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若不是梅芷本人主動邀約,這一篇不知所謂的東西怕不會在“愛你愛你”之年就降生吧。類似“某某眼中的梅芷”里的一篇,或者可以算是繼《99個她》《66個他》之后,“他和他的朋友們”系列里的又一種版本。
? ? 已不清楚與梅芷的初次見面是哪天,又是由哪位要好姐妹帶領。當我從她們嘴里再三聽到梅芷的名字,不經意有一絲不滿升起:這么響亮的人物都不介紹我認識,算什么好姐妹呢。當有一天我終于踏入位于北莊的梅芷一家時,一對慈祥和煦的老人像是迎候自家人一般把我們迎進了門。那是一個并不寬敞的三居室,收拾得干凈而妥帖。進門右手就是梅芷的房間,那簡直就是一個小型圖書館。我的眼睛越過重重遮蔽去尋找,那個坐擁書山的人。即便多年之后,我也還是要說服一雙眼睛和一顆心去適應的。他盤曲的身姿,已經固定在一把躺椅上很久了。好在那迎上我的一雙眸子,帶著特別溫厚和智性的光芒,說普通話,輕松又幽默。多年之后,每當不必“目送”也知道他單靠挪移一把竹椅,就可以一個人輕車熟路于衛生間。可當他駕竹馬而去時,我的耳畔依然響起的嘶鳴之聲,依舊刺激和新鮮。
? ? 我也曾如一個好事者一般,問及某人不再去看梅芷的原因,她只說受不得他的“不美”。我一下子就懂了。
? 其實回憶起與梅芷的初識來,何嘗不是與那個心事重重的自己,又一次狹路相逢。
? 我已然明白,生命早期那些刻入靈魂的事件,日后會成為一種深藏的情緒。比如,十四歲那年冬天的舉家南遷。我需要怎樣說服自己,這就是我曾經多少次仰望,那曠野之上更其遼闊的天空?這就是大雁的翅膀最終的抵達之地?大西北,我曾經那么鄙視和痛恨它,因為它荒涼、閉塞!可當我真地離開之后,我又多么想念它的原始、它的純真,想念它永遠熱乎的表達方式!如畫的江南啊,第一個冬你就讓我手腳凍瘡;在與人交際方面,有如遭遇一陣長長長長的冷風,我一下子封凍了自己。
? ? 文字或許由來就是我的救贖之道。療治思念的傷,縫補內心的巨大缺口。似蝸牛觸角,帶我去探測外面的世界。我的初中高中都是在城關中學度過的。讀高二時,我有幸一嘗當老師的滋味:給初中的一個班級上語文課。因為那個班的語文老師也教過我。另一樁驕傲的事情,我曾自主設計調查問卷,向全校老師征集各種見解和看法。其實不為別的,一解我心中困惑而已。我也借助文字尋找知己。我在江南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就是文字給牽的紅線。之與梅芷,我想也是基于文學。因為自始至終,一直相伴我們不曾遠離的,只有文學。
? ? 其實我也是很粗心的一個吧。或許只是每耽于相談的愉快,而一坐大半天,從沒有想過要給他留出休息的時間。或許,那個時候的我是一個“放大”的自我。也或許,正如他自嘲的那般,他于女孩們是安全的。于她們,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她們則飛個不停,花蝴蝶一樣的。
? ? 他只有等待的份。他甚至也不能有他自己的情緒。作為一個超級傾聽者,他只能有“配合”她們情緒的情緒。也許他唯一的"權力",就是“命令”她們來見面,來看他。讓她們于情于理,無法拒絕!
? ? 她們向他吐露情竇初開的心事。他是秘密中轉站。他儼然是她們成長的見證。
? ? 可是,永遠扮演一個知心大哥是危險的。因為有一天,女孩子會長大,會成為神完氣足的人物。
2
? ? 我終不知道該如何講接下來的故事,那更像是一場艱難的訴說。大約開始于1989年前后,一直到2019年秋天。這一段時期我和梅芷幾乎是“零交往"狀態的。在我,既有高考失利的沮喪,也有遭逢"失戀"的挫敗感。像是一場彌漫了整個青春期的憂傷。當年那個二十好幾的我,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比如在人際交往上,竟貪求一種所謂“無時無刻不是和諧的、全然的理解”的理想關系。失望是鐵板釘釘的。當一次小小的不悅產生,你還可以假裝。即使你成功壓制住了,隨后的兩次、三次,又怎樣?它依然存在。并且不斷累積。有一天,你突然感覺到你再也得不到那因仰視而帶來的光環,一段充滿冒險的旅程也就結束了。
寄遠
? ? 野薊經過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托爾斯泰受了很大的感動,寫出了《哈澤?穆拉特》 。? ? ? ? ? ? ? ——給一位朋友
? ? 今天出去晨跑時,大霧彌漫,霧水漣漣望過去,過往的行人若即若離,JM,就好像這半生與你相遇,又慌忙閃避,那只是一段——流星的緣份!
? ? 在我,甚至于以后很長一段日子里,不愿再憶起。JM,怕只怕兩顆心的碰撞,映見的是我又一度的脆弱,與你更深一層的痛苦,于是我——全身而退。
? ? 你知道么,雖然這不是全部。
? ? 太陽涌出來了,心里也不是沒有一絲惶惑。握住筆,不知該說些什么,如今又去對誰說呢?
? ? JM,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還好嗎?
? ? 四年前,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走近你,是你用你深廣的兄長之情朋友之愛接納了她,維系一段無瑕的心靈之約。JM,那曾是一段怎樣的日子啊,我終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開始的。一個只能將他的身體終年安置在輪椅與臥鋪之上的人,卻有著那般活潑的語言和如此生動的面貌!更多的是從你的眼眸里,我讀到對人生摯真的愛!JM,好像展讀《生命草》卻有比《生命草》更深摯的感動從此便心心念念抓緊牢了我。
? ? 那時際的我是怎樣一個啊,有的也許只是未諳世事的天真和勇敢——一個不論是文字上還是心念里都寫著朦朧詩的女孩子,口口聲聲要穿透生活的全部苦難——對面的你露出穩穩的笑,于是兩天后的短札里我讀到你這樣的話:“不要太朦朧,不要以為明朗的東西就是淺薄。文字的風格可以朦朧含蓄,但一個人的思想與精神一定要明朗堅定。”
? ? 年輕的日子總有無奈的煩愁,也許是初次戀愛的挫敗,心海里便有種種的矛盾與艱澀浮出水面,又是你,在我最覺孤獨無依的時候,給我理解和支持。這時你囑咐我的是參透生命的領悟,讓我感動之余,亦生警醒。你這么說了:你是太需要被了解被愛護被指導了,但這種脆弱不應使你放松對自己的要求。終會有一個人,對你是透徹心扉的了解,會有一個人,對你是無可救藥的喜歡。不要盲目急躁地尋找和等待。一個對自己的追求有明確方向的人,不會這么虛耗自己的青春年少,而是懂得該怎樣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
? ? 就有一些天長地久的情懷執拗地走進我小小的心里了。不是沒有想過、困惑過:長年的病痛折磨,無盼望的愛情,朋友們相繼成家,一個個離你而去——在別人的幸福里,容易引發你的哀愁啊,可是你——
? ? 野薊經過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活著,對你本身就意味著比常人承受更多的苦痛折磨。你冷暖自知,用雙手捧出給這個世界的,是赤子的愛!
? ? J—M—,我這一生的朋友!也不是沒有一些感嘆。冬夜里,于那北風呼叫聲中,想起你,這半生點滴情與愛的貫注,使我每每在面對別樣的人生時再不能輕易地選擇或是放棄。
? ? …………
原載《諸暨報》1992/12/27星期日版
3
? ? 忽然想到,其實我并不了解這個人。比如,他有幾個姐妹兄弟。學校讀過書沒有。什么時候、因何疾病致殘。再比如,這個長我廿年的人,時代的動蕩與更迭給他留有怎樣的印記。一個寫作者肯定會有他獨特的發現與表達。——我突然感覺有愧:因為除了零星地看過他極少許的文字,我甚至不曾完整閱讀過他的作品。而梅芷,是一個視寫作為生命的人……
? ? 反而是他,一遍遍打消我寫作上的心氣不足和諸多顧慮,不竭余力地為我擊節鼓勵。寫吧,不管不顧地寫吧。甭管人家怎么說,你寫你自己的。寫出來就是勝利。一定要記住一點:我看好你的。我的眼光不會錯。那是2019年的秋天了,當我第一次走進陽光之家梅芷那一間書香濃郁的居室,似乎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當我再次環顧四周,我發現這次由他自己創作的小說和散文集子占了大半。我不由被他這么多年筆耕不輟的專注精神所打動。這滿園的春色,就是他與喜愛的一切在一起,一項再無置疑的確證。有時候,成功取決于人們是否耐心堅持。而多半,成功也并非轟轟烈烈,而完全是一種默認。
? ? 我也開始懂得,或許文學真正的“大用”,在于它將你切身體驗的生活,一一轉化成“創作的經驗”。因為文學歡迎一切經歷,它們無一不是營養。需要等待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機緣,給你驚喜。我亦毫不懷疑,無論從學養還是創作實踐上,梅芷都堪為我良師。我一向得益于他毫不置疑的支持與鼓勵,一次次重拾信心。也許吧,每個人的寫作都是一條長路。該走的,一步也省不得。一直寫下去就是。堅持你自己那一點不同之處,而不是把自己弄丟了,去學什么別人!
? ? 打開他的文字,我試圖拼湊一個立體的梅芷,因而也是更為“真實”的梅芷:
? ? 在《西施不曾遠去》中,梅芷說他雖然生于紹興,可他認定“故鄉其實是歲月的堆疊。”在他心里早把諸暨認作了故鄉。小的時候,哪里有爸爸媽媽,哪里就是家,哪里就是他的故鄉。這是其一。連頭帶尾,他在諸暨整整生活了一個花甲又五年了,沒有理由不思念!這是其二。盡管,他因14歲患類風濕性關節炎,20歲失去行走能力,三分之二的時日呆在斗室的他,無緣與暨陽山水作近距離的親密接觸,然而,那段自由行走的時光反而更加彌足珍貴了,他那些親眼目睹的記憶比起習以為常的我們更清晰,更生動。在他用心描繪之下,一部諸暨老城風情畫卷,如張擇端筆下的《清明上河圖》一般,在讀者諸君面前徐徐展開,竟然絲毫不曾被歲月風塵所掩。
? ? 在《我跟誰都沒兩樣》中,他一點不避諱的直言他的苦難并不像車禍那樣突如其來,而是漸進式的。早在還能蹣跚行走之際,他就有預感,有一天可能站不起來。他戲稱這叫溫水烹魚。在病情最沉重、情緒最低落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險些鉆了牛角尖。可他不希望爸爸媽媽再為他增添不安。之所以選擇寫作,無非是想讓自己“有用”!由于在肢體上,他不具備任何優勢。一般人或許都以為,他的腿不好,手還可以。其實不然。他的肘關節不能伸直,肩不能向上抬舉,尤其是左肩,早在40多年前就病理性脫位,左手連自己的耳朵都碰觸不到。能夠利用或開發的,只剩下腦子。總算開始了寫作這條并不平坦的路,總算陸陸續續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所謂作品。1992年7月,梅芷加入了諸暨作協。“對我來說,算是一個里程碑了。”他坦言。
? ? 在隨筆集《三片葉子》中,他特別引用泰戈爾的一句名言:“我要唱的歌兒,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他說他把這句詩當成了自己無所作為的托詞與借口。
? ? 如今梅芷加入中國作協快兩年了,已經出版《蝴蝶的窺視》《西施不曾遠去》《三片葉子》《如意碎》《生命中的99個她》等作品12部,可謂成果豐碩。這個書單還會持續擴充下去。比如這本——《生命中的66個他》已經完稿,不日面世。
? ?
? ? 總覺得成為一個寫作者是幸福的,因他還另有一個世界。在所有看得見的表象背后,他又起建了一座精神之塔。“寫出來就是勝利”,我默念著這句話。突然感覺它有如壓艙石一般的份量。
? ? 我再次想到我對他的文字那一種輕慢的態度,不禁自問究竟是誰給了我這樣的“自信”?是因為站在一條奔騰不已的巨流河邊,我驀然感覺生命的一瞬即逝的渺小么?還是我根本沒有立定過自己,沒有深深扎根于腳下這一方土地,沒有看清眼前和周圍的一切?
? ? 我還沒有放下心中一份比較。那個曾經占據過我陰郁的少女時光,給我充當過人生拐杖的史鐵生。毫不夸張地說,《我與地壇》《病隙碎筆》里每個字,每個詞語,都曾經撫慰我,給過我治愈的力量。史鐵生于我是一座高峰,再也無法超越。因為同時,屬于我的青春期已經過去了。所以現在,是時候忘記他了。因為眼前這一個,是梅芷。不是嚇人的怪物,也不是閃閃發光的明星。
? ? 他也有擔心恐懼,想到自己竟然七十了,如果OVER了,日記和書信怎么辦。至于他的作品,不看就不看吧,反正寫作已經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有他的固執和表達方式。重逢以來,我沒覺得他有什么變化。除了鬢發之間染了些霜花。他也說我沒多大變化,只是變得更好看了。或許特別珍惜多年后的相見,他說我們已經浪費了那么多時光了。他坦陳自己非常開心,當聽聞我把他劃歸知己。偏我認真得過頭,又更正說可能是我搞錯了。
? ? 一次偶然聽歌,聽到郭頂《水星》,竟然被深深地觸動了。
? ? 這旋律甚而是壓抑和絕望的,然而就在這樣的沮喪之中,竟也透出無限暖意。
? ? 不由想起那暮晚的嗩吶。那個人和祭壇一起空曠,一起坦蕩對蒼天。嗩吶聲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那聲音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 ? 那個人于是說,他一個人跑到這個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該回家了!
有一天,我們都會聽見那聲音喊我們回去。
? ? 在路上,當我們回轉身來,望一望那個熄滅著走下山收盡蒼涼的殘照,其實也正是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的同一個。
? ? 這樣,不是也挺好!
? ? 倘若非要給一個評語,那就這四個字吧:他很珍貴。
2020年2月8日初稿
2月15日二稿
2月17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