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愛給人家起外號,一村子的人差不多都被她重新安排了名字:白毛、寇子、窩頭、胡碴碴、摳兒眼、耷拉嘴、一撮毛、瘋四…… 有的被叫開了得到公認,有的自家背后私用。
是的,我姥姥就是個俗人。同樣是姥姥帶大,倪萍姥姥是智者,倪萍成了大腕兒,我呢,妥妥的,成了草根。終于為自己的平庸找了個理由,不禁腦袋輕爽。但是啊但是,我卻深愛這個老太太,雖然她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極普通。
作為一個村婦,我姥姥愛串門兒。我童年的記憶就是被她拉著滿村跑,很多事淡忘了,只記得每次串門,都有大人塞糖果,姥姥也不攔,回回都滿載而歸,姥姥說:都是親戚,不用假。這伸手就接的病,后來被城里的奶奶修理過來了。
姥姥串門兒都干啥呢?大概以下幾種:閑聊、勸和、女紅、幫忙。
手里做著活兒,圍坐在門洞里一起閑嘮嗑,是我腦子里常出現的童年圖景。農閑時,總有七姑八婆大小媳婦圍著姥姥聊天。姥姥的閑聊不都是擺閑話,她雖話多? ,別人卻愛聽。她生在買賣人家,打小識字,看的戲也多,所以話題也多。老人們愛聽她講《三娘教子》《下河東》,年輕的則纏她說《聊齋》。故事是老套子,人們愛的是她那份熱鬧。她能模仿得出人物聲音動作,讓你身臨其境,所以,村里人也給她個外號——說書老婆子。
當然也有東拉西扯背后說人的時候,比如提起她的兩個兒媳。我姥姥守寡早,愛子如命,所以,對“搶”走兒子的媳婦視如仇敵,發泄憤怒的辦法就是賞她們綽號。大兒媳纖瘦小巧,但眼睛小而摳,她給人叫“癟眼子”;二媳婦紅活圓實眼睛大,她叫人“牛眼”。有段時間,“癟眼子”和“牛眼”是姥姥主要的針砭對象。
在論起大兒媳如何小氣刻薄時,姥姥的嘴眼一下就癟了下去,活脫脫成了大兒媳復制品。說到二媳婦的潑辣,姥姥的眼睛立刻大睜,插著腰大喊,一副潘金蓮耍潑的畫面出現眼前。因此,兒媳婦們也是恨她入骨,很少喊“娘”。
自家婆媳處得不咋樣,勸別人家倒是高手。村里母子不分家,打雞罵狗的事常有。作為婦女委員之一的我姥姥,勸和是她的職責。不用聽她那母賢子孝的說辭,單看她擠眉弄眼,嬉笑嗔怒變幻無窮的表情,人就樂了。也有勸不轉的時候,姥姥就來持久戰,耗在人家里,拉開柜子,動手做飯,我也跟著端碗蹭飯看熱鬧。嘔氣嘔不過肚子餓,一家子吃完飯,火氣一消,我姥姥邊洗碗邊數落,話就進了當事人的耳朵,一場糾紛最終畫上句號。
因為小,我那時不怎么喜歡聊天的場景。也不愿意看她解決糾紛。我最樂意的是跟著姥姥做“營生”。
所謂營生,我的理解就是手工。比如做針線,姥姥做衣做鞋做斗篷,我做拼布繡球,沙包 ,小布偶。下雪天,把炕燒暖了,一老一小圍著小炕桌做營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沒人規定你做成什么,由著你喜歡,任性妄為。餓了就吃把煮花生,困了就靠著大圓枕頭捶捶肩,邊聽姥姥繪聲繪色講些稀奇趣事,嘎嘎地笑倒在炕上。
后來流行布片鉤花了,我們又有了新營生。姥姥串門幾次,就把手藝學到了。沒幾天她琢磨清楚原理,又開始創新了。先是窗玻璃有了鏤空紗簾,然后小炕桌垂下了菊花圖案的桌布。我沒姥姥巧,只學會鉤幾根大粗辮子,安在布偶的頭上,說是新疆人。
姥姥還是剪窗花的高手。她教我用玻璃板和蠟燭把圖樣拓下來,與紅紙訂在一起,用小剪子挖出鏤空的圖案。然而她自己并不喜歡現成的圖樣,她是拿起紅紙直接剪的,看什么剪什么。有次剪了只大蝎子,舉著嚇唬我,現在都記得那個嚇人的尖尖的黑尾巴!
某個春節,院子里的人家都貼了窗花,姥姥發現正房的那家窗花是新樣子,愛得不行。她站著看了一會兒,回來就剪出來全部。
除了剪窗花,最愛的還有看姥姥和一群女人做過節慶典的花。村里元宵節,會搭彩樓。那時沒有現成的花燈,全靠手工做。姥姥家的院子年節時就是一個花海。彩紙堆滿柳筐,做好的花籃掛在樹上,窗欞上,像進了《西游記》的什么洞府。婦女孩子都動手,老太太裁紙,,小孩做小花,大人編花籃、做牡丹。姥姥和一個叫狗女子的老太太專門伺候那只彩鳳,那是要落在彩樓頂端的鳳凰,做得半人高。高粱桿,棉花,鐵絲都用上了。她們還將裝化肥的塑料袋染色,做成塑料花、蝴蝶、蜻蜓……好多天里,我都睡在花花綠綠的彩色世界里,睜眼閉眼都是美好。
說到幫忙,我姥姥的做飯技能就派上了用場。紅白喜事的早飯,是吃棗糕打鹵湯的。黃糯米棗糕要趁熱吃,所以一大早就等了一堆拿碗的人。吃了棗糕,幫忙的人們還要拿飯盒帶走鹵湯回家給孩子喝,因為都喜歡我姥姥做的湯。不過就是平常的豬肉粉條海帶豆腐湯,但是她一調,味道就不同,吃了還想要。我被接回奶奶家準備上學時,肚子是圓溜溜的,姑姑說:一看就是你姥姥帶的娃,稀湯灌大肚!
姥姥四十守寡,里外操持,沒有一天閑著。我想她大概把村子當成了自己家。每次從北京的女兒家回來,都肩背手提幾大包的東西,大多是舊衣服。她不歇一口氣,一路呼喊,一時擠了半院的人,嘰嘰喳喳,分吃分穿,熱鬧得像趕集一樣。
所以,人們也愛她。她離世的那幾天,村里像少了星星沒了月亮。女人們紅腫著眼睛出出進進,幫她洗臉擦身,兩個兒媳也低了頭,燒水喂飯。
她的葬禮超過了已故的村長。那幾日,院子又變成一個花海,人們做了最漂亮的紙扎——青磚瓦房的四合院,綠樹紅花小魚缸,穿著月白衣褲的姥姥和姥爺坐在院子里看著電視乘著涼;又做許多她喜歡的牡丹,朵朵都那么嬌艷。
那天,院子里嗩吶悠揚,鑼鼓喧天,她微笑的遺像簇擁在花叢里,仿佛說: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