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妮子走了。
寫這句話時我手里還握著一張被手心的汗水浸濕的紙條,模糊的字跡依稀可辨。是妮子娟秀的楷體:我們分手吧。
數學老師正激情洋溢地演繹函數的定義域,锃光瓦亮的腦門足以照亮我意識中那平坦的數學大道,可我偏不給他面子,興沖沖地獨闖羊腸小道,一路高歌《大紅燈籠高高掛》。
妮子走了,準確地說是她的心走了,離我越去越遠。
我看著她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側臉不禁潸然淚下,妮子的臉冷得就像白描過的水墨畫,全然不顧我的泣涕漣漣,她一身藕色的連衣裙,皮膚好的像剛剛剝下的白水蛋,領口繡著淡色的碎花,胸口一路淺綠色的荷葉邊,活脫脫就是一朵鮮翠欲滴的花。
我就是被她這樣的花迷住了。
(一)
? ? 愛上妮子純屬偶然。很多小說都是這樣開頭,俗得要命。但我不得不用這樣俗的開頭來描繪我和妮子轟轟烈烈凄凄慘慘非同一般的愛情。
? ? ?貌似一個傍晚,我和妮子留下來一起掃樓梯,本來她只要擦擦玻璃刷刷什么的,但那天的樓梯仿佛和我作對似的變得格外臟,妮子看到我一人面對小山似的垃圾揮舞著小掃帚,二話沒說跑上樓借了個拖把和我一起干。我想這年頭還有人助人為樂的活雷鋒真他媽的不容易,我感動得就差沒熱淚盈眶了。
夕陽的最后一縷光落在了妮子的臉上,她額上的細小汗珠變得璀璨起來,仿佛撒上了一層金粉。妮子在陽光里巧笑倩兮,于是一件更俗的小說情節又發生在我的身上:心弦仿佛被拔動了一樣。
妮子其實是一個挺物質的小女人。
和她熟絡以后一起逃晚自修,兩個人躺在河灘上望星空,工業時代下的河流早已污穢不堪,厚厚一層黑色的工業用油漂浮在水面,在月光下熠熠生輝,風吹過只是無力地搖了搖,翻不起波浪。
妮子說她母親是一個嗜錢如命的人,整天唯一的樂趣就是數錢。不過她數的都是皺巴巴的十元的票子。妮子想要一藕色的連衣裙,也就六七十元錢,和母親磨蹭了半個月就是沒答應。這夏天快到了,所以她只能干著急。
我恨她,妮子憤憤地說,自己跑了男人還剝奪了我的追求美麗的權利。忘了說,妮子七歲那年她爸帶著一個女人跑了。妮子發誓要得到那條裙子,為了它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跟人感情交換她也愿意。
后來想想,妮子說這話是其實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可那時候的我傻不拉嘰的以為她也傾心于我給我暗示。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把妮子叫到了操場上,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捧出了一件禮品盒。然后我如愿看到妮子打開盒子后眼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我壞笑:你還記得昨天說的話嗎?
(二)
我想,妮子離開我的原因大概是我不務正業吧,我是個空想主義者,妮子是個現實主義者,她一直以為下星期的數學測驗比我的小說重要一百倍。我還幻想能夠被某個著名大學的中文系錄取,然后拜名師學藝,繼續深造,從事我的小說事業,再然后的某一天成為文壇上的一顆新星。我把這個幻想描繪得太美好,以致于連我自己都快要感動了。
在某個星夜,我把這個夢想和妮子說了并且委婉地提出希望得到她永久的支持。說這話是其實我心里沒底,因為我不能保證妮子能夠和我好一輩子,更何況我不知道現在她是不是和我鬧著玩兒的。
妮子說我的幻想第一個條件及不成立,以我那破成績上個民辦專科都危險更何況著名大學呢。說這話是妮子還穿著我送的藕色的裙子,在月光映照下舊像一根龐大的藕。妮子還說我的小說寫出來了人們不愿意看,成名個屁。我說我這是先鋒小說。雖然先鋒派在我的腦海中概念模糊。所以,妮子最后說,你的幻想到此破滅了吧,多做幾道數學題比搞什么破小說強多了。
妮子的話也不無道理,所以接下來的幾天我十分痛苦地聽了幾堂數學課。我的腦細胞似乎不愿意接受任何數字和圖像。它們只對方塊字興奮。老師活力四射地讓橢圓和拋物線親密接觸,而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你儂我我儂你如膠似漆般貼合在了一起。
(三)
妮子走后的第二天我決定開始新的小說創作。妮子說得不錯,這年頭不上大學頂個屁用。以我那破成績上民辦專科都沒有,我也挺郁悶。這世界真他媽的是不是單以成績論人。妮子也不例外,妮子離開我以后就和一個品學兼優的男生好上了男生送她一件墨綠色的泡泡裙,乍一看就象一蓮蓬。
我說過,我是空想主義者,在別人焦頭爛額忙于3+X為什么只等于5而不等于0時,我又在幻想了,我想考寫小說上大學。
所以我在紙上重重地寫下了題目:
《水中女孩》
(四)
《水中女孩》第一章
南方的早晨多霧,麻石路總是濕漉漉的,多了幾分霉味。很多不知名的蔥郁的樹木從各個深院里如華蓋般升起,覆蓋陰濕逼仄的街道。
我一直是無所事事的樣子,逗逗李家的貓惹惹張家的狗,爬到樹上淘鳥蛋,然后扔到路人的腦袋上,金黃色的蛋黃黏乎乎地粘在路人的頭上,臉上,衣服上,各式各樣的罵街聲氣急敗壞地響起,但他就是沒發覺盤踞在樹上幸災樂禍的我。
那時候的我六歲,寄住在姥姥家。姥姥管不住我。
我記得從我姥姥家出來走不到五十米就遇到一條小河,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工業已經渲染到農村。我姥姥口中的河邊搗衣聲的場景更沒見過。小河上橫架了一木頭橋,欄桿漆成了大紅色,因為雨的沖刷加上其它因素漸漸成了墨紫色。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趴在欄桿上對著水面望,水中女孩和我長得很像,然后我朝她吐口水,她也吐我,我一個勁兒地吐吐吐,然后我自己也逗樂了。這時侯姥姥跑過來,說是沖犯了河神可不得了,我好奇,問沖犯了河神會怎么了,姥姥說沖犯了河神鴉人就把你捉走。
鴉人就是養鸕鶿的人,我們那兒鄉下管鸕鶿叫老鴉,鴉人就是穿著和老鴉一樣黑得發亮的水衣,遠遠看見就象是一只大老鴉,恐怖得瘆人。
(五)
我在一個下午寫了《水中女孩》的第一章,盯著窗外出了一會神,然后跑過去找妮子。她正和優等生討論函數的極大值和極小值。陽光把妮子的臉照射得一半明媚一半憂傷,旁邊的優等生快樂地講解題目,興奮得臉通紅。
我說我正在寫小說,打算以參加比賽的方式上大學。妮子和優等生正熱火朝天,聽我這么一說頓時鴉雀無聲。
妮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頭也不抬,在草稿紙上繪出一條拋物線,就象此時我的心情,重重地墜了下去。
優等生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望著我,純情得象白癡。
“你別做夢了!”妮子聲音里隱藏著厭惡。
我二話沒說,轉身就走。因為我覺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你和她什么關系?”
“一個‘朋友’,不過絕交了。”妮子加重了“朋友”的音。
對話尖銳,所以刺耳。
(六)
《水中女孩》第四章。
秋天的時候,我依然無所事事。天氣漸漸轉涼,風冷嗖嗖的,樹上的葉子邊成枯黃,而柿子卻燈籠般的紅。我躺在天井里看天,遠處工業區的濃煙像墨一樣把天空染成灰色,偶而有一兩只麻雀飛過吱吱渣渣的。我老是在想著,當它們飛過時會不會有鳥蛋砸到我的頭上。我拿這個問題去問姥姥,姥姥是個慈祥的人,她告訴我會有鳥屎落在我頭上。
我一聽極其郁悶,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踢著石子朝外走去。不自覺地走到木橋上,木橋年久失修,走上去晃晃悠悠的,放老鴉的人還沒出來,我害怕鴉人會把我捉走,因為我從來都不聽話。
工業時代下的河水綠得像一塊翡翠,閃爍著光澤。一陣河風吹過,掀起的腥臭味刺激著我的鼻子。毫無防備的我忍不住干嘔起來。
我無力地趴在橋欄上,翡翠色的水面熠熠生輝。水中有個女孩幽蘭色的眼睛和我凝視,顯得害怕和驚奇。深秋的陽光投射下來覆在水面上,斑斑駁駁的世界。我一直想和水中女孩說話,可她總是一個勁兒地對著我笑。
水面波動起來,女孩臉不見了,一個穿黑衣的身影在我旁邊定格。
我想他就是鴉人。
此時,我竟然不害怕。我問他,你的老鴉呢?你是不是抓小孩給它們吃?
鴉人沒回答我,他只是說,你看水里的人,多好。
你也喜歡水里的世界嗎?我好奇地問道。
“嗯,我也喜歡。”鴉人頓了頓,朝我一笑,“小孩,我抓的是壞小孩,他們會變成壞人的,不抓你的,我知道。”
鴉人說完便翻過欄桿,縱身一躍,跳到水里不見了,翡翠色的水面只是悶悶地響了一聲,不久便歸復了平靜。水中女孩依然好奇地看著我,仿似一個無辜者,不明剛剛發生的一切。
然后我便聽見遠處老鴉的凄嗚聲。它們又抓到小魚了,深遠而幽長。
(七)
數學老師陶醉在向量的方向美中,我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數學課上沒睡,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還不時地盯一會黑板,如醍醐灌頂般地點頭頭稱是,然后埋頭接著干。數學老師仿似以為他锃光瓦亮的腦門已經指引我走上了由數字,圖形,符號鋪就的康莊大道,不禁朝我贊許地點點頭,繼續沉醉在數學的美之中。
數學課下了以后,我甩甩酸痛的手臂,看著身下密密麻麻的方塊字,不禁露出蒙娜麗莎的微笑。我想我的《水中女孩》該結束了。其實,妮子走了之后我還活著,沒有預想當中的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去活來的狀況。
我一直以一個孤獨者的身份自居,所以我的小說一向無人問津,我為女孩確定了一個結局,然后坐在位置上作沉思狀。
妮子偶爾路過我的身邊。
我幽幽地說:她死了。
妮子停下腳步,問,誰死了?
水中女孩。我小說中的人物。我模仿巴爾扎克的口吻。
妮子“嘁”了聲,走了
(八)
? ? ? 《水中女孩》終章
? ? ?冬天開始后,家人便不讓我從橋上亂跑了。他們說木橋老了,要倒塌了。姥姥總是牽著我的手不讓我出門,她害怕噩運會象鳥糞一樣砸到我的頭上。
? ? 我說我要去找水中女孩。仿佛聞見從翡翠色的河底泛上來的各種腥臭,看見老鴉士兵一樣漂浮在水面巡邏,還有鴉人穿著詭異的黑衣在岸邊站成一道風景。
? ? ?我不顧一切地沖出家門,一口氣跑到橋上,年邁的木橋在劇烈的沖擊下吱吱嘎嘎地晃悠。仿佛命薄西山的病人茍延殘喘。風吹起,河水的漣漪 一道道散去,化作影像,我看見水中女孩扭曲的臉龐,略有一絲委曲和疲憊,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水里的天空依舊渾濁卻混有另一種伐綠。女孩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相反,我不知道水的底部是不是天空。我很想你。我朝女孩說。
我很想你。她也說。
我看見女孩的嘴角上揚,彎成一道好看的弧度。
然后我看見她的臉劇烈地晃動起來,卻不是水面。接著,她的身體也跟著晃動起來,她的眼里充滿著驚懼和絕望。我看到她在四處尋求著什么。卻是無望。
我看見姥姥站在岸邊嘴唇不斷地噏動,卻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因為我的耳里充滿著劇烈的斷裂聲。
傾刻間,橋身斷裂。
我發現我自己在不停地下墜。下墜。
落水中的瞬間,我看見女孩近在咫尺的臉。
我終于明白姥姥的話語:危險,快跑。
(八)
? ? ?妮子遞給我包裹的時候,我在《水中女孩》的末章畫上句號。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句號是不是夠圓。她未和我說一句話,我看這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墨 色的泡泡裙極象一棵巨大的蓮蓬。
我打開包裹,發現是那條藕色的連衣裙,只是起了些褶子。皺巴巴的。
我把剛寫好的稿件裝進信封,連同裙子的包裹放進書包。
我去了河灘,如今已是墨黑的一灘油污。我在岸邊站了一會,然后取出連衣裙,荷葉邊皺在了一起。我輕輕撫平,一抬手,藕色的裙子在片刻里落入水中,展平漂浮在黑色里,像一只巨大的蓮蓬,又象一個死去的人。
我轉身離去。
一只厚厚的信封躺在郵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