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道殘陽恰照進船艙里。黃娥自被賊人掠來后,一直半躺在艙里,心中百回千轉,一時想著就要死了,一時想著楊慎必然前來相救,一時想著賊人若要欺侮凌辱卻又怎么辦,一時想著到時自盡留下清白身上卻連把裁紙小刀也無,種種恐懼害怕孤寂傷懷之情,在心中流轉不息,身子卻只是酸軟,連動也不能一動。突然聽到船艙外有人說話打斗,好像有人救她來了,心下便如暗夜中找到了一點燭光,竊喜不已,只是那賊人掠她時,手指在喉頭點了一下,多半會她連話也說不出來,更不消說喊出聲來。正揣測艙外打斗輸贏如何時,便見一個賊人跌進艙中,跟著不久一個少年站在艙外向她探頭看來,還叫她“娥姐姐”,讓她不要害怕,似是救她的人。
借著橙色殘陽,她見那少年臉色瑩白如玉,夕陽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嫩紅鮮艷,光華流轉;面容眉清目秀,俊朗之極,笑容清澈如一泓清潭。她心下大奇:這是誰家如此俊美的兒郎?看著人畜無害、和藹可親,又如何從哪些窮兇惡人手里救出她來?還說出“待著別動,或許不死”這樣惡狠狠話,聽著卻也有趣可笑。只是莫要連他也陷了!他又為何叫自己“娥姐姐”?觀他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忽見他身后冷光閃現,心頭大急,一股氣流沖上,喉頭禁制好像松動了些,啞著嗓子說道“小心……”
原來那持弓漢子終究有些血氣,見少年探身與艙中黃娥打著招呼,背身空門大露,橫下了心,向右側拿判官筆漢子使了個眼色,持弓向少年撲去,不想使判官筆漢子嚇破膽了,雙腿只是顫抖,挪也挪不動一步,只有他一人撲出。少年見黃娥臉色有異,早覺察出身后起了異動,哼了一聲,右腿向后大步邁出,快速絕倫的從撲上來持弓漢子身邊閃過,右手將那漢子手中弓輕巧奪了過來,緊跟著拿弓在那漢子頸部兩轉一絞,只聽“咯吱吱”一聲,竟將那漢子頭頸硬生生絞斷,隨手向天上一扔,漢子六陽魁首就飛在了半空中,一腔子熱血跟著噴灑而出,四處濺落。卻也奇怪,血液濺落到少年身邊時,似乎碰到了軟墻,只是向旁邊折射飛濺,一滴也沒沾到少年身上。
少年殺前三人時,黃娥在艙中斜躺,都模糊沒看清楚,這時卻見他硬生生將一顆頭顱絞斷扔上天空,熱血四濺,她自幼長于官宦家庭深院閨門,如何見過這般慘烈景象?“嚶嚀”一聲,驚嚇的昏了過去。
少年待那頭顱落下地后,一腳踢飛江中,跨過癱軟在地上依然咕嘟嘟冒著鮮血的無頭尸體,待要跨入艙中時,見那持判官筆漢子雙腿如篩糠般顫抖,兩腿之間,并有一片水漬,騷氣撲鼻而來。那漢子竟嚇得尿了。少年心中生出鄙夷之情,冷冷一笑道:“我只說待著別動,或許不死,可沒說必然不死。”左手短劍揮出,割斷漢子喉管,漢子頸部鮮血噴濺,他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指向少年,似乎在說“你說過不死的……騙我……”,后退幾步,身子軟軟向江中倒去。
艙中二人,見片時間又死兩位兄弟,船上七人只剩下他們兩個,心中又是悲憤又是恐懼,對視一眼,眼中盡是絕望。一個橫下條心,躍到黃娥身旁,手中鋼刀放在她咽喉之上,道:“二十一弟,只為了這娘們,我們兄弟卻都要葬在這里了……罷罷罷,左右是死,我也殺了這娘們,我們兄弟再跟他死拼便是。”船中這七個賊人,其他六個都生得千奇百怪,有齙牙的,有眼暴突出來的,有臉歪歪扭扭像個鞋拔子的……唯有這一個卻長得極為周正,雙眉英挺,鼻直口端,頜下微髭,若不是眼神漂浮淫邪,倒也算的個英俊男兒。艙里另一個持峨眉刺的,就長得猥瑣了許多,臉型擰在一處,身材瘦小佝僂,跟個猴子一般。他眉頭一皺,道:“十五哥且慢。”又向少年道:“今天我們兄弟是栽了,閣下是一定要斬盡殺絕么?不如打個商量,我們將這狀元夫人給你,你拿了去請賞,我們自己走了便是。如何?”
少年笑容未改,只是多了譏誚之色,道:“這么說是想跟我做生意了?一個換兩個,倒打的好算盤!只是,”眼神看向拿刀威脅黃娥的漢子,“你且試試,看捉刀手指能動一動么?”
拿刀漢子聽少年如此說話,眼神中戾色一閃,冷聲道:“好,看來閣下是非要咋們兄弟性命了。也罷,我奎木狼平日自命風流,今日有千嬌百媚的狀元娘子陪著共赴黃泉,這條命也算是賺了!”手中用力,就像先將黃娥殺了,再上前與少年拼命。卻不想突然簡直自手指末端傳來一陣麻痹感,且這麻痹感像條小蛇一樣自手指手掌手腕一路向身上蜿蜒,很快整條拿刀右臂就僵化麻痹,只聽“哐啷啷”一聲,手臂無力,竟連刀也捉不住掉在了地上。緊跟著,那股麻痹自肩向頭一路延伸,左轉向下麻痹上半身,進而順著腰盤旋而下,兩條腿也很快不是這自稱奎木狼漢子自己的了。他一跤跌在地上,呵呵有聲,顯是喉頭已僵硬了,澀澀的道:“你……你……不是人……妖人……惡鬼……”
少年開始只是笑盈盈的看著他,聽他說出“妖人惡鬼”四字,臉色一冷,罵道:“沒眼力見的東西!你才妖人惡鬼!”又轉頭看著拿峨眉刺漢子,道:“還做生意么?我有個法子,你先將那什么狼刺死,再然后自盡,免得我動手——這生意可還做得?”
“做得,做得,”那漢子凄然苦笑。他見持刀漢子突然莫名其妙的扔了刀癱在地上,看情形連動也不能動了,想來必是少年用了什么法子給制住了,這已出乎他所見過的任何廝殺功夫,而更像妖法,非人力所能抗拒,心知必死,看向持刀漢子的眼神已十分絕望,只道:“我兄弟兩個的命,自己動手了解便是,也不消閣下動手。只是,”轉頭看定少年道:“我這哥哥,叫奎木狼,可不是什么狼;其他你殺死的兄弟,婁金狗、胃土雉、昴日雞、觜火猴、參水猿,我叫畢月烏。我們兄弟的賤名,閣下想必是不愿聽了臟耳朵的,但你一定要記著,我們還有二十一個兄弟,他們自會找你報仇,打不過你,就暗殺下毒,一輩子纏著你,不死不休。”聲音冷徹入骨,跟著手中峨眉刺遞出刺向奎木狼,將近他咽喉時,突而折向黃娥,順勢一腳踹到奎木狼身上,力氣甚大,將奎木狼踹的飛起,砸破烏篷艙壁,落入江中。他知少年厲害,峨眉刺怕是無用,另一手里更暗扣著支毒鏢,拼著身死,也要刺傷黃娥一鏢,一命換了一命。
黃娥恰在這時醒來,見眼前冷光閃爍,峨眉刺已離胸前只有一尺之遙,嚇的嬌喝一聲,跟著眼前白影飄來,那白衣少年已同游魚般游弋在她的身前,同時左手短劍閃過,將畢月烏右手斬斷,連著峨眉刺一起掉在地上,右手寬闊衣袖一甩一揮,就聽“噗”的一聲,那支喂毒暗鏢插在了畢月烏自己胸口,他向后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
畢月烏臉色瞬間灰白,左手撐在地上勉強扶住身子,斷了右手的胳膊微微抬起,指著少年,手腕處咕嘟嘟噴著鮮血;胸部短鏢插至沒柄,一大團黑血浸染衣衫,口中吐著血沫,喉頭抖動,尚嘟囔著道:“……這樣也……是……不行……”
少年哼了一聲,道:“好賊子!饒你心機深重,在我這里都沒半點用!”看向黃娥道:“只是噴了娥姐姐半衣襟臟血!”又低頭頓腳道:“啊呀,這腌臜賊子,還把我袍子也濺臟了!”想是救黃娥時情急,氣機流傳不夠圓滿,有幾滴血沒擋了去,濺到了袍角,心中氣惱,看畢月烏眼珠轉向奎木落砸破的艙壁缺口,狠狠道:“你就是再奸,也是無用。哼!什么狗啊雞啊狼的,他就是條魚,我也從江里撈回來殺了!”
鋼鏢淬毒十分狠辣,畢月烏臉色很快就由灰轉黑,眼眶耳邊鼻端全流下血來,眼見的不活了。少年也不管他,走向黃娥,她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心情激蕩竟又昏過去了,少年附身橫抱起,走出艙外,船面尋了塊干凈無血跡的地方,將她放下半倚著船舷。就聽有人喊道:“這位……小兄弟,內子還無事吧?船上還有賊人么?可容區區……靠過來么?”
原來楊慎這條船上眾人初時見天上黑鶴背上竟跳下一個白衣少年來,都是大驚。跟著便見那少年躍上賊人船只,與賊人動起手來,兩船距離不過二三十丈,他們盡力劃過來也沒用去兩炷香時間,但靠近到丈余距離時,見賊人的船無人劃槳橫在江面上,已看不到船上再有站著的賊人,只見船面上躺著三個尸首,有一個頭飛在半空落下時被踢到江里,這時間那無頭腔子依然在滴血。又有三個掉到江里,想也是死了,看爛著個大洞的船艙中,似乎也躺著個尸首。眾人見少年舉手投足間殺了七人,便殺雞也沒這么利索,雖看他俊美異常,心里卻都當他羅剎惡鬼一般,更有船夫跪了下來,只喊:“仙人饒命。”更不敢將船靠了過去。楊慎畢竟牽掛黃娥,看少年將黃娥放下靠在船舷邊,心里雖也有幾分害怕,終究還是喊了出來。
“無事,娥姐姐當然無事。”少年蹲在船舷處,附身將右手伸在江水里劃著水兒玩,一道道漣漪圈向遠方,同時向楊慎笑道:“只是她見不得血腥氣,想是嗆著昏了過去,稍時便醒。你就是娥姐姐相公,那個狀元郎了?長相還看得,娥姐姐嫁你也說得過去。”
楊慎聽黃娥無事,心下大定。又見少年笑的好看,渾忘了他適才殺人如宰雞,心中只是十分喜歡他的笑容人才,便他說話無理處也覺得有趣,遂笑道:“區區……”
“蛐蛐,還蟈蟈呢!”不想少年打斷道:“我師父最見不得如你這樣酸丁,要是碰到他啊,還蛐蛐來蟈蟈去,他隨手就殺了。你這樣酸,娥姐姐嫁給你,一起吃飯睡覺,不酸死了么?”
一句話將楊慎噎得目瞪口呆,少年笑的越發爽朗歡暢。他看著江面上手劃出的漣漪越蕩越遠,又對楊慎道:“狀元郎,娥姐姐跟你大婚,我尚在青城山上,也沒去觀禮,也沒給你們送什么禮物。方才有個賊人掉在江里,想還沒死,我這就把他再抓來送給你,不知你是要活的呢還是死的?”
原來那奎木狼掉下江中,身上麻痹頓時消失,心知自己這條命是畢月烏舍了命救下來,心中再無矯情,只是拼命劃水,一邊想著只叫逃出這條命去,來日定找那少年報這大仇,一日割他一塊肉,連割他三六十五天,湊夠一年方要了他命去!就在少年與楊慎說話時,他已劃出十余丈去。不想少年在船舷上玩水劃出的漣漪很快就趕上圈定了他,他頓時覺得被一股大力拉住了,任他再用盡力氣劃水,也向前挪不動分毫。
“回來。”蹲在船舷上的少年喊了一聲,被漣漪圈定的奎木狼不但向前游不了一寸,反而向著船這邊快速飛腿,幾彈指的時間,少年右手自水中彈起升在半空虛抓一把,道:“起!”便見丈余外水花四濺,奎木狼自水中突然飛起,在空中張牙舞爪。楊慎這時才悟道少年說“送他個賊人”是何意思,忙不迭的喊道:“要個活口!先留下他條性命!”
“好,”少年笑道:“適才聽這賊人自報姓名,叫什么奎木狼。你要活的,那就送你條活狼崽子!”順手一送,奎木狼自半空中跌向楊慎那條船中。船上眾人都是大驚,都想這跌下來怕不砸翻了船,有船夫就想著先跳水避開,卻也來不及了,只聽“啵”的一聲響,奎木狼輕輕落在船面上,船只只稍晃了一下。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都道這少年手段如此高強,不想竟這般愛惡作劇,跟個孩童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