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聽我一句勸,一定要來城里喲!”臨別的時候,姨媽一臉鄭重地再次叮囑著。她雙手拉著媽的手,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嗯,姐放心啊!回去商量好就給你回話。”媽也很鄭重地回答。
班車突突地冒著尾氣,隔了老遠還是一股柴油的味道,售票員走下來催促媽。姨媽只得松開手,卻又跟在媽身后,急切地說:“如果他不愿意,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道理講清楚,就說為了下一代,城里肯定比山里好。一定喲,好不容易托了人,機會留不住的。”
媽已經到了車門邊,車上的人都看著這姐妹倆,也有人開始催促。
“明白了姐,我先走了。”媽轉身上了車。班車在土路上前行,最后消失在彎道處,姨媽眼里只剩下漫天的塵土和柴油的黑煙。
姨媽本來帶口信讓爸爸媽媽無論如何都要一起進城一趟,去商量一件大事情。結果去的只是媽媽,爸爸走不開——他帶了徒弟們給人砌房,幫主人家趕著工期。
屋外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爸爸頂著一頭的塵土回來。他們又是忙到看不清才從腳手架上下來,在主人家吃過飯,打著手電走回來的。媽媽一邊打來一大盆熱水,一邊問爸爸是否再吃些東西。
“不吃了,姐找我們什么事?”
“好事情。姐和姐夫都說你手藝好,姐夫在城里給你找了個事情做,你手頭這家完工,我們隨時可以去。”媽看了爸一眼,繼續說著,“還給我們安置了住處,讓我們和女兒三人的戶口一起遷過去......”媽才把事情說了個大概,爸就明白過來,他很淡定地先問媽怎么想的。
“姐肯定為我們好,這些年你心里也有桿秤。嫁雞隨雞,等你拿了主意,你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嗯”爸洗完臉,一臉平靜地把水倒入木腳盆,開始泡腳。
媽又往木盆里添了些熱水,臥室傳來我的聲音,趕忙走進臥室。
那天晚上,爸翻來覆去如同烙餅。依舊天沒亮就起身出門,媽送到門口,爸說了句:“寧念家鄉一捧土,不戀他鄉萬兩金。”
媽的眼里隱隱閃過一絲失望,很快點頭篤定下來。
那一年,爸媽辜負了姨父和姨媽的好意。他們想盡了辦法,動用一切關系為爸媽走出大山創造出“條件”,卻因為爸爸不愿意離開故土而白忙活一場。姨媽氣得捶胸頓足,責備爸是榆木腦袋,媽沒出息。很長一段時間不理爸媽。
爸受到出身影響,多方努力讀完了小學,便永久告別了學校大門。十三歲開始找各種門路掙錢補貼加用,底層勞動人民所有的苦日子都經歷過。直到后來拜師學砌房子,進了鄉里的基建隊,才算有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也才有了后來媽嫁過來的事情。
爸常年在外奔波,媽辛苦打理家里家外。幾經周折,家里的房子成了遠近最漂亮的房子,家里的日子越來越紅火,爸提攜著兄弟姊妹,媽也幫助一些附近的鄉鄰。爸用自己的智慧賺錢,不但讓我們一直念書,而且家境成了數一數二的殷實。爸用自己的行動,讓媽的日子越過越好,姨媽才不提當年的舊事了。
后來,我們姐妹陸續外出讀書,然后在外定居。我們回老家的次數少了,一家子整整齊齊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直到我有了小孩......最初是媽來到我身邊,帶小外孫。一年后,爸也過來了,我們得以開啟了一家子常在一起的生活。
大半輩子難離故土的爸媽,最終拋開了家里的一切,來到我們身邊。
“哥,你舍得家里啊?”姨媽忍不住關切著。
“舍不得!”爸回答得干脆,“可以常回去看看嘛!”
每每有老家的親戚打來電話,爸媽總是很開心,講完事情,還會繼續聊一會兒,問一問老家的一些情況。爸媽偶爾也會回去看看,每次回來總會帶著大包小包的“心意”,那都是老家親戚自己家栽種的,爸媽珍惜著呢,必不舍得扔。
我發現,爸媽每次接完電話,每次從老家回來,精神頭總會更好。臉上也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那是發自內心的!
能理解爸媽心里的不舍和難受,祖祖輩輩都勞作在那片青山綠水之間,臨了也是永遠埋在那里。爸媽在那里組建家庭、揮灑汗水、養育兒女......于爸來說,那些水水水水種,更有苦難童年的記憶,美好親情的匯集,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光,所有的大事,那片土地都見證著、承載著......
人團聚了,老家似乎越來越遠。
現在,故鄉已然在夢里的時候最清晰。每個人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那片故土!故鄉,已經是爸媽心里魂牽夢縈的、回不去的遠方。
爸媽年輕的時候沒有選擇離開家鄉,卻在老年后為了子女選擇離開,這份愛是生命種最珍貴的存在。
曾經陪著爸媽看電視劇《山海情》,借用里面的一句話——“人有兩頭根。一頭是祖宗,一頭是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