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文/艾子李

1、

烏麗亞娜一上臺，臺下的男生就都濕了褲子。

這是最后的晚會，所有人都端坐著，等待最后分別，我看著臺上那個隨著音樂不停旋轉(zhuǎn)著的人，眼前卻是一片鮮花盛開的花園。

“她真美好啊，美好得不像一個少女。”

這是我聽到過的，對烏麗亞娜最中肯的評價。她美得不像一個少女，盡管她的皮膚緊繃，白皙又透著紅潤，可是舉手投足和眉眼之間，寫滿的卻是無盡滄桑。

2、

剛?cè)雽W的時候，烏麗亞娜住在我隔壁的寢室。

而我在進校一個月后才知道，因為她直到那天才住進來。

我被吵醒的時候，抬手發(fā)現(xiàn)竟然已經(jīng)快到了中午，宿舍里的姑娘們圍坐在一起，嗑著瓜子還不時伸出頭張望著。

小A是宿舍里的八卦之王，她嚼著嘴里的零食，一板一眼地聊起了有關(guān)烏麗亞娜的傳言。她的眼睛是藍灰色的，傳說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tǒng)，據(jù)說祖上曾經(jīng)加入過八國聯(lián)軍，不知為何最終留在了中國，娶妻生子，成就了一個家族。烏麗亞娜全家后來搬到了邊陲，在某一個時代被徹底打垮。然而父輩卻不甘心，通過多年努力，終于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據(jù)說她家的家產(chǎn)能買下一個歐洲的鎮(zhèn)子。至于她為什么會來到我們這個小城讀書，說法也有很多，有說高考棄考；有說她和父母賭氣；還有人說她就是愿意這樣，總之，沒什么定論。

烏麗亞娜從小就天賦秉異，能跳會唱，不光彈得一手好鋼琴，還會小提琴和豎琴。舞蹈更是沒得話說，不光是民族舞，拉丁、恰恰都能擺動一二，她已經(jīng)去過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在我們身邊的人群里，沒有任何誰能比她更幸福了。

當然，這是我自己的想法，而所有的這些傳說，也都還只是個傳說。

女生之間的心思很奇怪，如果一個人只是優(yōu)越一點，必將引來無數(shù)的嫉妒，一旦優(yōu)越很多，她就會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這種高高在上的待遇無法更改，足以讓她沒有朋友。倒不是沒有人想和她成為朋友，是她的優(yōu)秀將太多的人拒之門外。

我坐在床上，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外望去，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帶著光環(huán)的公主經(jīng)過。她高昂著頭，像一只天鵝，映襯著身邊每一個艷羨的眼神。幽暗的走廊里，她朝我走來，不經(jīng)意間地對視，我趕緊躲開了目光，可我還是感覺到，她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身上，哪怕只有那么一秒鐘，也足以讓我心跳不止。

她的眼神像是充滿磁力的黑洞，將我牢牢吸了進去，可是為什么，我看到的眼神里，并沒有青春與希望。

無所謂，她就像是我的女神，突然高舉著一只火把，照亮我前方無盡的黑暗。

3、

“小歪，你是我的朋友。”烏麗亞娜笑吟吟地看著我說。

她的笑容靚麗得像天邊的月亮，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蕩。我很高興能跟她成為朋友，并且是唯一的朋友，這是真心話。她說：“小歪你是最懂我的人。”我就笑著看向她，她的頭發(fā)飄逸如瀑，襯托著那藍灰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當然應(yīng)該成為她的朋友，她不知道我為了接近她，花了多少心思。

她去衛(wèi)生間一般會到樓上那層，最喜歡在倒數(shù)第二格；她睡前會看書，基本上都是教科書，因為那樣有助于睡眠；她的牙刷總是用東西罩上，因為怕沾灰；她喜歡去圖書館九樓的角落里看書，一呆就是一整天；她每天下午五點，雷打不動地在操場上坐著聽歌，她喜歡聽歐洲的古典音樂，對于流行音樂反而沒有那么了解；她看得最多的書是游記，想必是因為她經(jīng)常出去旅游的緣故；她坐著的時候手指會在桌面上不停地敲動，或許是為了練習鋼琴的指法。

我如影隨形，了解她的一切，她太美好了，是我一心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4、

烏麗亞娜說起墨西哥的時候，我笑道，“其實它南邊的危地馬拉是我去過最驚險、也最奇幻的國度。我在當?shù)匾粋€市場旁的小旅館住過三天，那里經(jīng)常停水，電線裸露在墻壁的外面，稍微不小心就會觸電。晚間蚊蟲飛舞，房間里悶熱到讓人痛不欲生。可是等到清晨，打開窗戶，看到樓下五顏六色的瓜果和匆匆行走的人群，又會在一瞬間愛上這個地方。”

我說這就是旅行的意義，烏麗亞娜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笑靨如花。

烏麗亞娜說我最懂她，我們是一類人，因為她說的一切我都明白。我熟悉她曾經(jīng)聽過的歌，也清楚她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她不知道的是，因為我悄悄地聆聽了她電腦上播放的每一首曲子，翻閱了她看過的每一本書。

烏麗亞娜問我家里的情況，我告訴她，我家住在邊陲的一個小鎮(zhèn)上，民國的時候家里是鄉(xiāng)紳，有萬畝良田，卻在某一個歷史時期被打入了谷底，然后家道中落。她擁抱了我，我聞到來自她發(fā)絲上的陣陣香味，就像是小時候外婆抹過的發(fā)油，散發(fā)著槐花香，是家的味道。

可是我卻總是心有戚戚，生怕哪一天她一把推開我，說：“你騙人。”畢竟我家只是住在某個小城的筒子樓里，而她卻在每個周末回到郊區(qū)的別墅。

是的，我在撒謊，我不斷用謊言來包裝自己的一切，也不斷用謊言獲取和她的親近。

好在她從未邀請我去過她家，也沒有讓我見過她的父母。

5、

在烏麗亞娜面前，我是她的跟班，可是在別人的面前，我成了她的化身。和烏麗亞娜的親密，為我贏得了更多的目光，不光是同學們的，還有桿子。

桿子人如其名，瘦高如同一個旗桿，他眼睛很小，細長上挑，每次我們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我知道他在看烏麗亞娜，可是我的余光卻忍不住落在他的身上。

然后他就笑了起來，他對我笑了，我對自己說。多年以后想起這一幕，我記憶里依然是那個午后的青草和白襯衫，而身邊的那個人卻猶如一團烏云，壓抑如夢。

在夢里我看見桿子朝我走來，他的皮膚黝黑，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我欣喜若狂，伸出雙手想要迎接他的擁抱，他卻徑直穿過了我的身體。我看見另一個人，有一頭瀑布一樣的長發(fā)，在風中揚起，又拂在臉上。桿子走過去，死死地抱住了她，他的肌肉繃緊了，整個人俯下身去。

她在他的懷里朝我微笑，眼里滿是不屑的神情。我大驚失色，因為那張臉跟我一模一樣。

我突然醒了，在夏日的午后，滿頭大汗。

烏麗亞娜正坐在我的桌前，不經(jīng)意地翻動著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你說的那個危地馬拉的旅館，就在這里啊。”她翻動著那本游記，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

我緊張地看著她手邊的另一本書，那里面講述了一個邊陲小鎮(zhèn)的鄉(xiāng)紳家庭，富甲一方，良田萬畝，卻在某一個時期被打入了谷底，然后家道中落。

我猛地翻身下床，搶下她手中的書，“你怎么能隨便翻我的東西呢！”

我假裝生氣，用這樣的方式來掩蓋我的虛弱。

她瞪著小鹿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小歪，你怎么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就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你給我出去！”

“小歪，你怎么了？我沒有別的意思……”烏麗亞娜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似乎不理解我為什么突然那么生氣。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我不知所措，只能繼續(xù)將這股氣撒下去。

“你走啊！”我推了她一把。

烏麗亞娜愣愣地看著我?guī)酌腌姡蝗蛔旖欠浩鹆艘唤z帶著寒意地微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小歪，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們是一類人。”這是她扔下的最后一句話。

什么一類人，你過兩天又要回到你的別墅中去享受周末，而我，將在兩個月后，回到一個連廚房都沒有的地方，繼續(xù)那種悶熱潮濕、暗無天日的生活。

6、

烏麗亞娜沒有朋友，因為她太過美艷，以至于不知不覺中就被當成了敵人。我也沒有朋友，因為我太想成為她了。

那次之后我們就很少親近了，可她卻突然間跟別的人打成了一片，似乎沒了我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朋友，我心里燃起了濃濃的嫉妒，緊接著就是恐慌。

因為我在下課時看到有人背著我竊竊私語，而他們的手邊，放著那本關(guān)于危地馬拉的游記。更讓我恐慌的是，桿子看我的眼神中都有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笑意，他在笑什么呢？笑我的謊言，還是笑我的荒唐掩飾？

我無意中將目光瞥向烏麗亞娜，她迅速將頭扭了回去，繼續(xù)跟旁邊的人說笑著。桿子坐在她的身后，看著她的背影，那眼神溫柔得連遠在角落里的我，都快被融化了。

我仿佛被投入了萬丈深淵，身邊倒沒有火海煉獄，只有莫名伸出的無數(shù)根手指，它們對準了我，然后一起背過身去。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烏麗亞娜卻突然變得平易近人，有了更多的朋友，準確說，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的跟班。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烏麗亞娜在笑；我一個人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和朋友們也在笑；我一個人在宿舍待著的時候，她的朋友們還在笑。

我開始懷念跟她一起讀書，一起上課的時光，我懷念那些因為追隨著她，而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她就像掛在向日葵花園里的太陽，離開了我的陪伴，反而有了更多的追隨。而我，突然成了一個人人遺忘的影子。

這一定是烏麗亞娜搞的鬼，我想起她轉(zhuǎn)身時的那一抹笑容，還有那句話。

可是你呀，你也不能這么對我。

7、

我又開始跟在她的身后，偷偷經(jīng)過她走過的路，或者悄悄跟在她回家的身后。我就是一只丑小鴨，曾經(jīng)差一點就能成為白天鵝的好朋友，卻因為一步不慎而再次失去了存在感。

我想讓她重新回到我的身邊，也讓桿子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身上。為此，我努力尋找著能讓她跌落谷底的一切機會。

年少的罪惡之花一旦綻放，沒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我再一次跟宿舍的人打成了一片，她們成為了我第一步的跳板。我開始活躍起來，參與她們的一切活動與話題。在她們的眼中，我成了一個開朗又熱情的人，我樂觀向上，樂于助人，積極勇敢又勤勞肯干。我有了一定的號召力，我的話不再那么無足輕重。可是即便如此，桿子的目光依然落在烏麗亞娜身上，而烏麗亞娜也依然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上帝是公平的，他聽不見我的祈禱，卻能讀懂我的欲望。

一個課間，我在人群中聽見了烏麗亞娜的名字，她們說烏麗亞娜在校門口坐上了一輛車，而開車的人看上去并不像她的父親。

“小歪，你之前跟她最好，那是她的哥哥嗎？”

我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肯定不是，我見過她爸媽，他們在國外，偶爾回來幾次，她經(jīng)常一個人住，并沒有別的什么親人。”

“那會不會是男朋友？”

我正要回答，卻看見桿子從旁邊經(jīng)過，我知道他一直關(guān)注烏麗亞娜的一切。

我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肯定不是，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她的私生活……我不方便說。”

“哇！這可真是大新聞！”身邊有人驚嘆。

“哎，你可別到處亂說啊，我可什么都沒有說。”我故意想要制止對方的猜測。

“好的好的。”身邊的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看見桿子快步經(jīng)過，眼神黯淡。我心里笑了起來，不管怎樣，他都在聽我說話了。

8、

一個出奇美麗的少女，本身就是八卦的最好載體，更何況這個消息來源于她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關(guān)于烏麗亞娜的事一夜之間傳遍了校園。人們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危地馬拉，所有人都津津樂道著她的私生活。

烏麗亞娜一定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的身邊突然少了好多人，她再一次變得形單影只，連桿子都不再那樣親近她。她在走路的時候會突然被別的女生一把推開，或是有男生直接當面讓她滾。

似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開始欺負她。在那個閉塞的小城里，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如果被冠以私生活不檢點的名聲，就等于被毀掉了一切。

我看見她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黯淡。可是我想要伸出手，讓她看見還有我在身邊時，她還是選擇了回避。她的頭依然高昂著，從來都不肯低下哪怕一分。

她越高傲，我心里的氣就越多了一分。

這意味著你還沒有徹底跌落。

于是，我告訴身邊的人，我曾經(jīng)陪著烏麗亞娜去過一次醫(yī)院，而孩子的父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誰。

9、

我只是想讓烏麗亞娜再次回想起我的陪伴，可是卻沒有想到這件事造成的后果，竟如此嚴重。

烏麗亞娜被強奸了。這件事迅速傳開，震驚程度超出了之前的一切流言。

事情發(fā)生在晚自習后的小樹林里，據(jù)說那個男生已經(jīng)尾隨了烏麗亞娜很久。他一直不敢接近她，可是后來的種種傳言讓他覺得烏麗亞娜唾手可得。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他說，他去向烏麗亞娜示愛，可是被斷然拒絕了，他心有不忿，畢竟她有過那么多男人，為什么不能接受他。

女生們也都在竊竊私語，烏麗亞娜看上去真是不簡單，這都是她自找的，活該！

沒有人同情她，當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連老師都在努力避嫌。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她自找的，誰讓她有了那樣的流言，而誰也不相信這原本是空穴來風。烏麗亞娜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一瞬間成了一個人人可唾的蕩婦。

他們說，“小歪，你說的沒錯，她真的有問題，幸好你再沒跟她接近。”我只能用沉默來回應(yīng)，眼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我卻無力回天。

桿子第一次找到我說，“小歪，能不能幫我去看看烏麗亞娜，算是一個道別。”我看見他的胡茬都從嘴邊冒了出來，他那樣憔悴，讓我心疼。

而我甚至不敢去面對烏麗亞娜。我透過校醫(yī)院病房的玻璃看著她，她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雙手抱膝，整個人像一只瑟瑟發(fā)抖的小獸。

我放下桿子的禮物，想要離開，卻聽見屋里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小歪，你來了。”

我順著聲音走近烏麗亞娜的床邊，她突然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

我聽見她悲痛欲絕，“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對我，我連男朋友都沒有交過。”

我抱著她，摸著她的頭發(fā)，我想說，因為你太美了，美得沒有人情味；我還想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可我最終沒有開口，我不敢說一句話。

烏麗亞娜抬起頭，“謝謝你，小歪，我就知道我們依然還是一類人。”

我卻沒有能夠保護她。

10、

烏麗亞娜從學校里消失了。

她不再上課，而是選擇終日待在校外的網(wǎng)吧，她沾染了社會上的一些習氣，我真的看到有人開著車來接她，而她也蛻變的越來越像一個女人，一個美艷到不可方物的女人。

學校里的男生們沒有人再敢接近她，據(jù)說曾經(jīng)有人跟她說了一句話，就被社會上的人打得住進了醫(yī)院。

我雖然再次成為了她唯一的朋友，可我們之間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種親密，同時，也因為那些落在我們身上的眼光不再單純，我也刻意跟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只有偶爾夜深的時候，我還能接到她的電話，一聽聲音她就喝多了，她說，“你知道嗎小歪，我一直努力想要有一個好的生活，我覺得我應(yīng)該是完美的不是嗎？可是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拿著電話不知作何回答，她卻不斷地說著，直到睡著。

我想問她的父母為何沒有及時站出來保護她，或者她為什么沒有像她曾經(jīng)說的那樣，逃離到另一個國度去。我什么都說不出口，我甚至不敢承認，這一切都來源于我那可笑的嫉妒和虛榮。

我更不敢說的是，從那以后，桿子成了我的男朋友。或許是他追求不到高入云霄的天鵝，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了我低到塵埃里的好。

總之，我沉浸在自己的愛情里，這讓我變得快樂，也更加明亮起來。我和桿子牽著手走在校園里，身邊也有人投來羨慕的目光了，而這并不是因為曾經(jīng)那個藍灰色眼睛的少女。

那個少女銷聲匿跡，不再出現(xiàn)在人人指點的校園里。

11、

那些總不能忘懷的事情，會由時間來解決。臨近畢業(yè)的時候，似乎大家都已經(jīng)忘卻了那件事，他們忘記了自己手指一度對準過的人，也忘記了曾經(jīng)無數(shù)口沫飛濺的對象。

烏麗亞娜再一次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是畢業(yè)晚會的舞臺上。她風華絕代、精妙無雙，只是一扭腰身，那無數(shù)個風花雪月的傳說就再次鉆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里。

我看到身邊的男生們眼睛都是直愣愣地，只有桿子將頭深深埋了下去。

一曲尚未結(jié)束，烏麗亞娜邁著輕佻的步子來到我的身邊，樂曲動人，全場都隨著她的下臺狂躁了起來。

烏麗亞娜輕輕俯下身，說，“小歪，晚上來我家吧，我有個告別party。”

這是她第一次邀請我去她家，在我們行將分別的時候。

12、

盡管在心里想象了無數(shù)次，我依然被烏麗亞娜家里的奢華驚呆了，全套紅木的家具，四處擺放著古董和名畫，甚至于大廳中央還有一個泳池。

她邀請了不止我一個同學，甚至還包括那些對她最有敵意的人，當然，也包括桿子。或許是分別在即，也或許是都喝了點酒，氣氛變得格外融洽，烏麗亞娜坐在泳池邊上，脫了鞋，輕點腳尖，雪白的腳趾撩起一串水珠，水珠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像彩虹一樣灑在周圍人的身上。音樂變得迷幻又詭譎，烏麗亞娜迷離著雙眼，歪著肩膀?qū)⑹种械募t酒倒進了泳池。

她的衣領(lǐng)滑落了半個肩膀，鎖骨上濕漉漉，泛著銀白色的光。有人忍不住跟著她一起跳進泳池，他們像臣民一樣再次伏在她的腳邊，而她依然高昂著脖頸，像個女王一樣輕點他們的額頭。

我不知不覺也陷入到了這樣的氛圍里，我忍不住跟著音樂歡呼起來，然后擺動自己的身體，我看見有人用同樣的眼神望著我。桿子緊緊抱著我，我沉浸于迷幻的音樂里，也被眼前的燈光晃得眼暈不止。

烏麗亞娜似乎更加興奮了，她一頭扎進泳池，然后猛地鉆了出來，她的頭發(fā)貼在身上，和她真絲的衣服一起，將她圓潤有致的身體包裹住。再次有人興奮起來，無論男女都將她圍在中間，與曾經(jīng)被眾星捧月卻略帶羞怯的她不同的是，烏麗亞娜游刃有余地在人群中穿梭撩撥，所有人都在她的舉手投足間醉倒在地，烏麗亞娜將他們輪番推進泳池，眾人在歡呼聲中迎接她的到來。

受了洗禮的戰(zhàn)士們從此無所畏懼，驕傲的女王所向披靡。

她真好，已經(jīng)原諒了一切。在那一刻，我好像也成為了烏麗亞娜，我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忘記了家里的筒子樓，也忘記了即將迎來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

我看著這盛世歡愉，不自覺就睡著了。

13、

當我醒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光景。

烏麗亞娜已經(jīng)不見了，我拖著宿醉未醒的身子起來，抬眼卻看到了令我驚恐的一幕。

不光烏麗亞娜一個人，所有人都不見了。而我躺在一棟破敗的廢棄別墅里，被身下的廢磚瓦礫劃傷了皮膚。

我感到一陣驚恐，在這座荒無人煙的廢舊別墅里茫然失措。我跌跌撞撞找到了回學校的路，昨晚的每一個人都在，可是他們卻根本不承認我所看到的一切，他們說他們喝了點酒就走了，記憶里只有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至于那棟別墅，從來都是廢棄的啊，當時說的就是荒野趴啊。”有人詫異地看著我。

“烏麗亞娜呢？”

“不知道啊，早就不見了。聽說跟社會上的誰走了吧。”一個同學笑道。

“誰知道呢，人家跟咱們過的，是不一樣的生活。”另一個同學輕描淡寫。

……

烏麗亞娜的離去眾說紛紜，從那一晚之后，她也就徹底失去了音訊。

14、

多年以后，我還是一個平凡的人。在一座城市做銷售。我選擇忘記烏麗亞娜，忘記我曾經(jīng)撒過的謊，也忘記我曾多么不甘平凡，想要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人。

工作關(guān)系我出差來到了一個邊陲的小鎮(zhèn)，黃昏中的市場，竟然有著花紅果綠。我閉著眼睛走在其中，突然就想起了曾經(jīng)最想去的危地馬拉。而當我扭頭，卻意外地在一個攤位上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正倚靠著一個魚攤，漫不經(jīng)心地修剪著指甲。她的眉眼依然美麗，卻充滿了煙火氣息，歲月在那雙藍灰色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跡，就像她身后那一排魚的眼睛。

她自然地跟身邊的男人們開著庸俗的玩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

我在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一切，我想起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說我懂她，我們要一起去旅游。我想起那些她去過的地方，我都曾在游記里標注出來，她的父母天遠地遠，也毫不關(guān)心這個一心做著白日夢的女兒。她的手指總是在課桌上不停敲動，那就是她唯一練習鋼琴指法的方式，她一心昂著那顆高傲的頭顱，為自己定制了一個公主的角色……

一切都是假的，烏麗亞娜的身世，她的家人，都是她編造出來的謊言，甚至那棟別墅，也只是一個幌子。她為自己的美麗定制了一頂皇冠，欺騙了我們所有人。她的確有著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tǒng)，可她也只不過是市場上一個攤販的女兒。

我猶豫半天，選擇了與她擦肩而過。卻在轉(zhuǎn)過身的那一瞬間，聽見她用爽朗而粗俗的聲音大笑起來，“你知道的，我們是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