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木狼甫落船上，黃都頭手下兵丁手忙腳亂抽出幾把銹跡斑斑單刀，齊架在他的脖子上，防他又跳起傷人，卻只見他面色灰白，眼神無光，口中呵呵有聲，只是說不出話來，四肢癱軟，像沒骨頭了一般。幾人心里都是暗驚：那少年好高手段，這般大漢，怎么就制的像灘泥一樣？楊慎搖頭嘆息：“好一條漢子，長相倒也周正，像好人家的，卻為何做賊？一朝落個這般下場，好不可憐！”
“狀元郎，莫只管做老好人，憐惜做賊的。你不上來看看娥姐姐，憐惜憐惜你家娘子？”少年蹲在那條船舷上，向這邊笑道。“就來，就來，”楊慎趕忙叫船夫?qū)⒋苛诉^去，幾個船夫終究有些怕那少年，手腳只是蹭蹬。少年看他們太慢，大不耐煩，撿起他這條船上纜繩，向那邊拋過去道：“狀元郎接著。”楊慎一愣，看纜繩已飛了過來，忙不迭接著繩頭，就聽少年喊一聲：“過來罷！”連身子飛起半空，像草捆一般被少年扯著飛向那條船去。
看著飛到，要四仰八叉的摔在船上時，少年衣袖拂了一下，楊慎就立起身穩(wěn)穩(wěn)站在這船中央，他強(qiáng)壓下胸口咚咚跳著的一顆心，向少年躬身謝道：“區(qū)……我……有勞了。”
這時江風(fēng)吹拂，黃娥也悠悠醒轉(zhuǎn)，臻首抬起時就見楊慎，心里又驚又喜，道：“用修……我們不是在夢里相見么？”這一聲叫楊慎如聽仙音，三步并作兩步趕到船舷旁抱起黃娥道：“夫人……怎么是在夢里？你這不是好好地——你若有事，叫我又怎么活呢？”兩人抱在一起，悲喜交加，免不得滴下些眼淚。
那少年也不管他們，只是蹲在船舷上附身用江水洗著短劍，一邊唱道：“大牙小牙，殺人如麻。荊棘阻路，一劍斬開。陰陽善惡，如剖西瓜。殺盡惡鬼，大道無礙。”洗了一會，從江水里抽出短劍，對著橙色殘陽道：“好小牙，煉劍千日，終須見血，你今日初次見血了，也算煉的小成了罷！”又拍了拍腰間長劍，道：“大牙莫急，改日再有買賣，就該你發(fā)利市了。”
那兩人聽他聲音，才想到還有人在旁邊，一時分開，黃娥臉上綺紅如夕陽入膚，楊慎道：“小兄弟這歌挺好，倒有意思的很！”那少年回過頭來，欣喜非常，道：“真的好么？我在山中無事，自己編了曲兒唱著玩，心想必然是好的罷，卻也沒人聽，玄師父、秋師父他們聽了，就是想夸我做的好時也不會說出來。你是狀元，作詩唱曲兒天下第一，你若說好，那是真的好了。”楊慎一愣，想說天下比自己作詩好的人多的很，不及說，就聽少年急急說道：“你是個懂行的，既然說好，我再唱一首，你也多夸我?guī)拙洹！辈淮龡钌骰卦挘Ｗ猿溃骸按笱佬⊙溃宦坊丶摇?/p>
黃娥怔怔看著夕陽里的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眼熟，就那清澈歌聲，也熟悉的很，忽然想起，脫口呼道：“你是閬中王家的三哥兒，王方旋，小方兒！”
少年歌聲被打斷，卻不怒反喜，道：“娥姐姐，我忙了半日，你才想起我來。我不管，你識的我遲了，須賠我件東西！”又轉(zhuǎn)頭對楊慎道：“你是娥姐姐相公，她欠我的，我只管向你要就是。也不白要你們的，你適才說要活的，我就把那頭活狼給你，跟你換了就是。”饒是楊慎聰明，也愣了一下才想到“活狼”指的就是旁邊船中賊人，忙道：“小兄弟……王公子救了內(nèi)子，要什么東西，只管提便是。只叫我楊慎有的，自然雙手奉上。”
王方旋皺眉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瓜子的。你隨著娥姐姐叫我方兒也好，直接叫我王方旋也行，便是像剛才那樣，叫我小兄弟也好。我要的，自然是你有的，你若沒有，我問你要什么？”待要說出所要東西，突聽江上唿哨聲大作，三人轉(zhuǎn)頭看時，見四面十余條船向他們這兩條船靠近圍來，這時夕陽漸淡，天色暗了下來，那些船上都點(diǎn)起了火把，江面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黃都頭在另一條船上向這邊輕輕喝了一聲：“是方才圍著同知的那些賊人！”楊慎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驚懼不已。
那些船離他們有半里地時，占了上流停了下來，呈半圓狀圍了起來，火光下影影綽綽，每條船上各有三四個人，當(dāng)中一條船頭站著個漢子，也看不清面貌，就見他似乎招了一下手，稍時自那幾條船中悠悠晃晃放起三盞孔明燈來，飄至這兩條船頂上，卻是奇怪，只圍在王方旋頭頂上三尺轉(zhuǎn)個不停。楊慎幾人抬頭看時，見那三盞孔明燈上繪著幾個紅紅綠綠跨馬武將，隨著半空中三燈流轉(zhuǎn)，似乎在捉對廝殺。黃都頭驚道：“三燈問路！”看眾人不解，向楊慎諂笑道：“小人也是早些年聽人說，江淮中有一撥好漢，與人相遇有爭執(zhí)時，不明對方來路，往往放起三盞孔明燈，那是說大家都是好朋友、好漢子，燈點(diǎn)就明、話說便開，互報(bào)了山頭名號，義氣為先，有事好商量。”楊慎聽了，向黃娥笑道：“這些匪人，卻也恁多規(guī)矩！”王方旋更是笑的歡暢，道：“有趣有趣!這燈有趣的很，過幾日我也做幾盞玩。”
幾人說話間，又聽那邊傳來詠唱聲：“古有庾公追孺子，三國孫策會史慈。關(guān)公義釋老黃忠，朋友哪來向哪去？”幾句唱詞音量頗大，與江面晚潮相和，聲勢浩然。楊慎耳邊被震的嗡嗡作響，微一皺眉，復(fù)又笑道：“民間傳說三國故事極廣，孫伯符、太史慈與關(guān)公、黃忠二事倒也罷了；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竟也唱在里面，這伙匪人倒好像讀了幾本書的。”王方旋聽說，好奇問道：“往年我在山上，總有一月要回家里，有時看些戲文，也聽了些三國故事。關(guān)公殺顏良、文丑，過關(guān)斬將聽的最多，老黃忠定軍山砍了那個夏侯什么的白臉丑將，戲文里也是看過的。史慈說的是太史慈吧？他的戲文故事也看過聽過，孫伯符又是誰？那庾什么斯、子什么子又是什么故事？”
楊慎見問，道：“孫伯符就是孫策了，他是江東吳大帝孫權(quán)的兄長，驍勇非凡，三國孫吳四州十六郡的江山規(guī)模，可說是他征討奠定的。庾公之斯、子濯孺子么，”指著三盞燈中其中一盞道：“這燈上繪像倒也精巧。這一盞畫著兩將前后相追，前面那個就是子濯孺子，春秋鄭國將軍，后面的是庾公之斯，衛(wèi)國將軍，他二人都善射……”
“狀元老爺，王……公子……仙人……小官人，有什么故事回去講可好？那些賊人看著圍上來了，他們且等著向小官人討話呢！”黃都頭見形勢危急，這二位竟還在那里好整以暇的說古，心下著急，催道。楊慎一怔，住口不說抬眼向那邊看去，匪人船只圍過來的果然又近了些，接著火光，已可看清打頭一條船前梢站著條漢子，竟作道人打扮，其他船上二三十人，也是各色打扮，草草椎髻敞開衣襟好像屠夫的、帶逍遙方巾做書生打扮的、高聳方巾做縉紳打扮的、帶著六合帽兒恰似跑堂伙計(jì)的……甚或還有婦人、和尚、頭陀，這一伙人，竟似身份各異，渾不像一般水匪山賊。
王方旋正聽故事有趣，被打斷了心中有氣，哼一聲道：“討什么話？若要送死，只叫他們來就是，怎的還恁多麻煩！”黃都頭不及回話，就聽那邊打頭船上前梢站立道人道：“騎鶴而來的朋友，我等以禮相問，為什么不答話來？若師門來歷姓名有隱情不能說，卻也是我等多事了。朋友想也是為了那件物事而來，這一會想是也問狀元老爺討得了？天下寶貝，有德有力者得之，這也罷了，我那幾個兄弟莽撞，得罪了朋友，若一時拿下，還請朋友將他們還回，也不傷咋們江湖行走的義氣。”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便如對面說話，清晰有力。
王方旋又哼一聲，突然跌腳大發(fā)脾氣：“什么腌臜臟貨，我的來歷姓名，跟你們說的著么？只管聒噪！”船舷上蹲下手伸入江中一攪一揮，江面上一道激流飛起，將那三盞孔明燈全打落了；跟著手又伸入江中，向著道人船只方向不停攪動江水，江水忽的涌起一道急流，向道人那邊飛速而去，到船前時，急流化為浪涌，自江面上如小山般涌起，向道人壓了下來。道人倒也臨急不亂，雙掌急速推出，便聽“哄”的一聲，水流四散，如急雨飛濺，落入江面噼啪作響。
王方旋笑道：“這老雜毛倒還有些功夫。”又向那邊放開嗓子喊一聲道：“能擋我一招，也算了得了，比你那幾個囔糠兄弟強(qiáng)多了！好叫你知道，你那幾個狗啊狼啊雞啊的兄弟，可憐一招也擋我不得，全叫我殺了，江里飄走幾個，這船上還有三個尸首，你們要，就拿去罷。”起身躍到船中，幾腳將船中三個和船艙里一個尸首全踢到江中，看著竟逆流向那十余條船飄去。片刻飄至，就聽那邊撲通通有人跳下水將四個尸首撈了上去，又有婦人大哭：“昂日雞、胃土雉……這是……參水猿，我的哥哥啊，你的頭到哪里去了？”跟著又有幾聲哥哥兄弟的哭喊悲泣。
又聽一個粗豪漢子道：“只管哭什么？咋們兄弟什時吃了這樣虧？且殺將過去，拿了那廝，并什么狀元老爺夫人，也一齊千刀萬剮，剖出心來祭拜幾位弟弟！”一聲喊，有兩條船急速搶出，向這邊駛來。
黃都頭幾人大驚，心里都不禁埋怨王方旋惹急了這伙賊，這時殺將過來，他的功夫高手段強(qiáng)，就是能把賊都?xì)⒐鈺r，卻連累他們幾個，不小心刀槍里掛上一下，可就沒命了。楊慎看見那兩條船上人惡狠狠面目，心里也是驚懼，有些怪王方旋孟浪，看黃娥嚇的臉都白了，將她的手握緊了些，對著她勉強(qiáng)苦笑。又看王方旋鎮(zhèn)定如常，還是蹲在船舷上附身撥水玩，不禁有些慚愧，想道：君子臨泰山而不變色，想我楊慎讀書養(yǎng)志三十年，臨事還不如個十七八歲少年鎮(zhèn)定！又想王方旋手段高強(qiáng)的很，必有法子應(yīng)付，一時心下也定了下來。
不遠(yuǎn)處忽又有號角聲傳來，黃都頭偷眼向那方看時，大喜喊道：“那不是巡江水營大船官兵？大家伙有救了！”楊慎隨他看去，見遠(yuǎn)處兩水里地方，幾條大船破風(fēng)斬浪駛來，都高有兩層，船樓上燈火通明，看樣子竟是裝備有佛郎機(jī)的蒼山船；后面跟著數(shù)十條小船，像是同知帶領(lǐng)百余名士兵之前坐著的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