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學實際談互文對讀的適切性
山東高青縣實驗中學呂茂峰
所謂互文對讀,就是“以課文的‘此言’為軸心,與相關的他文本的‘彼意’相對照,實現(xiàn)詞句、題旨及其他方面的比勘,以期達到互識、互補與互證的目的”①。作為一種重要的理論、策略和方法,互文對讀在語文教學與研究中的廣泛運用,具有重要意義。但是,通過大量的案例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互文對讀如果超過了必要的“度”,也會使他文本“彼意”遮蔽課文的“此言”,從而造成誤讀與誤導。
《語文學習》2010年第1期刊發(fā)的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一文,詳細引用歐陽修被貶滁州的資料,并聯(lián)系歐陽修
《贈沈博士歌》、
《題滁州醉翁亭》、
《贈沈遵》等寫“醉”的作品,說:“歐陽修謫居滁州之時,簡直就是一個‘醉’人!??歐陽修的‘醉’并非是與人同醉,而是唯有花知鳥知的‘自醉’??其心情的孤寂,于此可見矣!為小人所讒而致名聲受損,為君王所棄而致理想受挫,這雙重的打擊又怎能不讓人郁悶悲苦呢?” 可能是受引用資料的啟發(fā),文章作者認為:“
《醉翁亭記》中,亦隱含著這種郁悶悲苦:‘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歡’者為‘眾賓’,‘醉’的是太守;這種‘眾人皆歡我獨醉’,是否昭示著‘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孤獨寂寞?‘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不知’之中,顯含孤寂;‘醉能同其樂’一如前引‘醉與花鳥為交朋’之詩,均意味著‘醒’時常態(tài)生活中的伶仃孤苦、不得知音!明乎此,我們或許就能窺視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中那深藏不露的無奈悲涼!好在歐陽修還算達觀,于是他寄情山水,與民同樂,借酒買醉,以排遣心中的郁悶悲苦;‘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連自己的年齡都不復記憶,人世間的愁苦自然也不必掛礙于心了!只是,寄情山水,與民同樂,借酒買醉等等,均非生活常態(tài),游過、樂過、醉過之后呢?恐仍是無邊的愁苦!” 在這樣的啟發(fā)下,作者很自信地得出結論:“我們閱讀此文,就須透過‘樂’字表象,讀出其‘卻道天涼好個秋’背后所隱含的孤寂悲苦;唯其如此,才稱得上真正讀懂了文本!” 這樣的闡述,這樣的操作,以及這樣的闡述和操作下的結論,是需要斟酌的。
第一,縱使貶官生活的常態(tài)是孤寂悲苦,我們有何依據(jù)斷言歐陽修的所有篇章包括
《醉翁亭記》寫的都是孤寂悲苦的常態(tài)?人的心靈具有復雜而多變的結構,范仲淹筆下的
《岳陽樓記》中,即使是那些作為凡夫俗子的“遷客騷人”,在“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晴朗之日,尚能“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我們憑什么苛求“一代儒宗,風流自命”的歐陽修在貶居期間就不能有些許歡樂的時刻!大凡孤寂悲苦者,或要求太高而志未果,或屢遭挫折而志難抒。其表現(xiàn)或孤寂悲苦,萎靡頹廢;或牢騷滿腹,怨天尤人。這些皆源于自身修養(yǎng)不高,感情脆弱,心胸狹隘,過分看重個人恩怨、一己得失。
《宋史·歐陽修傳》載,歐陽修“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fā)之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凡此高風亮節(jié),非凡夫俗子所能洞悉理解。此等高風亮節(jié)之士,在困厄之時主動調節(jié)心理、活得快樂的能力也非凡夫俗子所能比擬。
從
《醉翁亭記》行文看,其內容,其節(jié)奏,其神韻,無不顯示出閑適灑脫的情懷和悠然自得的情趣。讀
《醉翁亭記》,無須知人論世,無須互文對讀,充溢文中的健康快樂的陽光還是會把你的心靈照耀。“這一份放大幸福的坦然,享受樂觀的坦蕩,本就是歐陽修一揮而就的熱愛生活的宣言。”②即使單從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一文特別拈出的課文句段看,也難覓郁悶悲涼的蹤影。“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強調的是“樂”:賓客樂,太守樂,太守醉能同賓客樂。說“不知”意在突出“樂”的原因和“樂”的境界不盡相同,可文章作者偏偏從“不知”二字中發(fā)現(xiàn)了歐陽修的“顯含孤寂”,并苦心孤詣搜求證據(jù)將之無限放大,使這“發(fā)現(xiàn)”偏離了課文意旨的軸心,使主觀臆測的“郁悶悲苦”遮蔽了歐陽修“樂亦無窮”的爽朗笑聲。
如果聯(lián)系寫作背景,歐陽修的快樂更是不難理解。宋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歐陽修被貶滁州任太守。此后,他時常閑游山水,并與附近瑯琊寺的智仙和尚結為好友。為便于他游覽,智仙和尚帶人在山腰蓋了座亭子。亭子建成那天,歐陽修前去祝賀,為之取名為“醉翁亭”,并寫下了千古傳誦的散文名篇
《醉翁亭記》。世間萬物,得失互補。降職遠調,雖然失去了朝廷政要的寵幸,但有山水四時之樂,有同好知音慰藉,這對并不習慣于虛與委蛇,不汲汲于功名富貴的歐陽修而言,未嘗不是一件樂事,何樂而不為?在沒有人世等級的山水之間,連太守也忘記了官場禮法!
第二,“太守醉”是否一定昭示著“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孤獨寂寞?在這個問題上,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一文的答案是肯定的。讓我們再回到文章作者引用的課文內容:“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在這里,“眾賓歡”與“太守醉”是緊密相聯(lián)的兩個層次,歐陽修說“眾賓歡”并沒有否定太守之歡,說“太守醉”也并沒有否定眾賓醉,可是作者卻把這兩個參互成文、合而見義的層次內容割裂開來,讀出了“眾人皆歡我獨醉”,讀出了“歐陽修的‘醉’并非與人同醉”! 文章的機理結構是互相滲透、互相闡釋的,基于課文內部的“互文對讀”尚且如此武斷草率,那么立足于課文外部的對讀印證自然也難以服人。武斷草率的割裂解讀是為著指向同樣武斷草率的明確的目標:“‘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李白
《月下獨酌四首》之一),其心情的孤寂,于此可見矣!”作者的邏輯竟然是:既然李白“獨酌”是源于心情的孤寂,那么你歐陽修的“獨醉”必然也是源于心情的孤寂!然而,人的心理結構能夠如此高度統(tǒng)一嗎? 諸如此類武斷草率的解讀,是由于在方法上不講究尋求差異,而機械執(zhí)著于統(tǒng)一性的后果。筆者之所謂“統(tǒng)一性”,既包括將豐富多彩的生命現(xiàn)象抽象為高度的統(tǒng)一性,也包括將豐富多彩的藝術現(xiàn)象歸結為高度的統(tǒng)一性。解讀
《醉翁亭記》是這樣,解讀
《小石潭記》也有這種情況。“有一個古典文學的學者,分析
《小石潭記》,‘潭魚’‘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對其中,早說過的:‘心樂之’,和這里的‘似與游者相樂’視而不見,卻看出了‘人不如魚’的郁悶。既然柳宗元是被下放了,既然他政治上不得意了,既然他是很郁悶了,因而他在一切時間,一切場合,都是毫無例外的郁悶。哪怕是特地尋找山水奇景,發(fā)現(xiàn)了精彩的景色,也不會有任何快樂,只能統(tǒng)一于郁悶。人的七情六欲,到了這種時候,就被抽象成郁悶的統(tǒng)一性,而不是諸多差異和矛盾的統(tǒng)一性。”③
作家對自己感知取向以外的世界是斷然排斥的。這是一條重要的藝術創(chuàng)造原則。歐陽修貶居滁州,有失意有郁悶是必然的。但是他的
《醉翁亭記》的最大特點就是放大快樂閑適,忘卻失意郁悶,將失意郁悶排斥在了感知之外。這也正是醉翁之意為什么要和“酒”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因。“因為酒,有一種‘醉’的功能,有這個‘醉’,才能超越現(xiàn)實。‘醉翁之意’在現(xiàn)實中是很難實現(xiàn)的,故范仲淹要后天下之樂而樂。歐陽修只要進入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的、理想的與民同樂的境界,又不是很難實現(xiàn)的,只要‘得之心,寓之酒’,讓自己有一點醉意就成了。這里的‘醉’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是醉醺醺,不計較現(xiàn)實與想象的分別;第二重,是陶醉,擺脫現(xiàn)實的政治壓力,進入理想化的境界,享受精神的高度自由。可是拘執(zhí)于歐陽修的現(xiàn)實政治遭遇心情的統(tǒng)一性的學者還看不到這個虛擬的、理想的、歡樂的、藝術的境界,還是反復強調歐陽修的的樂中有憂”④,還是硬要費力不討好地透過所謂表象的“樂”去發(fā)現(xiàn)背后所隱含的孤寂悲苦,其結果不僅是形而上學地淹沒了心靈復雜的多變結構,而且也“扭曲”了歐陽修在
《醉翁亭記》中所刻意營造的藝術結構。
針對互文對讀的隨意與粗糙,我們談論互文對讀的適切性問題,首先要考慮提高學生閱讀文本的能力。基于提升學生閱讀文本能力的互文對讀,要求教師確實要以課文文本的“此言”為軸心,著眼于文本內部要素的扎實分析,課文外部材料的介入只能對課文的結構意義起必要的補充和輔助作用。所謂補充和輔助,既包括互相印證和補充,也包括互相反證與對抗。他文與本文究竟形成相互印證和補充的關系,還是形成相互反證與對抗的關系,須要以扎實有效的文內閱讀加以判定。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之所以從“眾賓歡”和“太守醉”讀出了“眾人皆歡我獨醉”(將互相印證補充的關系理解成相互反證對抗),之所以聯(lián)系李白的詩句讀出了歐陽修心情的孤寂(將本是互相反證對抗的關系誤解為互相印證補充),與課文內部的互讀不扎實、不堅決、不徹底密切相關。作者也在文章結尾坦白其“并無多少新意,僅為對‘教參’文字的發(fā)揮而已”:“人教版
《教師教學用書》中明確寫道:‘本文抒發(fā)了作者的政治理想和娛情山水以排遣抑郁的復雜感情。’如果劉老師在備課時多翻一點資料,再引領學生通過‘醉翁’與‘樂翁’、‘仙翁’之比較,明確‘醉翁’的含蘊,體味歐公之孤寂,如此真正的‘披文入情’,是不是會讓學生收獲更多?”⑤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作者多翻了一些資料,卻出現(xiàn)了嚴重誤讀;而他所批評的劉老師沒有多翻一些資料,卻讀出了真意。這不是資料的錯,而是因為帶著先入為主的結論多方求證卻放逐了對課文本身的耐心細讀,使得閱讀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披文入情”的軌道。倘若真以這樣的誤讀組織教學,我們還能指望學生收獲多少?
確認他文彼意與本文軸心的關系(相互印證、補充還是相互反證、對抗)是一項艱苦細致的工作。因為“文章的信息是個有序的有機系統(tǒng),有著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的層次”⑥。所謂閱讀分析,就是要“進入文本分析的層次,就是要把全部復雜的、分散的乃至矛盾的部分統(tǒng)合起來,使之在邏輯上有序化,或者可以說是一元化”⑦。而統(tǒng)合絕非簡單相加。分析
《醉翁亭記》之所以讀出“樂中有憂”的主旨就因機械的“樂+憂”的思維模式作祟所致,就因沒有把全部的、復雜的乃至矛盾的詞句統(tǒng)合起來所致。許多學者執(zhí)拗于“憂”而不能釋懷的根據(jù)有三:經常醉酒(課文內外的信息);四十稱翁(課文外的信息);蒼顏白發(fā)(課文內的信息)。若拋開文章的統(tǒng)一結構看,這些信息再加上知人論世分析方法的運用,“樂中有憂”的理解似無不妥。但是把這樣的理解與原文的節(jié)奏、神韻和“樂亦無窮”的內容相參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信息的作用正在于暗示政治上的不幸遭遇以突出樂而忘憂,而不是以“樂”的表象突出“憂”的實質。
側重于提升閱讀能力的課文內外對讀,還要考慮文章的體式特點。周裕鍇在
《中國古代闡釋學研究》中說過:“文學文本和歷史文本畢竟具有不同的性質,即使是紀實性的詩歌,經過詩人的情感處理以及詩歌的形式制約,都會與史籍有別,何況那些歷史因素并不明顯的抒情性詩歌,與史籍的關系相隔甚遠。考證學的方法只能用于辯證‘實事’的真?zhèn)危坏┧噲D譖越去證實‘心跡’的曲直,便很可能弄巧成拙。”⑧周裕鍇強調的正是互文對讀與文章體式的匹配問題。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一文苦心孤詣,旁征博引,以課文外的史料信息與作品信息否定課文內部信息組合的整體,除了對課文信息統(tǒng)合力度不足的因素,顯然也與忽視散文的抒情特點不無關系。
如果說課文內的對讀重在提升閱讀能力的話,那么課文外的對讀則重在豐富閱讀圖式,拓展精神世界。“內互文(課文內)對讀是閱讀教學的基礎層面,通過詞句打開進入文本的門戶,梳理結構則直達文本的堂奧。外互文(課文外)對讀是拓展層面,通向社會生活與人生,是閱讀的延伸與應用,促成個體的成長與發(fā)展。內互文可謂入書法,如蛟龍潛海,見得真切、細膩,歷歷在目;外互文可謂出書法,如鳶飛戾天,視野開闊、宏大,有高屋建瓴之勢,二者相得,閱讀才是完整的。”⑨但是,互文對讀策略的運用具體到一節(jié)課最好側重其一,否則,在有限的40分鐘里,既想立足文內訓練閱讀能力,又想延伸課外拓展精神世界,反而會使學生莫衷一是,影響教學效果。 注釋:①⑨蔣成瑀
《互文對讀的理論、策略與方法》,
《語文學習》2006年第3期。
②王君
《〈醉翁亭記〉備課參考》,
《語文學習》2005年第7-8期合刊。
③④孫紹振
《孫紹振如是解讀作品》第5頁,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 ⑤虞超群、宋桂奇
《“醉翁”能改為“樂翁”、“仙翁”嗎》,
《語文學習》2010年第1期。 ⑥⑦孫紹振
《多元解讀和一元層層深入——文本分析的基本理論問題》,
《中學語文教學》2009年第8期。
⑧周裕鍇
《中國古代闡釋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84頁,轉引自鄭飛藝
《取“合理內核”需要合理的視角——〈互文對讀的理論、策略與方法〉評議》,
《語文學習》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