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恭喜,新婚快樂!”
“謝謝!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接你啊?”
“昨天回來的,時間有點緊,而且你要準備婚禮,怕你忙,所以也就沒好意思打攪你。”
“你我之間還客氣什么?不是說過了嗎,只要是你,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接你這點小事,能麻煩到我什么?”
“沒事了,這不是趕上你婚禮了嗎?”
“是,你來了就好了,我還怕你工作忙不來了呢?”
“誰的婚禮不參加,你的婚禮是一定要參加的。行了,趕緊過去吧,新娘該等急了。”
“行,等婚禮結束,我們再好好聚聚。”
“嗯,好。”
這是在我參加過的一對陌生新人的婚禮上,新郎和一位漂亮姑娘的對話。那姑娘就坐在我旁邊,從一開始進來就一直很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看著新郎和新娘在笑,那笑容很美、很溫暖。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我看的不甚清楚。
新郎走了幾步又回頭來問:“你……是不是剪頭發了?”
姑娘笑笑,“對啊,長發有些麻煩,我懶得打理,就給剪短了。”
“很好看,比你長發的時候可愛多了。”
“謝謝,新娘也很漂亮,跟你很般配。”
“是嗎?就是性格有點內向,不太愛說話。”
“跟你這個話匣子在一塊兒,剛好互補。”
“哈哈哈,你呀,一點都沒變。”
“是嗎?行了,快去吧。”
“嗯,你呀,坐會兒,結束了我過來找你。”
“好。”
漂亮姑娘坐在我旁邊,一直玩著自己的手機,菜上來也不怎么吃,只是象征性地夾上一點,只不過酒倒是喝了不少。
和她能搭上話還是因為她在衛生間吐了,我剛好經過遞了紙巾給她。
婚禮的確很熱鬧,很大一個酒店的客廳擠滿了人,包間里也滿滿的都是人,新郎新娘挨個桌子敬酒,主持人臺上唱歌助興。
“剛才謝謝你啊。”
“沒事,舉手之勞而已。我看你沒怎么吃菜,你這樣空腹喝酒,胃肯定會受不了的。”
“沒什么胃口,一個人坐著無聊,就喝了幾杯。”
“剛剛聽你和新郎的對話,看來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啊,關系看著不錯。”
“嗯,算是吧,哥們兒般的那種。”
說話間,她的眼光一直跟隨著新郎新娘移動,有時碰上我的目光會躲閃。
我回頭看看敬酒的新郎新娘,正好觸碰上新郎看過來的目光,新娘看向新郎的目光。
漂亮的姑娘以低頭玩手機來拒絕新郎的目光,我突然覺得這場婚禮好像很有意思,即使這里的人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不知道我是否能有幸聽聽你的故事?”
姑娘抬起頭,眼里都是驚訝,張了張嘴,不知道要說什么。
“抱歉,我的問題有些唐突。其實我也只是跟著我身邊的親戚來參加這場婚禮,這里的人我誰也不認識,對于這個地方來說,我只是個外來客。不過我來了,以陌生人的身份來見證這對新人的幸福時刻,如今遇到你,大概也是緣分吧。其實,我能看出來,你對新郎,不僅僅是哥們兒的關系。你的笑容,你故作姿態的大方,都可以瞞過所有人,甚至騙過你自己,但是你的眼神、你的視線已經出賣了你。”
她放下手機,顯得有些局促不安。“這里有很多我們倆的共同朋友,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上來問候我,和我說句話。我也不愿意去接觸他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本想過會兒就離開的。我很驚訝,我們素不相識,有種被你看穿的感覺。”
“呵呵呵,我近視,怎么可能看穿你?我只是第六感比別人強一點點而已,或者說是比別人敏感一點吧。”
“不介意的話,我們出去走走吧。”
“當然可以。”
我跟一起來的親戚說了一聲,便跟著那姑娘出了酒店。
我們并沒有明確的目的要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聽新郎說你剪頭發了,你以前是長發嗎?”
姑娘笑笑,“是啊,昨晚才剪的,猶豫了好久,終于狠下心給剪掉了。”
“留了多久了?”
“十幾年了吧,從初中開始一直留到昨天晚上。”
“十幾年啊,怎么舍得呢?”
“是啊,但是,想換個活法。”
“一切從頭開始?”
“沒錯。以前我媽不讓我留長頭發的,只是偶然間聽他提起過,說長發的女生很漂亮,他喜歡像田馥甄那樣頭發長長的姑娘。”
“可是,你沒發現,短發更適合你嗎?”
“發現了,昨晚剪掉頭發的時候發現的。那時候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姑娘都適合長發,也并不是所有的長發姑娘都漂亮。”
我歪著頭去看她,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淡淡的眼影襯托著她的眼睛更加漂亮,只是她的眼里無光,像一個黑洞,深邃而暗淡。
“你是特意趕過來參加他的婚禮的嗎?”
“算是吧,一個月前他給我發郵件,說他要結婚了,希望到時能看到我在場。”
“這算是一種告別儀式嗎?剪掉長發,來參加他的婚禮,對過去,對自己,對他。怎么看,都像是來道別的。”
她抬眼對上我看過去的眼神,驚訝中帶著些懷疑。
“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從開始到現在,你連名字都沒告訴過我,為什么就會覺得我一定會告訴你些什么呢?”
我看著她突然防備起來的心理和警惕的眼神,毫不客氣地就笑了。“那你又是為什么會愿意跟我說話,又要到這外面來呢?如果你認為我是壞人,不應該從一開始就不搭理我才對嗎?現在才開始防備是不是已經遲了?如果我說我會催眠術,而你早在和我搭話的時候就已經被我催眠了你信不信?”
她突然跳開一段距離,更加警惕地盯著我。
“好了,騙你的,我怎么可能會那種東西?你之所以懷疑我,是因為我們雖然不認識,可我說的每句話都恰好說中了你,而你又不想承認這些事實。你說我說的對嗎?我說過,我并沒有什么讀心術的本領,我只不過是第六感比別人強一些而已。”
“可是,你為什么就愿意聽別人講故事,即使這個人和你素不相識?”
“對于每一座城市來說,我,僅僅是個過路人。是什么讓我記住這座城市?無非是在這里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兒。你留戀一座城市,向往一座城市,除了環境優美之外,不就是因為那里有你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嗎?”
她裂開嘴笑了,笑的那么舒適自然。她終于肯告訴我她的事情了,像在祭奠青春一樣將那些過往娓娓道來。
【2】
她姓陸,單名一個鰻字,是鰻魚的鰻魚。
他有一個很俗氣的名字,叫顧大海。他說,剛剛好用來承載她這條死鰻魚。
他是小學時搬到她家隔壁的鄰居,也是她班級里的轉學生,性格古怪,脾氣暴躁,經常在放學回家的路途中欺負她,她不是頂著一頭包回家就是青著兩只熊貓眼去學校。
他真是渾身臟的要命,時常不洗臉,衣服也穿的拉里邋遢,被學校通報批評過很多次,他從來沒管過。
有一次,他抓了只壁虎放到了她的鉛筆盒里,她在數學課上嚇得大叫了起來,他在一旁偷著樂。她當著數學老師的面掀了桌子,將數學書甩在了他的臉上。
從那以后,他不再欺負她了,見著她就躲。小學很順利地就畢業了。
升入初中,不知道是不是老師腦子壞掉了,他和她不僅同班,排座位時還成了同桌。她要求調換位置,老師只給她五個字:“你沒得選擇。”
這一坐就是三年,直到高中文理分科,她去了文科班級,他則選了理科。
那時候的他就像吃了長個子的神藥一樣,身高突飛猛進,一下子竄到了一米七,足足甩出她20厘米遠。
他還是沒有改掉他那吊兒郎當的痞子樣,聽說打籃球可以吸引更多女生,他就跑去苦練球技;聽說彈吉他會唱歌的男生更有魅力,他每晚站在自家陽臺上鬼哭狼嚎,吵得她根本沒辦法睡覺,成績直線下降。氣的她跑到他家去理論,他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還特不要臉地說:“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那個時候,她恨不得一拳打死他丫個孫子的。
初三快畢業的時候,他跑去跟校花告白,校花留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扎著馬尾辮在身后甩呀甩。相反,她是假小子的妹妹頭。
那時他們的關系已經緩和了許多。告白失敗以后,他跑來跟她哭訴,在她身上各種蹭,鼻涕眼淚糊了她一身。正想安慰安慰他,結果他說:“死鰻魚,你怎么也發育了?”她直接一腳將他踹下樓梯,摔斷了右腿。
由于傷勢嚴重,他不再打籃球了,為了賠罪,她跟著他上了同一所二流高中。
高中的他長的越發高大了,每每說話,她都要仰視。她說:“你每次和我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坐下來?我很累的。”
他笑著拍拍她的背,“我這是在給你治頸椎病,你看你,書念多了,脖子里的骨頭都突起來了。再這樣下去啊,你遲早會因為頸椎病而英年早逝的。”
“我呸,滾你丫的,你才英年早逝呢。”
“好了,跟你開玩笑。文理分科你為什么選擇文科?你理科成績不是更好嗎?”
“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是文科生。”
他看著她,笑容僵在了臉上。“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沒跟我說過?”
“很久以前,上小學的時候就喜歡了。”
“他叫什么名字?人怎么樣?”
“李白,可帥氣了,文筆很不錯,還會寫詩呢!”
“中學生不可以早戀,你不知道啊?”
“知道,我又沒有談戀愛,我只是喜歡他而已。那你呢,你又為什么選擇理科?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歷史地理勝過物理化學。”
“我家電風扇、電燈、電視經常壞,我媽說叫修理工很麻煩,又花錢,所以我去學物理。”
“哈哈哈,你還真是接地氣,那你還說要學好地理去旅游呢。”
“沒事,我可以自學,我已經想好旅游的路線圖了,先從咱大西北出發,一路向東北,再下江南,然后往西走,最后去西藏,接著再回來。怎么樣,我這路線,是不是繞著中國跑了一圈了?”
“就你牛逼。”
后來畢了業,他真的選擇去了東北上大學。應著媽媽的要求,她留在了省內。
走前,他說:“死鰻魚,咱倆來拜把子吧。以后,你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的。”
“干嘛非得拜把子,這樣不挺好嗎?”
“拜把子不顯得我們倆親近嗎,跟一家人一樣。”
“那你娶了我不也就成一家人了嗎?”
陸鰻說,她真的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以為這樣的場面會很尷尬,結果他卻笑了,說:“死鰻魚,你這是怕嫁不出去早點找下家呢?”
她一腳踢在他的左腿上,咬牙切齒地說:“老娘只是打個比方,像我這么優秀的人,我會嫁不出去?我已經跟我喜歡的人表白過了,他一定會來娶我的。”
“是不是那個叫李白的大詩人?他來的時候會不會踩著七彩祥云啊?有沒有穿金甲戰衣?”
“顧大海……你丫的有種再說一句?”
“哈哈哈,他是不是還拿著金箍棒頭上還帶著個金項圈?哇,死鰻魚,你口味兒好重啊,喜歡的對象竟然不是人?”
“顧大海,我要把你大卸八塊兒,扔進海里去喂魚。”
“來啊來啊,只要你有這本事,我絕不反抗。”
直到他去上大學,她也沒有把他大卸八塊兒。
后來,她省吃儉用攢了車費偷偷跑到他的城市去。她滿心歡喜地打電話給他,接電話的卻是個女生,她說:“大海已經睡了,請問有什么事兒嗎?”
她匆忙掛了電話,想起他說的那句“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的”,無奈地笑了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過年回家,顧大海跑到她家來蹭飯,陸媽媽還叮囑他多多照顧陸鰻。他一邊吃魚一邊說:“阿姨放心,她要是30歲還沒嫁出去我就娶她。”
陸鰻一巴掌拍在他頭上,說:“不用你丫操心,我大學畢業就結婚。”
“這么快?對象呢?難道還是你的那位不是人的李白大詩人?”
“滾,明年我就帶回來見我媽。”
“切,準是又騙人的,陸媽媽別相信她。”
“嗬,我媽不信我難道還信你啊?你丫給我留點魚。”
“魚不能吃魚,手足之間不可自相殘殺。”
陸鰻一腳將他踹下板凳,將剩下的半條魚端到自己面前吃了起來。
大學很快就畢業了,顧大海回來時,陸鰻已經出省了。陸媽媽說,陸鰻把工作簽到了上海。
顧大海從東北回到了大西北,他說他要為祖國邊疆的建設貢獻一份力量。
他們斷了聯系,顧大海發出去的郵件石沉大海,陸鰻杳無音信。
【3】
故事到了這里便結束了,陸鰻沒有再講下去,我知道她還隱瞞了很多東西。不是不愿意跟我講,是她自己不愿意說出來。
“你的李白先生是顧大海嗎?”
她笑笑,“我想他應該是懂得吧,他那么聰明,不會聽不出來我話里的意思。”
“其實,明明可以在一起的,為什么呢?”
“大概是命運弄人吧!”
“為什么會突然跑去上海?”
“我不是突然跑去的,他劃定的那條旅游路線,在此之前,我已經去過了北方的所有城市,只是畢業那年,恰巧趕在了上海,于是就連工作一起簽了。”
“我真的……其實挺遺憾的,我覺得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甚至可以說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怎么會……”
“自己把自己作死的吧。大學畢業以后,我們再沒有聯系過,我媽媽說他來找過我,問我結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媽就說了一句話:你信,那就是真的;不信,那便是假的。”
“阿姨這是?”
“我媽從來沒阻止過我們倆。我媽說,如果兩個人是命中注定要走到一起的,就算是再多阻礙也是阻止不了的;但如果兩人無緣無份,就算拼了命撮合也終究是要分開的。樹要如何生長,放開它的束縛便是,沒必要強求。我媽信佛,她也相信一切皆由天定的真理。”
“可惜了。”
“沒什么可惜的,走過了這么多路,看過那么多人和事,我已經都想開了。以前是自己太傻,不敢伸手去抓住自己想要的,白白錯過了。以后,只活給自己看,三十歲以前我一定會把自己嫁出去的。”
“陸鰻,把自己活成一條魚,但不要僅僅活成一條魚,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里徜徉,離開水你也可以生存的很好。”
“我明白。”
“婚禮應該快結束了,我們回去吧!”
“你回吧,我就不回了,下午六點的火車,我該走了。”
“這么著急,新郎不是說要……”
“已經沒那個必要了,我們都要從新開始了,能不打擾就不打擾。這個,你幫我帶給他吧!”陸鰻將一個小盒子交給我。
“這是?”
“初三時他去給校花告白,拿著這個項鏈,被我偷回來了,而且他的那些壞習慣都是我給校花告的密,校花是處女座,有嚴重的潔癖,所以他還沒有開口就被拒絕了。”
“呵呵呵,你……真是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姑娘。”
“我該走了。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吧,我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叫我小城吧,我想你不會留一個知道你秘密或者是看穿你心思的姑娘在你身邊的,不然,今天聽這些話的應該就不會是我這個陌生人了。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的。”
“哈哈哈,你真是個有趣的姑娘,我們江湖再見。”
“哈哈哈,好。你下一站要去哪里?”
“西藏吧,這是旅游線路的最后一站,結束了就回上海,我也該為我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一下了,前天媽媽來電話,說她身體不大好,希望我可以回去一趟。”
“既然塵緣已了,是該還回去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祝你一切順利!”
“多謝!”
我回到酒店時,客人皆已散盡,新郎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著陸鰻的身影。
“你好,這是陸鰻托我交給你的。”
新郎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隨后接過我手里的盒子,打開,是一條海豚啄球的銀色項鏈。
“你是誰?她為什么要托你送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親戚朋友又打電話催促起來,只道他:“他鄉游子,一介過客而已。”
陸鰻,你大概沒有仔細看,海豚的身子上刻著的是鰻魚的鰻字。
我跟著親戚朋友上了車,新郎又跟了上來,他把小盒子又塞回我手里。“我不知道你和陸鰻是什么關系,既然都已經要重新開始,那么這個也就用不著了,你替我扔掉它吧。”
“哎,你這是……”
“一切總要有個終結者,陸鰻選擇你,一定有她的理由。”
“有啥理由啊,我就是……”話還沒說完,車子已經絕塵而去。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的目的只想聽個故事,到頭來卻無緣無故做了這段感情的終結者,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沮喪。
那條項鏈后來被我扔進黃河里,我想,這大概是年少的他們最好的去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