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灰瓦土房子還是被拆了。
我想當然地認為,那家養的旱鴨子應該敞開腳蹼滿院子亂跑,能打出清冽泉水的老井應該日復一日地扎根于生活里,就像一排排老舊黑瓦上的粼粼波光,碗口粗的大樹下斑駁的綠意,還有充滿成熟秸稈香氣的里屋,肚子里永遠亮著火的灶臺,理所當然就該那樣閃著、晃著、香著、亮著。但是那個小村落中人們對于家的依戀并沒能阻擋掘土機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手,車輪碾壓過土地,塵土飛揚,斷壁殘垣旁邊是整齊的齒輪痕,回憶和溫馨都被收割完畢,擺在新的簡易房外面,像座被逐漸風干,也最終會化為粉末的沙雕。
就像是所有的發展必須要做出某種犧牲一樣,何況又是那么一大筆錢,是姥姥姥爺一輩子在田里辛苦勞作也掙不到的數目。有了這錢,也許就能在大城市里受過高等教育的兒媳婦面前有一點底氣,與兒女們未來的幸福相比,自己的家又算得了什么呢?何況是那么破舊,那么貧窮的一個家呢?那么就更加理所當然了,白里泛青的合金房頂一蓋,水一潑,炮一放,憨厚老實的莊稼漢們就拖著大件小件住進了九十平米的簡易房里。
臘月二十七,媽開車載我們回去給姥姥娘送年貨。一路都是平坦的柏油大道,臨到土路面前,媽失去了方向感,說是找不到小時候跟三姨偷人家山楂的那塊田地了,也找不到從哪條路能夠走到以前的家了。我打開手機導航,可是這片小地方在地圖上是干凈的空白,和現在一樣。心里枝繁葉茂的回憶被連根拔起,就像以前笨拙彎曲的小土路,輪子一壓過,蕩起漫天黃塵,怪凄涼的。
家里安了水管,一擰,熱水涼水都有,只有一點不好,因為是地表水,水位淺,所以每個水桶底部都積著一層黃色的細沙。各家都沒有廁所,解決幾十戶居民們排泄問題的是村西南角兩間掩了綠色雨搭的磚房,每隔一天或者兩天,會有水來沖,公廁里只有一個能發光的小燈泡,挨著墻放了一個廢棄的汽油桶,塞滿了用過的手紙和衛生巾。簡易房隔音效果差,最東戶孩子的哭聲,穿過四五層墻壁,即使在堆滿雜七雜八物件的空間里得到了削弱,在最西頭靠土路邊的雞棚里,還是會引起反響的。垃圾被推車拖到最東頭一個大坑里,那里面還有人和動物的排泄物。幾只野狗總是在那里尋摸吃食。沒處放紙,擤了鼻涕可以啪地沾到墻上,沒處換衣服,人們可以隨時脫掉或穿上所有衣服,沒處說悄悄話,人們習慣了大聲嬉笑大聲吵鬧。一到夜晚,所有悉悉索索的動靜開始冒頭,直到天快放亮,最后一個人睡去。
這里生活著頭發泛白、皺紋堆疊的老人,皮膚黝黑、手掌粗糙的中年人,目光羞怯、臉皮兒嬌嫩的小孩子。因為卡里有了賠的錢,即使黃土蕩臟了衣服,堵塞了耳孔,磨老了臉頰,也許他們被黃沙環繞、侵蝕、埋沒,心里也是樂樂呵呵的—每個戶口能賠償幾萬塊錢,寡言的老鰥夫能歡喜地娶來女人,自己的兒女們的家能裝修了,能換房了。那些極微弱的訴求,被安心這樣過日子的人們完全屏蔽,即使他們要在這個地方住上一年,三年,五年。
在家伺候兩位老人的是我的三姑姥姥,她是一個精瘦的中年女人,有些神經質,卻極度虔誠孝順。我們一來,她就拉著媽的手喋喋不休:“呦嘿,小琴你不知道哩,昨晚上聒噪死個人,成半夜半夜地鬧騰,一會兒說喊孩兒們別放跑啦坐那兒吃法嘞,一會兒說天黑啦趕集回家,犯啥神經,你看……”說話時,小村后面破落的山丘上,枯枝堅硬的觸角接連成高低不平的網,禁錮住了花花綠綠的垃圾;結成碎塊的干土被孩子的小鞋一踩,就碎成一層灰土。孩子的爸媽定會張望一陣又繼續低著頭,坐在家門口發呆或者看電視。沒了田,做什么呢?在爸爸和姨夫曾經圍著生火,酣暢大笑的土地上,幾只寒鴉盤旋后飛到別處了。陽光是那樣得好,大風用勁一吹,到處都是呼啦呼啦的響聲。
姥姥娘眼睛半瞎了,之前能看出點人影,現在連光線也不能感知了。她和姥姥爺已經將近九十歲了。姥姥爺躺在床上插尿管,手上沒有血管,全身只剩一張緊緊包裹著身體的皮,眼睛時睜時閉,不過只剩一口氣了。姥姥娘的白發快掉光了,滿臉的皺紋里依稀能尋到一小塊兒裸露的眼白,她只能坐在高背椅上嚶嚶地拖著哭腔,也摻雜著叫喊和咒罵聲,用她長長的木拐杖敲地,發出咚咚的聲音。人老得,是這樣的快啊。
我不由地想起我姥姥的母親,那個多年前去世在里屋中的老人。我小時候曾經去看過她,她的臉也是擰巴出一塊一塊的褶皺,手也是那樣得干枯和細,嘴巴咧著,卻不能動彈。她曾經平靜地躺在藍底百花的枕頭上,枕著一頭稀疏的銀發,睜著眼看我,拉拉我的手。一向害怕快要去世的人的我那時候竟然沒有一絲害怕,因為她沒有掙扎,沒有恐懼,只是微微轉轉眼珠。當成片的哭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溜了出去,被什么驅使著狠命跑出了門外,跑過了姥姥家門口橫著的石板橋,直到精疲力盡,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田地里。醒來時,頭頂是密密的濃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