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最近總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在路上正開著車子,會突然有種打開天窗迎風吶喊放飛自我的沖動。他自己思忖著多半是與那天被關云升不知道是打了一拳還是踢了一腳有關系。
所以他說服自己去了趟醫院。
車子在停車位停好已經兩分鐘了,期間,他一直聽著車內廣播。廣播也很給他面子,持續放了兩分鐘的廣告,還是有關男性健康的。他越來越想不透這些大白天放這類廣告的電臺編輯每天都是吃著什么得以生存下去的——吃屎嗎?
那天,就是在那個全是精神病的所在,一家洗浴中心,老爺子一個照面就好似把他整個人從二十歲到現在的歲月全都摸透了。
在天上飛久了,怎么,還是地上舒服吧?
他記得老爺子是這么說的。說這話的時候還很仙風道骨,沒過多久就像一個2B似的開始胡言亂語了。但是,只單這一句話,就足以讓何謂這些天茶不思飯不想了。他靠在椅背上,關了廣播,熟練地抽出一根煙點上,微微閉上眼睛吸了一口,剛想著還真是特么往事如煙回味無限啊,突然又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鼻子甚至眼睛耳朵都有濃烈的白煙噴薄而出,附帶著一陣止不住的咳嗽。“咳咳,媽的”,他的確是很久之前就把煙給戒了。
透過后視鏡,看著自己這一副七竅生煙的狼狽相,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絲陽那個小丫頭來,不禁搖頭苦笑。他其實挺羨慕瘋子的。
等一下,戒煙,瘋子。“嗯,差不多該辦正事了。”何謂整理了下衣衫,順便抽了張紙,抹去了嗆出來的鼻涕眼淚。誠然,他可不是真的來檢查自己的身體有沒有被那個大高個子給玩壞的。
從根本上來講,醫院不是一處能給人以自在感的場所,更不用說到處都噴灑了刺鼻的消毒水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家醫院提倡微笑服務,電梯里的護士不僅身材好,笑起來也甜甜的。其實主要是臉蛋好,不然根本沒人管你是笑還是哭還是笑得甜甜的。
14樓是重癥監護樓層,進每一個房間都要進行全身性的消毒——其實也是在側面提醒,沒啥大事,不要去打擾里面的病人,即便有啥大事,打擾里面的人也沒用。當然也在更側面的提醒著病人——你快歸西了。何謂大步朝前走著,一條筆直的通道,周圍是一扇扇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里面躺著的重癥患者。上至耄耋,下至幼兒,都在這里等待著命運的審判。何謂快步走著,心里想著的卻還是那家精神病院里面的經歷,猛然回過神來——為什么自己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群精神病?不會真的被打傻了吧?
轉了個彎,仍舊是筆直的通道,不同的是,通道盡頭,站著一個男子。雖然隔著老遠,男子還是幾乎與何謂在同一時間發現彼此,而后不約而同的在臉上抹了一瞥淡淡的微笑,再然后,又心有靈犀一般,各自隱去了這難得的一絲笑意。
“謂哥,你回來了。”男子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穿了一身牛仔服,可能是經常洗的緣故,上衣和褲子都已經大面積的泛白,好在人長的周正,一身肌肉挺實,再配了一頭干脆的短發,給人的感覺就是:我看起來不是壞人。
“得得,你可別這么叫我。聽著跟壯陽藥似的。叫哥就行。”何謂邊開著玩笑,邊透過玻璃窗往病房里張望。這間病房位置很好,采光充足又不至于過度,由于是最里面的一間,環境應該會很安靜。但轉念一想,對這種病房里的病人來說,安靜也意味著無聲的宣判吧?
其實何謂最不愿意讓自己注意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熟睡的病人——一個女孩。他記得上次見這個小家伙,她還只能靠四肢在父母的呵護下摸爬滾打,誰知再見面,小姑娘卻被氧氣罩輸液器等一堆枷鎖束縛著,束縛在一個噩夢中。而他透過電話了解到,對所有人來說,當這個噩夢醒來,才是真正的噩夢。
“昨天確診的。”男子看著何謂,瞳孔略微放大了一些,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么。又仿佛在克制著不讓自己陷進回憶,所幸閉上了雙眼,深吸了口氣,“腎衰竭,還在等合適的配型才能移植。”
何謂本想問些什么,又猛然醒悟,如果自己真問出了那句話,真是千刀萬剮死有余辜了。
可這些一閃而逝的沖動似乎逃不過男子的眼睛——雖然他才剛剛睜開了眼。“p型血。”男子轉過頭去,看了會兒窗外。半晌,回過頭來,“和小婉一樣。”
何謂意識到這是他成年以來第一次有無地自容的感覺,他這才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做過某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后,想瞬間從地球上消失。他也深吸——或是長嘆了一口氣,“生意就先停了吧”借著話音他急忙從懷里掏了張黑色卡片,硬塞一般遞了過去,“別跟我外道,都是好兄弟。”
男子略微遲疑,最后還是收下了卡片。“哥,有煙嗎?”
何謂急忙掏出了煙盒,抽出一根遞了過去,男子慢慢地接過,叼在嘴里,那動作像是木偶一般。坦白來講,男子的這句話對何謂來說簡直是救命稻草,殺人,何謂在行,可這勸人,安慰人的活兒,他是真干不來。突然,他又回想起當年這小子為了懷孕的老婆,渾身哆嗦著咬著牙把煙癮給戒了的畫面,當時自己還經常叼著根雪茄,大口的吞云吐霧刺激他來著......自從去了那家洗浴中心,何謂就經常陷進回憶里——就像現在這樣,完全沒發現面前的男子——男子只是叼著煙。
一根還沒有點著的煙。
何謂回過神來,急忙找打火機。翻口袋的瞬間,他看到男子忽然蹲了下來。
何謂的心仿佛被刀子扎了一下,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男子把頭埋進雙臂,抽泣著。一位丈夫,一位父親,一個男人,在他曾經尊敬的兄長身前,終于卸下了這些天日夜難眠的疲倦,終于放下了僅有的卻毫無半點用處的自尊,終于能不用為了身后的牽掛而刻意堅強——那一向高傲,以一敵十的戰神終于走下神壇,把握這僅有的空隙肆意軟弱著。
他哭了。
“哥,這是不是......”男子哭得泣不成聲,那根煙也順勢滑落,“是不是報應......”
他想大吼,可是聲音卻只能堵在嗓子眼,化成一次悲痛欲絕地閉眼,一聲無力回天的哽咽。
此時淚水剛好滴在地上那根還沒點著的煙上。
何謂抽過很多煙,他知道——
那根煙再也點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