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8年九月,我第一次坐火車。在這之前,我的主要活動范圍僅限于縣城,連市區都很少去。我的大學在鎮江,但這對我來說只是個地理名詞。當時,我爸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去買車票,一路上他都很高興,把我的通知書到處給人看,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臨行前,我媽在鎮上買了一個超大的紅色行李箱,被子、衣服,塞得滿滿當當。看著她忙來忙去的身影,我心里有點酸。我媽很看不上我這點,她笑著說,不就是外出念書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你那點出息!眼淚卻大顆大顆地落在我的行李上。那是僅有的幾次,我見到她哭。我心疼她,卻沒有說話。我總是習慣于保持沉默,記得小學畢業時老師給我的評價里有一句就是“默默無聞”。
出了家門我沒有回頭。我媽就站在身后,我怕我回頭了,她又會哭。那是我第一次感受離別,多年以后仍不能適應。
其實我很想自己去報到,但我爸堅持要送我。我們拎著大包小包,從鎮上坐車去火車站。一下車,行李箱就被撐壞了,我爸很生氣,說我媽不該貪便宜。我們在路邊把衣服重新塞進箱子,然后急急忙忙奔向火車站。我記得,那是晚上十點的火車。當時沒有動車也沒有高鐵,只有綠皮車。我們在候車室等了很久,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說我走了。車上很擁擠,多是學生和家長。坐在我們對面的也是一對父女。女兒要去蘇州上學,爸爸來送行。我爸和女孩爸爸聊得很投機,從我們的成績聊到前一天的新聞聯播。我那時只顧著看窗外,一開始還能看到外面的風景,后來夜幕降臨,就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夜晚的車廂冷氣開的很大,我爸把外套脫給我,他讓我睡一會兒。他自己不敢睡,怕車上有小偷,偷了我的行李。但其實我也睡不著,車上有幾個打牌的,還有嗑瓜子的聲音。凌晨五點,我們先下車了。看到出站口那迎接新生的橫幅,我知道一趟旅程結束了,一場旅程開始了。
我爸是在報到后的第三天回去的。之前他就要走,但我總是哭,他不忍心,又多呆了一天。他那一次離開,直到我畢業,也再沒來過。
寒假來臨時,我和同學早早去車站買票,隊伍很長,我們足足排了一個多小時。我沒有買到坐票,一個人拎著箱子在擁擠的車廂尾部站了六個多小時,那時候覺得很累,后來幾年也就習慣了。
2
大二五一的時候,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上海看姐姐。她在上海打工已經六年了,皮膚比在家時白了許多,整個人也越來越洋氣。她的衣服我都很喜歡,可一穿到自己身上就覺得不好看。她每年回家一次,五一的時候還要加班。我買了票去看她,心里很激動。上海,那時在我心里特別神圣,有好多高樓,人人都很洋氣。沒想到三個多小時就到了。我姐和別人調了班才能來接我,這之前我們已經有大半年沒見了。我跟著她上了公交車,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才到地方。我很驚訝,眼前的景象和我想的很不一樣。那是個郊區,和我們縣城沒什么兩樣,甚至更加臟亂差。姐姐帶我去她們住的房子。一個刷了漆的毛坯房,客廳空空蕩蕩,兩個臥室擺了四張床。放下行李,我們出去吃飯。在大排檔喝了點酒。她還帶我去買衣服,在一個類似義烏小商品城的地方買了兩條牛仔褲。
晚上的時候,姐姐的工友陸續回來,有幾個比我還小。她們的外號很奇怪,有一個小個子女生,她們都喊她“大鳥”。對于我的到來,她們并沒有什么反應,一個個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她們已經去上班了。
姐姐的一個男工友,知道我來了,想請我吃飯,姐姐沒同意。幾年后,有一次我用姐姐的賬號登QQ,他發來信息,我以姐姐的口吻問,你那時是不是喜歡我?他過了一會才說,是。 那一次去上海,我沒有見到東方明珠,也沒有去過外灘,卻見到了上海最真實的一面。
在回學校的車上,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在上海打了四年工,攢了一點錢,打算回家找個人結婚。她聽說我是大學生,很羨慕。她說她從小成績就不好,初中讀了一半就出來了,“沒上學那種命”。
我想起小時候我媽給我和姐姐算命,算命先生說我能考上大學,姐姐不能。其實姐姐小時候成績比我好,初中三年都是班長。只是中考沒考好,從此一切都變了。算命這回事是我媽說的,不知道真假。可是我在火車上聽女孩說“沒上學那種命”的時候,突然就有點信了。
3
大四上學期,在圖書館準備考研時,遇到了喜歡的男生,是一眼就心動的那種。糾結了一個星期也不敢有什么行動,眼看學期結束,一狠心偷了他放在圖書館的筆記,反反復復看了很多遍。后來他突然不來了,心里悵然若失。又后來,考研失敗,不想呆在學校也不想回家。一個人買了去廈門的車票,開始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次旅行。
晚上十一點多,車從南京出發。坐在我身邊和對面的是三個南林的大二學生,一對情侶和他們的朋友——一個胖胖的男孩子。他們趕著去爬黃山,這個點的車正好來得及看日出。他們拿了好多零食擺在中間的小桌上,情侶中的男生幫女生一一拆開,問她喜歡吃哪個。女孩是一種舒服的漂亮,和男生很搭。他們三個人聊著這學期的課程、彼此參加的社團活動,我在一旁聽著,我知道我即將遠離他們口中的那種生活。
他們的興致很高,女孩看我一個人坐著,身邊什么也沒有,就將一些零食送給我。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讓我很感動。后來,他們邀我一起打牌,斗地主。我和小胖子對家,我們總是輸,因為我的牌技實在太差。打了一會兒,大家都困得不行。小胖子讓我們先睡,他來看東西。那時候《超能陸戰隊》還沒有上映,大白這個形象也沒有深入人心,但我已經知道每一個胖子都有一顆柔軟的心。
下車時,女孩將零食全部留給了我。看著他們下車的背影,我開始對這趟旅行充滿期待。
火車開了三天兩夜,后半段的時候經過江西,沿途景色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美。有幾次,火車在小站臨時停靠。那種小站很有年代感,站牌上的字已經斑駁,站臺上三三兩兩的旅客不急不慢地走著。當時是四月份,空氣中卻有一種深秋的味道。我想這應該就是李健歌中所唱的車站。
在車上最后一天,旅行接近終點。整節車廂空了一半,我一個人枕著三個座位,或躺或坐,自在得很。一個中年列車員看到我一個人,過來找我聊天。現在我已經忘了聊天的內容,但是感覺依然好得很。
后來我在廈門呆了二十多天,認識了闌珊、小九、阿倫等很多人。我們每日在曾厝垵一家叫“柒月”的青年旅店里玩桌游,逗貓,直到深夜。“柒月”是一對80后情侶開的,他們是廈大的學生。受他們影響,小九回去后考研就選了廈大。
離開時,我給一年后的自己寄了一張明信片,寫了一些現在看來很矯情的話,但一年后由于居住地變動,我沒有收到那張明信片,不知它現在在哪里。
4
這幾年,在家鄉工作穩定,人也犯懶,特別不想在節假日的時候擠在人堆里看風景,所以遠行不多。即使出門,不是坐高鐵就是坐飛機,綠皮車已經變成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
上周大學同學聚會,由于臨時起意,票買得急,又坐了一次綠皮車。那種和陌生人面對面幾個小時的感覺很熟悉,但我已經不是學生時代那副面孔,我帶著耳機,閉著眼睛假裝在聽歌,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
半路上我突然胃痛,冷汗直冒。我常常這樣,所以知道只要熬一會就過去了。對面的中年男人發現了我的異樣,他問我是不是不舒服,然后幫我打了一杯水。等我恢復之后,他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說我年紀不大,問我是不是還在上學。我很高興,騙他說其實自己馬上就要畢業了。他又說,女孩子不能太膽怯,要放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他說,你看我,中專畢業,可我娶了個大學生,還比我小六歲。然后他給我看他老婆孩子的照片,一家人都長得很漂亮。
剛開始,對于他的話,我有點莫名其妙,后來覺得他說的很準,我確實是一個不太能放開的人。不得不承認,他們那種經常走社會的人,看人卻有一套。
中年男人下車后,沒過多久,我所在的車廂開始彌漫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每個經過的人都皺緊了眉頭,捏著鼻子,我也趕緊帶上了口罩。列車員經過的時候顯然被這氣味嚇壞了,他一邊捏著鼻子一邊大聲問,哪位老鄉脫鞋了?趕緊穿上!這個味兒,哎!他不說了,低頭檢查周圍乘客的腳。就是后面那個人!我旁邊的女人手一指,大聲說。我們都循聲望過去,一個瘦削的五十歲男人正在慌慌忙忙穿鞋。
過了一會,味道散去,整個人都順暢了許多。但我旁邊的女人仍覺得有味道,時不時還向后面看去。
我突然很想笑,下次如果有時間,還要再坐一坐綠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