸腔里一陣翻滾,像是要嘔吐一般,他吐出了一串氣泡。

他變成了一條——魚。

魚?他有點惶惑,自己是什么時候變成一條魚的?昨晚,前天,還是更早?還是自己本來就是一條魚,只不過自己從未發現?他在心里暗暗問自己,可是沒有答案,于是他放棄了。可是這幅怪模樣要我怎么見人?他打開窗戶的一瞬間,感受到一串震動,像是有誰在他的身體深處擊鼓,震得他呼吸急促----他這才知道,沒有耳朵的魚還是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頭卻無法像往常那樣伸出去了,那兩片楓葉似的胸鰭讓他的頭寬了不止一倍。街上沒有人,從他窗前經過的第一個,是魚;第二個,還是魚。他關上了窗戶。

他要接受現實了,這個世界恐怕變成了魚的世界。這也沒有什么不好的。關上窗戶后,他的心跳沒有剛才那么急促了,隨著心跳帶來的震動感漸漸消失,他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寧靜得好像…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他被自己這個新奇的想法所激動了,于是他又聽到了由遠及近隆隆的鼓聲。他趕緊讓自己平靜下來。

有意思。他想著。

?

2

你在深夜里有過這樣的體驗嗎?萬籟俱寂,自己與這個世界脫離了任何聯系,你像一個自完的整體,傾聽著來自自己心臟的轟響,那聲音像是命運在不停地催逼,告訴你,你活著,如此深切、有力地活著。而那一刻你又是那么平靜,仿佛死了一樣,在傾聽他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的生命就在這樣的時刻奇妙地重疊在一起。這是生命以最明確的形式呈現的時刻。

他回到水中的那一天,我睡得很晚。凌晨兩點鐘,我躺在單人床上,外面依然有雨聲在響,卻是茫遠的。只有心臟的轟響如約而至,撞擊著我的耳膜和肉體。我第一次對這個聲音感到恐懼。因為他曾經告訴我,生活在水中,你會始終伴隨著這樣的聲響的;而對于空氣中的我們,這樣的聲響只屬于夜深人靜,你需要面對自己的時刻。

少見多怪的家伙是會被自己的心跳嚇死的。他曾經這樣笑道。

他說對了。如今這樣的時刻屬于我。

?

3

人是怎么變成魚的?

其實這個問題應該倒過來問----魚是怎么變成人的?他學過生物學的(那是在他還是14歲的人的時候,生物書封面上畫著一個醒目的紅色人魚胚胎),知道從一開始,直到我們從母親體內狹窄的甬道游出之前,我們都是一條魚,生活在液體里,感受著那似乎比空氣粘稠的液體所帶給我們的支持和重負。我們來到了空氣中,這里充斥的是另一種支持與重負。這和我們脫離母體前的生活沒有什么兩樣。

他只是回到了人本初的狀態;卻不是在液體里,而是在這如液體般粘稠的空氣里(他是這么認為的)。他可以適應這樣的空氣。比較難適應的是生活在這片空氣中的在他看來和他一樣的生物-----就像他在第一天早晨隔著窗戶看到的那樣,他堅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變成了魚。在他看來確實這樣,他確認這一點。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當他試圖用魚的語言與某天他碰到的第一個同類交流的時候,對方漠然不應。后來他只能改用人的語言,用腹鰭拿支鉛筆在紙板上歪歪扭扭的寫下:

請問,你是魚嗎?

魚?他看到對方一臉茫然,繼而憤怒,搖晃著他那長著兩片長長的楓葉形胸鰭、活像個撥浪鼓的魚腦袋說:

沒有人是魚。人就是人。你這人有病!

他驚訝地看著這個憤怒的撥浪鼓腦袋吐著一串氣泡(當然他只能看到氣泡了,因為他根本聽不到對方說什么),氣呼呼地走了。世界上竟有不承認自己是魚的魚?他不明白。這樣的情形反復上演了312次之后,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只有他能夠發現自己和周圍的人是魚,而其他人(還是勉強叫他們人好了,既然他們不承認自己是魚)對此毫無察覺。這真是一個令他喪氣的發現,他生活在一群不知道自己是魚的魚的世界里。對他而言,這個發現的唯一好處在于-----他從此出門不用顧忌其他人的目光了。

?

?4

我大概是世界上除他之外能夠看到他是魚并能聽懂他說魚話的唯一一個吧------我實在不知道該稱我自己什么:顯然,我不相信自己是魚;而在他眼里,我顯然應該是魚,就像我看他顯然是魚一樣。這是個兩難的困境。因為與他交往的緣故,我刻意淡化了這種分歧,與他交談時模糊了自己所屬的物種。對于我的這種態度,他總是不屑地指著我說,你這條有眼無珠、長著死魚眼的魚!我總覺得他這句語義重復的話是在說他自己。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了。

把時間倒回一點,我和他的相識是怎么發生的?在火車上,去哪兒的忘了,我對面坐的是一對男女?哦,是一對。30歲左右,從上車后他們便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過對方一眼。女的一直看著車窗外,男的將身子側向走道。這情景讓我感慨。我盯著他們看。有奇怪的咕嚕咕嚕聲,從走道對側飄了過來,像是有淘氣的小孩在用吸管向可樂瓶里吹氣一樣。我一扭頭,看到一對專注的眼睛,和一條長著楓葉形耳朵的魚-----在此之前,我還真不知道原來魚也可以坐火車,還可以說話,說的還是人話。我們就這么認識了。

其實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變成這樣的,他為什么要變成這樣?這樣的問題,我小時候看《變形記》時也常常想向卡夫卡問個究竟。卡夫卡早已騎著煤桶飛向冰山那邊去了,沒有人可以回答我。后來我漸漸明白了,他為什么要變成這樣,他怎么變成這樣的,這樣的問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意識到,自己是這樣的,別人也是這樣的。這就是他的處境。這是唯一的事實。

無論過去未來發生了什么,他現在是一條魚。

與他交流是有難度的。我可以聽懂他說的話,但他聽不到我說話,我只能把我想說的簡要寫在他隨身攜帶的一個本子上。那個本子上歪歪扭扭爬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文字夾雜著鼻涕蟲的尸體,像是他的夢囈絮語,又像是個標本夾。幾乎本子的每一頁都留有淡淡的濕痕,斜斜地貫穿整個頁面,后來他告訴我,那是蝸牛留下的。顯然,他偏愛各種黏濕濕的動物。

這個世界有時會讓我覺得太干了。他說道。

我寫,我知道。誰讓我是學心理學的呢,無條件的共情已經成了我標榜自身的習慣性姿態了。

……你又不是魚,哪里會知道?他搖晃著自己的腮,唿扇唿扇的,看著外面的空氣,不說話了。

他就是這么矛盾,一會兒說我是魚,一會兒又說我不是魚。于是我也終究沒有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魚了。

?

5

這是2011年。

我21歲。從20歲到21歲,除了慣用的浴室儲物柜號碼從20號變成了21號,還會有什么變化?我是這么想的。但后來的事實像沖馬桶的水一樣呼啦啦沖到我的面前,讓我知道,原來19歲和20歲之間的距離,絲毫不等于20歲和21歲之間的距離,它壓縮,伸長,展開,收縮,捉弄著你對365天的習慣性想象。我甚至宿命般地覺得,或者慘淡地度過這一年,或者我會凄慘地死在這一年。

——幸好,我現在還可以坐在這里說著這些關于自己的風涼話,在極富象征意味的2012年。

夏天的時候我在云南。整個城市浸泡在清冷的雨水里,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味,類似墻角苔蘚的泥土氣混合我自己的汗味所反應生成的一種味道(別人的汗味聞得真不是很多),讓我的情緒低落至極。事實上那時我的抑郁已經有所緩解了,但面對這樣的天氣和氣息,我仍然覺得疲憊而情緒低落。這樣的天氣大概比較合他的意。可他卻不在這里。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他在干什么。事實上,我甚至不讓自己想到他。那唯一能促使我想起他的因素是這家客棧的名字,子非魚。——子非魚,安知魚之哀樂?想起他說出那句你又不是魚時的神態動作我就頭暈,所以我不想。我只是終日躲在客棧里,趿著涼拖鞋,一邊逗客棧女主人的那一對貓狗,一邊看著雨水從青瓦廊檐之間流瀉下來,在半米外的幾級臺階下,布成一道道喧嘩的線。

泡在水里的日子似乎每個人都很寂寞。總讓我在見過她的下一秒便記不起她的模樣和長相的客棧老板,據說是一只來自英國的大海龜。我對此真不確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和她在一起的關系曖昧的男人確實是如假包換產自英國。入夜以后,會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有節奏的類似女性呻吟的聲音。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我也是從此才知道那種聲音有可能是這種聲音。年輕的、滿足的,像是一個女人剛剛吃完晚飯打出的愜意的飽嗝,一下,一下,有節奏的,自然的,干脆的,然而卻是——生活的。這實在是對我長久以來的美妙幻想的一種打擊。然后在第二天,出門,假裝不經意地窺視一下隔壁女士的長相,你會經歷新一輪的打擊。于是在第一次的新鮮之后,這樣的聲音便成了我的催眠音樂。夢中總有不男不女的海底生物晃頭晃腦,打著嗝,帶著蓄積一夜的食物殘渣的氣息,吐出小小的水泡,一個,兩個,三個……

這是個屬于魚的世界。在潮濕濁重的水里,相互依偎,相互營養,互訴衷腸,然后相互遺忘。

也就在這種日子還在繼續的時候,傳來了他的死訊。

?

6

他原來并不會游泳的。

變成魚這一事實并沒有改變他不會游泳的現實。他只是變得喜歡水而已,他享受泡在水里的感覺。

他只是一條不會游泳的魚。

在旁人眼里,他還是普通的他,只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喜歡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更喜歡排斥海鮮。他的怪癖,他的徹頭徹尾的對一切海鮮產品的拒斥讓他失去了朋友。他無法理解,在一個魚的世界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魚不承認自己是魚,并且還一意孤行地堅持吃魚。他不明白,同類相食是生命現象里共有的特點,即使對于一條魚也是。他是一條不幸地沾染了屬于極少數人類的理想主義情結的魚。絕大多數生物都在趨利避害,學習適者生存,學著接受自己所不能理解而又不能不面對的東西。而他,只是在學習拒絕,學習在自己周圍筑起一道墻,一邊擴大圍墻的范圍,一邊驅除所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他要給自己制造一個屬于自己理解范圍內的宇宙,而這個宇宙的范圍,比起圍墻之外的空白,總是有限的。他的領地,時時受著這未知的、他所不能把握的空白的侵襲。

頭昏腦脹、兩腮發燙的時候,他喜歡把頭埋在盛滿水的水桶里,埋得深深的,吶喊。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說過了,他沒有耳朵。這個世界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因為它們在他的吶喊沖口而出的一霎那,就變成了大大小小的氣泡,沉到水底了。------這些聲音是如此的沉重,而一顆心又是如此的沉重。他家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水桶,那里面沉積著多少屬于一條魚的孤獨的秘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知道。

現在我知道了。

夏天的時候他開始拉著我一起上游泳課。正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她。或許不應該叫認識,或許應該叫做看見。誰知道呢?可這樣說他不會承認的,-----每個少男少女都需要為自己單薄的情感世界編織點幻覺,即使一條魚也不例外。

我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他和我討論過這個問題。

頭發必須是長發(最好呢,要垂到腰際的那種。他說得想入非非,搖晃著腦袋,連同兩片海棠葉一樣的鰭),眼神要足夠迷離(要像夢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小小的鼻子,

--------最重要的,她要有光潔飽滿的、大理石般的額頭,來保證她的智商。好了。

他這樣總結,結束。于是我們繼續坐在教學樓那幾根大柱子前的臺階上,一臉怪笑,看下面的------我的人來人往,他的魚來魚往。

其實,我很懷疑他自己的智商。以一個人的標準。

總之,夏天的時候他開始拉著我上游泳課。誰知道呢,他遇到了她。經典的愛情故事不是都這樣開頭嗎?可是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經典的愛情故事結尾----沒幾個是真的。

當春天遍地的野貓開始發情的時候,女孩子們正忙于各處喂養,我們則急于開始一段故事,好讓自己可以完成對故事結尾的想象和改編。我必須承認,他的故事結尾足夠出色。

?

7

每天早上八點半,當我出現在圖書館的時候,她都已經在那兒了。永遠是同樣的姿勢,永遠是同樣的座位。永遠是同樣的我在饒有興趣地窺視著她。

圖書館是東西向的,三面都是大大的窗戶,窗簾是晴朗的天空藍。在早上的這個時候,血色的太陽會斂聲屏氣從某個未知的窗口撒進來,橫鋪在她身后的那排紫檀木書架上,于是所有古老的四庫全書,都因為她的緣故,變得鮮活可愛了。我總是在這樣的陽光里,拿出白紙筆記本,開始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紅色字跡,然后看著她的身影,還有陽光,以及陽光里的四庫全書,呆呆地愣半天的神,開始一天的新生活。

那時我一直有一個蠻大的理想,改編我最喜愛的加繆的一部戲劇。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我便已經向一個百無聊賴的女孩子夸下海口要動筆了,可是回到上海,坐在14號樓短暫的午后陽光里,饒是把一本厚厚的硬皮加繆全集從新摸到舊,我還是沒有寫出一個字來。

就這樣看著她的時候,那天窗外清冷帶血的朝陽,忽然讓我有了動筆的欲望,我看到一個男人孤獨的身影站在這朝陽里,在斑馬線上,垂著頭,一動不動。漸漸地,開始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男男女女帶著夜里的殘夢和飯團咖啡和筆記本電腦穿梭來往。當他準備抬頭低吼的時候,我的故事開始了:

你在寫什么?

一個故事。

什么樣的故事?

一個關于一個叫卡利古拉的年輕人如何——自殺的故事。

……里-古-拉?好古怪的名字。

卡利古拉。但他是個中國人。我的好朋友。

怎么?你的好朋友自殺了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要寫他自殺了?這樣多不好。

他意愿這樣。

沒有人意愿自殺的。

真的。

你瘋了。要么你的朋友瘋了。

大概我們都瘋了。

可你說話倒是不顯得瘋。

……

那你別讓你的好朋友自殺了,好嗎?

……

……

這個夢我不知道做了多久。夢醒之后,她依然一如既往地準時、刻苦,讓陽光撒在身上。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發呆、迷糊,看太陽撒在她身上,低頭寫下紅色的字。只是這個故事好像和卡利古拉沒有關系了,這是我和她的故事。雖然我和她之間沒有故事。

?

8

關于卡利古拉的故事時斷時續地寫了半個多月,字跡寥寥,涂了又改,依然沒有寫完的日子。她也依舊每天在我的正前方遠遠的角落里,嫻靜地坐著,目不斜視。

除了偶爾擦身而過的時候,我沒有機會近距離地觀察她。她的頭發很長,披散著。期間我斷斷續續地去了幾次醫院,沒有再去圖書館。等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濃黑的長發已經垂到腰際了。

卡利古拉迷失在羅馬城外的荒野里,沒有消息。

我還是不得不去看心理門診。我感受到自己周身彌漫的抑郁氣息了。

心理咨詢似乎是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醫院的心理咨詢室便在每周一龜縮在最高一層的最里面,昏暗走廊的盡頭,小得一覽無余卻房頂很高的一間屋子,總是亮著粉紅色的曖昧的燈光,既像供人懺悔的chapel,又像一處隱秘的紅燈區。讓人抑郁而備感誘惑。

告訴我,怎么了?白大褂里的牧師說。

最近一直感覺很壓抑……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一個朋友前不久自殺了。

牧師腳上一雙碩大的棕色牛皮鞋,鞋尖有節奏地起起落落。

外面幾個候診的老男人,早早地謝了頂,在興致勃勃地抱怨著全球變暖、政治迫害,以及他娘他大爺的公平正義。

……

走出咨詢室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名正言順的抑郁癥患者了。飯點,整個世界都在涌向食堂。在人潮中,我可以名正言順地郁郁寡歡、流淚哭泣、放縱嚎叫而不用理會別人了。一切問題都與我無關,它們都要被歸因于一種叫多巴胺的東西的分泌——我,是無罪的。我,是自由的。

大概一切樂于承認自己抑郁的人都是這么天真地認為的。所以他們聚集在校園西南角,走廊的陰暗角落里,興致勃勃地抱怨著全球變暖、政治迫害。外面的世界卻依舊,熙熙攘攘,陽光燦爛。

還有她,依舊在圖書館的陽光里靜靜地生長,長發已經垂到腰際,縈繞進孤獨的陌生人的夢里。

?

9

語言是可以藏匿起來的。如果你想的話。

古時候的人會把自己藏在心里的話,趁著一年的冰封期來臨之前,向河流訴說。封凍的河流會把這一切也封凍起來,深藏在水下。這樣到來年春暖的時候,河流解凍,這些話語便會變成零碎的詞句,隨著流水漂漾到空中,像是有人在半空里夢游時的自言自語。這就是節氣里說的“驚蟄”。他媽媽這樣對他說。

他覺得這些人真傻。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條魚。

現在他才知道,一條魚的心是小的,他裝不下那么多的話。而這個世界充斥著這么多的不知道自己是魚的人,沒有人在乎一條魚的想法。他無法向自己訴說(別忘了,他沒有耳朵),也不能將它們涂抹成文字,更不能將它們告訴她——不能,因為這一切都會成為帶有恥辱標記的證據,他同情自己的證據。

他不能讓自己死于對自己的同情。

他寧愿像古時候的人一樣,把自己所有的秘密深藏在水下,或者藏在對她刻意的傷害里。我不知道他和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沒有發生什么。唯一的證據只是他死后,我在他住處發現的幾個滿滿的水桶。她搬家了,我輾轉打聽到她的住處,去找她,她態度很冷淡。我只能站在門口告訴她,他死了。

是……自殺。我補充了一下,怕沒有說清楚。

死了才好。然后她沉默了。她的眉頭沒有皺一下。大理石般的。

我也沉默了。告別,離開。

其實我在去之前,一直想告訴她,他有東西留給她。但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已經無法把那件他留給她的東西呈現在她面前了,它現在正攤在他住處的水泥地上,等太陽和空氣讓它慢慢溫暖,干涸。那不是什么可以永恒的東西,只是一桶水而已,凍得結實的一桶水。當它在水泥地上開始融化的時候,我聽到了幾個字。是她的名字。

他自己沒有聽到。她也聽不到了。誰在乎呢。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時候下葬的,也不知道他葬在哪里。他父母接到消息后,只是默默地來到學校,捧走了他已經沒有溫度的骨灰。校園BBS上神神秘秘地傳說著某男投湖自殺的消息,沒有人知道是他。誰在乎呢。這樣的新聞沒幾天便被更加新鮮有趣的明星八卦考研GPA淹沒了。

他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幾個月后,我打電話給他父母,想知道他葬在哪里。

事情已經過去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攪他們剛剛恢復平靜的生活。說完這句話,他姐姐掛斷了電話。

于是我終究沒有知道他葬在哪里。于是生活終究恢復平靜了。

唯一的變化是:他的手機號碼從此成了空號,我發去的問候短信從來不會得到回音。

我的死和任何人無關。這據說是他最后的遺言。

他現在真地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了。他只是一條魚而已。

?

10

卡利古拉:年輕人,告訴我,你的詩能讓我口中的哨聲喑啞嗎?

詩人:我不知道。吹哨是您高貴的權力,歌唱是我卑微的自由。

(低沉地朗誦)

? ? ? ? 我背著吉他進天堂

? ? ? ? 門衛說:人可以進去

  琴必須留下;

  我留著長發進天堂

  門衛說:人可以進去

  頭發必須留下;

  我點燃名字進天堂

  門衛說:人可以進去

  證件必須留下;

  我拿出了身份證

  門衛說:還有。我拿出工作證

  門衛說:還有。我拿出團員證

  門衛說:還有。我拿出戶口本

  門衛說:還有。我拿出購糧證

? ? ? ? ?門衛說:還有。我拿出死亡證

? ? ? ? ? ……

于是,我背著自己的尸體走進了天堂。

卡利古拉:我可愛的詩人啊,那就背著你自己的尸體來吧,我給你自由和榮耀。

?

這榮耀就是被遺忘。

到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吃完了最后一粒百憂解。一個喧囂躁郁的夏天結束了。我的卡利古拉終究沒有寫完。

故事的最后,卡利古拉終究是要死去的,死在整個世界對他的詛咒和仇恨里,死在他有意為之的瘋狂里。他不會死于同情。就像那條魚一直所希望的那樣。

可是一切的詩人總是會先他而死。

我卻還活著。也只有在他死了、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才會記得想他。當他活著的時候,他對我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我可以發呆,抑郁,可以寫幾首蹩腳的詩,可以同時想念好幾個與己無關的女人,可以做夢,浮夸,但我不曾想起過他。然后他孤獨地死去了,我開始不可遏制地、強迫性地,滿懷愧疚地思念他。

我殺了他。

他殺死了我的夢。夢里醒來,想了許久,發現自己終究是一無所有。一個人躺在草坪上的時候,你會禁不住猜想,這無妄的生活究竟要把你載往何處。我斷絕了與幾乎所有朋友的聯系——當然,與我一直保持聯系的朋友本來就不多——生活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

?

11

后來呢?

我該怎么結束這個沒有情節的自殺故事呢?

世界還是很匆忙。

這一切不會有什么改變。

太陽依舊每天從圖書館的某個窗口升起來,把陽光撒在她的身上,撒在她背后的檀木書架上。她的長發依舊會纏繞生長,縈繞在某個饒有興致的偷窺者的夢里。這一切不會有什么改變。

只是我不在了而已。

我們就這么深情地、深切地活在這個魚的世界里。

或者這樣:

我還是個普通人,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

一切都沒有變化,但是一切都不同了。

?

其實這兩個結局沒有什么不同。不管你是死了,還是茍延殘喘地活著。一切的故事好像都是這樣,饒是兜兜轉轉,到頭來總要回到一個你自己所樂意接受的原點。好像一覺醒來,擁著暖和的被子心懷僥幸好奇地回憶自己幾分鐘前一個身臨其境的噩夢,或者像是電影《羅生門》的結尾一樣,眾人散去,各自唏噓品咂別人的故事。然后,遺忘。

寫故事,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天生是為了自我安慰以及遺忘。

你不能和解的東西是無法出現在你的筆端的。你嘴里說著你自己是殺人犯,其實那時你已經原諒了你自己,甚至于你還被自己主動的贖罪意識感動著;你訴說著你對她的愛戀,但其實那一刻你已經決意忘記她了。一切的跌宕起伏、生生死死都只是做了你所無法承認的平庸生活的幻影。

還有什么比和生活和解更容易呢?還有什么比和自己和解更容易呢?

所以,真正的結局,只能是這樣:

我們趿著涼拖鞋,一邊逗客棧女主人的那一對貓狗,一邊看著雨水從青瓦廊檐之間流瀉下來,在半米外的幾級臺階下,布成一道道喧嘩的線——

我和她。

在他死去的時候。

這結局,你也知道,當然也是假的,但合乎我們浪漫的天性。——真正的生活在我們之外漠然延續著,像風,壓根就沒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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