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1)
我們回來的時候,付阿姨是從家里沖出來的,她還沒有到門口眼淚都已經出來了,“小惟……小惟他有沒有怎樣?”
“沒事啦,醫生說他中度溺水,肺里積了點水,暫時是沒什么大礙了……”謝叔叔把謝薔惟抱回家里,我媽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門外看著這一切,我進家的時候,自己的衣服又是濕又是泥,還沒有來得及換,我媽就沖上來甩了我一巴掌,那種聲音脆亮到像種樂器。
我看見我媽咬牙切齒地說:“顧心尚!你爸害了個人!你也想要害死一個嗎?你想我們家再出個小殺人犯嗎?你要是把他們那么優秀的兒子給害死了,我就算給出六個這樣的你給他們償命也償不起!”
我的眼淚又滾滾而來。顧心尚啊顧心尚,就算是垃圾,也是有分類的,而像你這種垃圾連撿都沒有人愿意抬起手。
醫生說我媽現在有嚴重的焦慮癥,還有點抑郁癥,所以她瘋的時候真的像個神經病一樣。她什么話都可以湊成一塊。她難過,我也難過,不是替她難過,而是像我們這樣的惡魔,還在用力地活著。
我覺得我媽生氣的時候,像會突然找出一把刀用力砍在我身上一樣,用力地剁,用力地割我的肉。很痛苦。我好想自己是個傻子,或者是別的,聽不清楚那種就行了。
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顧心尚,你這種哭喪的臉要做給誰看?”我媽生動的咆哮。
如果宇宙上還存在另一個顧心尚,就像平行世界一樣,完完整整地觀看這一切,連同她死也要忍住的眼淚,倔強的表情。那么,她會多么悲傷啊……
我的腦袋好像飼養了很多很多的蟬,統統在這一天,被捏死。
安靜了,終于安靜了。
花兒與少年(2)
我不知道自己自愿關在房間里多少天了,我連看一下窗戶都不想,我把被子蓋過腦袋,一天天被它壓著。我已經不知道謝薔惟他是死是活,反正我自己是不想活的。
暑假結束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因整天待在房間里而熬出一身白皮膚,我還是黑乎乎的,看起來照樣臟兮兮的,肩膀上的那條2008年留下來的舊傷疤還是沒有淡去,依舊是深褐色,盡管平滑,卻仍是一條非常惡心的疤痕。
2009年,曾經的小平頭長成了長發。還是不敢做夢,做太美好的夢都會心有余悸。夢想這種東西,不太想有了。對于未來,我厭惡至極。過去,還是厭惡至極。每一年,都要被刺出好多好多的眼淚。
沒有人叫長大,我自己卻非得跌跌撞撞提心吊膽地在長大。
花兒與少年(3)
早上六點,我剛出門的時候謝薔惟也出來,白白嫩嫩的臉,“顧姐姐,早啊。”我拿著自己的飯盒從他面前走過,沒有理他。
“這段時間,你怎么沒有出去過?”他跟在我身后,隨后聲音有點小,“我去找過你,可你媽有點……”
我媽那人我還不了解嗎?是她女兒差點把他弄死的,就這個,她就已經尷尬到失心瘋了。
我始終沒有理他,這樣子才是正確的,咱們哪兒都不一樣。連續的封閉自己,我也不會講話了。經過名單榜上,又看見謝薔惟的名字,永遠是第一排第一個,那么顯眼。又是年級第一。優秀的好學生。
來到教室的時候,我座位上那個椅子已經不見了,就一個空蕩蕩的桌子擺在我面前,我往后看,有人“嘿嘿”地笑。不知道是誰把我的椅子搬走了,其實可能也知道是誰,反正一定不是好事。
我掃了教室一遍,沒有找到我的椅子,最終我的視線定格在陳佩佩的臉上,她的表情像是我的眼睛很惡心一樣,或者干脆連視線也很惡心。她的聲音就已經說明了,“看我干啥?別賴我!誰會碰你那張連漆都掉了的破椅子……”
“我又沒有說你,你干嘛反應那么大……”像是找到蛛絲馬跡一樣,我看著陳佩佩的花容月貌,“你怎么知道我的椅子掉漆了?你看得很仔細嘛……”
像是虱子跳在了陳佩佩的身上,她的聲音拉尖,“看你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了啊,還要猜嗎……”她往我身上瞥去,“以為人人都像你爸嘛,手腳那么不干凈……”
果然。又開始了。又是這樣嘛。
我沖她的花容月貌笑了笑,“那真是謝謝你的提醒了,原來有人比我爸還要‘技高一籌’……”
陳佩佩像是見到老鼠一樣轉過頭,“神經病!”
花兒與少年(4)
我把書包放好,班主任還是沒有變,還是教數學的那個女老師。她說我怎么老是那么特殊,在人群中就我一個沒有坐下。我說不見了椅子。她像以為我故意一般,挑了挑眉毛,“顧心尚那你就站著吧!……都多大的人了,還丟東西,還真是應了那句‘讀爛書坐爛椅’……”
身后有同學在笑話我,像許許多多的樂器在打架。于是我站了一節課,小腿酸疼。課間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廁所,那兒照樣一股類似農藥的氣味。我進到里面,一眼就認出了擺在廁所里的那張椅子是我的,太好認了,除了掉漆,還有在椅背上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大寫“艾滋女”黑體字。
椅子上還有一淌渾濁的水,我不知道是什么液體,但能夠找著,就當是免了我媽一掌之賞,要丟了椅子還不是得讓我媽掏錢,估計我剛說這件事,我媽就已經擺出要生吞我的兇樣來。我抬起那張椅子到水槽邊不停地沖洗。
那里平常是別人洗飯盒的,水龍頭左邊有條白色的水管,我就這么澆花似地沖,我又巧遇了謝薔惟。如果每天巧遇同一個人機會只有百分之三十,那么謝薔惟一定是破例占了剩下的。我們之間總是有很多很多的巧合,可是現在,我要后退了。我媽說得對。我們倆不是同一類人。物以類聚。謝薔惟就不該與我聚。
學校那角的天空總是特別湛藍,也許是香樟樹種得太多,空氣都是這種葉子的氣味。陽光有點強烈,總是讓我想睡覺。
“你椅子怎么了?”謝薔惟是經過這里的,他手上還抱著一些資料。紅領巾、校服,這個男孩白白凈凈,又乖巧。
我用手擋住那個張牙舞爪的“艾滋女”字。我將謝薔惟晾著,他可能也知道,伸伸手,欲言又止,“顧姐姐……你……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哪有。”我用手擦掉椅子上的水漬,陽光曬在那兒有彩虹似的夢幻。
“那你干嘛不理我?是我做錯了什么嘛……”薄薄的嘴唇,大眼睛,十分的可憐巴巴。
“你這人煩不煩?你不是要送東西給你們老師嗎?”我看著他懷里白色的紙,“快去啊,別遲到了!你不是三好學生嗎?”
上課鈴聲已經響了,在安靜中像鴿子拍翅膀一樣。“我也要走了。”我說完,就自己抱著椅子走了。謝薔惟低下頭,白皙的臉上陽光淡薄。
花兒與少年(5)
開學期間,我已經連續避了謝薔惟三個星期了,我就算在學校偶遇他也當作沒有看見,有時候我甚至心慌地躲起來了。在學校的門口,謝薔惟是那么突出,總是柔軟白皙得像一淌雪,個子沒有多高,但膚色出眾,眼眸亮得像老套的描寫,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在里面。我數不清。反正很多很多。
他也許在等我,曾經我們就是并肩走過那條有水井的捷徑,瓦房下有濃厚的陰影。我偷偷借一個大胖子的身影躲開了他,他還是站在那門角邊,仰著漂亮的下巴。后來那個好看的林幼出現了,背著粉紅書包,小花朵般笑著看她的謝薔惟。接著不知道怎么樣了。我轉過頭沒有看他們。
我整天待在家里,不再往謝薔惟的家跑,不再用他的電腦,我想起自己忘了刪QQ密碼了,一直都是自動登陸,其實QQ上也沒有什么朋友,說不上隱私,而且原本這個QQ就是謝薔惟幫我注冊的,密碼也是他幫我記的。一切只是為了隨時上農場偷菜。我好久沒有給自己的農場澆水施肥了,不知道被人家偷了多少菜。
我媽每天都不在家,往廠里不停忙。這個小鎮的夏天極熱,我媽那個破廠小空間,風扇的四檔還是壞的,只能調到兩檔。以前去過幾次,都是五金,有一股惡心的金屬味,他們還帶著手套。不知道夏天遇到鐵是不是特別熱。
太難受了。空氣中還有汗味。我看見我媽駝著背給剪刀打包裝,低著頭,我不知道她有這么瘦小過,像螞蟻,或者像塵埃。一點也不像揪著我頭發發瘋的人。
附近有一個叫什么大媽的超市,晚上的時候會打折,到了關門的時候就會免費送,當然基本那些食物水果都是快腐爛的。我媽還是每晚蹲在“一折”和“免費”這個點上。
那些催債的人還是時不時上來逼我們還錢,在門外一開始笑笑,進來后就嚴肅起來,就像極快的變檢過程。這時候我媽總是搪塞我進去,一個小孩他們不敢怎么樣。我大著聲:“沒錢!就命兩條!那里有刀子!”
大人們陰著臉回去。我媽低下頭,然后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也許她是想哭了吧。她不讓我看見。在我眼中,她永遠是惡毒的老虎。無論何時一定要露出獠牙的老虎。
花兒與少年(6)
我現在的同桌是一個特別討厭我的男生,叫謝良人,名字里有個“良”,人也長得人畜無害的樣子,單眼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皮膚白凈,五官屬于那種清淡的柔美,個子高瘦,笑起來甚至有點細膩。
雖然名字里有個“良”,但性格完全就是“狼”,動不動就喜歡咆哮。與乖順的臉一點都不搭。
班主任強行安排我們倆坐在一塊,靠窗的最后一個位置里,他得知是和我靠桌坐的,一句臟話罵出,“靠,踩狗屎了我!”他粗俗的言語,和他的臉連接在一起顯得有些奇怪。
“媽的,看什么看!”
那一天我的桌椅搬到他的座位旁邊,班主任規定桌邊一點要整整齊齊地碰在一起,不要留空隙,“貼這么近干嘛?”他推了推我的桌子,我說自己只是照前面的來調整。他又一腳踢了踢我的椅子,“離我遠點!離我遠點!雞婆!”
接著,他又用粉筆在地面劃出一條三八線,“你的腳不準跨過來,不然我就踩了!還有你的身體也是,不準靠過來!看清楚了,以這條線為標準!”
他這個人實在是無理取鬧,明知道我靠墻的,出去時必須從他那個位子經過,而且他劃的那個什么三八線簡直黑心,占了地方的一大半。我們桌面之間的那條邊緣也被他用書擋著。
有時候我的筆不小心滾到他的桌邊,他就會夸張地扭曲那張文雅的臉,“我靠!你大爺的!快拿走!你碰過的東西都臟死了!”我試探地伸出去,“你不會踩我手吧?”
“快拿走!快拿走!”仿佛我的東西就是一個地雷,他催促我,“然后離我遠點!”那時候我爸的事情還在鬧,艾滋這個標簽也還往我身上貼,而且我的死氣沉沉,那種仿佛腐爛發臭的感覺,總是令男同學不爽,跟班上最不受歡迎的女生坐在一起,怎么說,都不美好。
男同學們時常鬧我們倆個,有時候謝良人被他們叫謝好人,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有趣罷了。他們會圍在謝良人的面前,將我的名字拎在他們的牙齒里,說我顧心尚喜歡他,要么就是謝良人喜歡我,然后就會哈哈大笑。此時謝良人就會惱羞成怒,進行一系列貶損我。
甚至,更過分的是,他們一起起哄,“他們在一起了!哈哈哈!”謝良人又會扭曲那張儒雅的臉,對我的臉用詞語大卸八塊,“就她那衰樣?你們少惡心我了,她眼睛就跟豆子一樣,長得像比目魚,你們再說我中意她,我……”
其實謝良人眼睛也小,只不過眼珠子清透。我沒想到他在眾人的期待中,說出的居然是,“我就打她!”這樣子男同學更加鬧了,像一大串的鞭炮,突然炸在我的耳膜里。
“你打啊!打啊!謝好人,你打啊!”
“你要說到做到啊?”
“哈哈哈……謝好人果然喜歡顧心尚!真的是好人嘛……”
像是歪歪扭扭的聲波,沖了過來。
謝良人的臉扭得像嘔吐,其實謝良人安靜的時候也算個唇紅齒白的男孩,我就看見他趴在桌面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臉就對向了我,我看著他的睫毛,嘴唇,鼻子,還有夕陽的光線分布在他的輪廓間。他睡覺的時候安靜得沒有起伏,表情柔和。
不像現在,他暴跳如雷地對著我,旁邊的人在助興。123般在喊著:“上啊,謝好人!” 甚至更別有用心地說成:“你心疼啊?不然你親她一下?安慰安慰?”
光線像一把刀一樣割在謝良人的臉上。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往后一躲,謝良人就立刻抽出英語書往我身上拍,就像我經過他面前去撿橡皮擦的時候,他的書打在我的手指上一樣。
波浪一樣的襲擊,像拍在礁石上。“好樣的,謝好人!”男同學站在陰影之處,要制造陰影。拍起手來,拍出回聲。
謝良人清秀的臉玩味地笑起來。一根根頭發在光線中如同鋒利的鋸齒。直到我的眼淚“吧嗒”一聲掉下來。
花兒與少年(7)
?“喂,謝好人,你老婆哭了,你不去哄哄嗎?”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又在起哄,直到謝良人大罵“你大爺”后,才“嗤嗤”笑著離開。
上課的時候,我把眼淚抹掉。
“我以為你不會哭。”他在我的旁邊說話,一直玩弄著0.7的自動鉛筆,可即便是0.7在他手里依然會斷芯。我用的0.5,那種纖細的筆芯,很適合畫漫畫中人的頭發,尤其是少女波浪一樣的長發,我的手畫東西時就像柔軟到沒有骨頭,一直將顏色的淺淡控制在手里,線條流暢,我就從來就沒有將筆芯壓斷過。
我把眼淚抹去,我看著他干干凈凈幾乎狡猾的臉,我說:“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他張張口,也許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都認為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不哭不鬧,發出死氣沉沉的糟糕東西。
別人打我、罵我的時候我沒有哭,只是一件事情非要壓在我身上,比方說,謝良人喜歡我,那么這種事情比天底下任何東西都要委屈,我就會被這種東西弄垮。我會反擊。
“我討厭你討厭到宇宙毀滅!”
那時候,我的聲音自然而然就從我嘴巴里吐了出來,那時候謝良人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他都是“你”、“那個”、“喂”,甚至“雞婆” 這樣稱呼我。
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座位仍然是大家的一個禁區,被標上“細菌”這樣的詞語,那時候我們將細菌叫做“滋”。那時候他們想欺負某個人,就把他往我座位推,我的椅子一向是他們眼中的“酷刑”,碰了一下就是沾了我身上所有的“滋”。
謝良人的成績很差,可我雖然成績也差,可語文好歹會點,有一次寫語文題時,他的眼睛往我手里瞄,他其實一直在我面前扮演高傲的角色,從不松下他潔白的領子,距離交作業還有十分鐘,他的答題上仍然空白。他左右為難地玩著指甲蓋。他的手指不好看,太短了。
“喂,那個……”他舌頭仿佛繞了幾圈一樣,“借我看一下……”
我總是面無表情,還陰著狹小的眼睛,并不是我“陰”著,而是我的瞳孔從來就沒有亮過,像一層灰。我沒有停筆,“你不是說我碰過的東西都臟嗎?”
他臉一紅,“我都沒有計較,你計較個什么?”
“我計較我自己。”我看著他,緩緩開口,“免得臟了你手,要洗。”我已經寫完,把作業本合上,黃色的護眼專利的紙張。
他的臉憋得很紅,嘴唇開著,咽下空氣。他的眼睛時常被劉海擋住。惱羞成怒的謝良人一把奪去了我的作業本,“不管了不管了!”他說話的時候,鞋子在地下摩擦,來來回回發出聲音,終于將地面那條三八線蹭去。還有桌面的書也挪開。
光線在我們之間照開,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謝良人紅著臉。看見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很近很近。肩頭上的衣服線條。
我抬頭看著兩臺青色的吊式風扇,用力地轉,巨大的圓形弧線。很多很多次,我都覺得時間太慢了,慢到我這一呼吸,這一心跳,就是一個世紀,慢到正在讀小學的我是一個酷刑。
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卻不知道怎么去浪費。我只想到浪費。除了浪費。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加合適的……
我覺得,不,我現在只想世界末日。
花兒與少年(8)
我實在是太窮了。其實是我家太窮了,一個小孩子本身就沒有賺錢的能力,不然就是童工了。我家到底窮到什么地步呢?就是那種極其廉價的洗發水、沐浴露用完了,還要兌水晃幾下接著用;牙膏要擠到扁扁的,再剪開來用;牙刷的毛都成卷毛,手柄的地方長了潮濕的污漬與斑點,才舍得丟掉。
在學校渴得要死的時候,只能想想話梅自動出唾液緩解下,沒有錢去擰開一瓶飲料,那時候大家都不帶水杯,學校里也沒有接熱水的機器,他們都去小賣部挑著飲料喝。而我一回到家馬上就抱起裝白開水的水壺一飲而下。我媽說我作。不帶家里那個生了銹的水杯去。
我的確作。比如在體育課的時候就體現出來了。全班玩一個游戲,就我不參加了,我還要編自己肚子疼。其實是因為那個游戲要脫鞋,可我不想當著別人的面脫鞋,這種時候就像露出臉任人打一樣。我今早穿的襪子不是一對的,一只蕾絲邊,另一只是小黃鴨,這是唯一一雙可以套得住腳的,但還是脫了線頭,其他的連后腳跟都包不住。
我要一脫,就要從襪子里露出十個腳趾,那樣子我寧愿往臉上打巴掌都比這好。
我坐在石頭做的桌底下,看著其他同學玩一種名叫“單瘸子”的游戲。路過的一個老師問為什么這么孤獨,不跟他們玩。他帶著眼鏡,娃娃臉,是其他班的,笑起來瞇瞇眼,這點跟我有點像……
我想自己的身影真的是太陰沉了,我坐在這兒也不自在,要不是老師吩咐體育課不準回教室,我早就登著樓梯上去了。
我不喜歡體育課,那種需要群體的活動,最討厭了。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么關系,如果覺得沒有什么關系,那么就只是傻站著也不關他們的事。
五年級的小學體育課,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是在操場上度過的,我是一個人偷偷跑進廁所,白色的瓷磚在廁所里擋住外面的一切,那里是最安靜的。廁所里惡心的氣味,對于我來講,居然也是一種防護。小便池上方有個窗戶,那時候,我就靜靜地看著那些光線緩慢地變化。有一束光線照在我的胸口上。
整整45分鐘,我都是這樣度過的。
那種感覺,甚至連感覺都不再有。
花兒與少年(9)
早上的時候明明陽光燦爛,天氣湛藍,誰知道中午云朵就兇下了臉,黑得越來越肥大。轉眼間就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恨不得當頭就把學校給淹沒了。我看自己的桌子,沒有傘,我家的傘也太大太丑,傘架還是歪的,我更是不愿意拿。
放學的時候,鈴聲一響我就不安了,這種時候我特討厭自己又要狼狽不堪了。老師說有傘的同學可以自己先回去,沒帶傘的等父母來接。他們是等傘,而我是等雨停,就算是龍卷風我媽也不會來接我的,我知道我媽那人,她女兒淋場雨就跟洗澡一樣道理。
我要是長虱子,她就二話不說把我剃光,不顧我是不是女的,或許在她眼中,她哪里生的是女兒,就是塊生不了銹砸不了腳的石頭。
有傘的同學一個個離開,剩下的是真的在等他們的父母,他們仰起脖子,就只有我低下頭。而這一些的也快走得差不多,教室就快要空蕩蕩的,我抓著自己的手,看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知道再這樣就剩我一個人了,那會是連呼吸都尷尬的教室。
我站起來,老師問我有傘嗎?我說沒。然后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群,眼睛雪亮,“老師,我媽來了!我看見她了,她傘還滴著水呢,我先走了啊,免得弄濕了這里。老師再見……”
我是騙子。
我是個久經沙場的騙子。
我氣喘吁吁地沖到人群中,被一些陌生的背部擋住,我覺得自己演技是沒差的,至少把一個小孩的真實演出來了,有點像被拐賣的兒童終于回到了家。當然,我是沒辦法把傘給演出來的。
我站著教學樓下,看著外面的傾盆大雨像嘴巴一樣咬著地面,尤其是那幾棵剛種不久的芒果樹,被摧殘得像病入膏肓般。
我把書包反抱在胸前,計算著自己跑步的分秒,以我骨骼精奇的體力與速度,跑到那塊可以擋雨的地面,頂多濕了點頭發,再跑到那幾個屋檐下,也只是肩膀濕了些,相隔也不遠,一個接著一個的避雨所雖是麻煩,但好歹沒成落湯雞。這種時候的雨是潮濕溫熱的,其實也最難受。尤其在濕衣服的情況下。
就在我準備完成一項快跑的任務時,一道聲音壓了壓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讓我顫抖。
“顧姐姐……”
太熟悉的叫法,以致于我舌頭下意識地刺疼,張口就說:“謝薔惟,你別過來!”
花兒與少年(10)
真的。我說真的。
我回過頭,果然是他。在人群中央,他這個小不點單靠柔和的五官、出眾的膚色,還有那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就足夠令我一眼定焦在他身上。萬年綠的校服還有紅領巾,乖乖的被細風吹著。
謝薔惟的手上拿著一把深藍色的雨傘,就一把,我看得很清楚。他歪著頭看我,“顧姐姐,你沒有帶傘嗎?”
他的聲音剛好隨著雨落下來的節奏響了起來,我按著自己的拇指,說:“不關你事啦!
遇到謝薔惟,我沒想到會在劫難逃。他的好,就是其中最大一個“劫”。
“顧姐姐,我有傘,我遮你吧?”
“不用!”我搖搖頭,抱緊書包,壓了壓肩膀,正想著沖出去,那大雨放肆地落下來,我還沒有機會跟它“融為一體”,謝薔惟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難不成你要淋雨嗎?”他的聲音一向溫柔。
“是啊,看不出來嗎?”我想甩開他的手,聽見他說:“顧姐姐,為什么?難不成……是那一次之后我爸媽罵你了?如果是,那我跟他們說清楚……”
“不是!”我高聲,在這場雨中顯得很突兀。
“那你為什么躲我……”
我看見他皺著大眼睛。他看不出我在想什么,如果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我的小眼睛就很不幸裝上了防盜網。而謝薔惟的眼睛,就落地窗。明亮似水。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你在一塊,謝薔惟你娘娘腔!”說完后,我真想往自己臉上用力甩一巴掌。不,我覺得可以滿清十大酷刑了。
我顧心尚年紀輕輕就是賤了。想起自己艾滋病風波起的那段時間,是謝薔惟第一個靠近自己的,把自己身上臭烘烘的垃圾拿下來的也是他。
我想我的本性真的很差,很惡劣。我總是在謝薔惟面前露出來,我的爪子也不是很鋒利,至少我沒辦法在傷害我的那一群人中原形畢露。
謝薔惟的確是受到了傷害,我看見他的手指吃力地定住了,他就算抓我的胳膊力氣也是軟綿綿的。他抬起明亮又無辜的大眼睛。
“對不起……”
在雨聲中我聽見了這句話,不是在我的口中,相反,這句話在我口中說出來才正常。謝薔惟沒有對不起我。
他總這樣……讓我比死還要為難。算了算了,我去死吧……我正想惱羞成怒地說他走,干嘛老跟過來,你又不是我養的寵物。還是你爸抓了我爸,你覺得對不起我?我是殺人犯的孩子,你覺得我很不幸?
我話噎在喉嚨中,還沒上到氣管里,謝薔惟就將自己的傘塞到我的手中,我傘都沒有拿穩,就聽見他說:“顧姐姐,傘給你,別淋著。”
然后他就像一片葉子一樣沖到大雨里,那種雨大到能夠一瞬間就將他頭發淋濕,眨眼間,他就成了濕漉漉的人,還在往更大的雨下跑。
我沖這模糊的雨中背影,用盡生平最大力氣,好像氣一下子就給自己吐出來,“謝薔惟,你神經病!”
花兒與少年(11)
這一吼后,人們齊刷刷地看向我,我把嘴巴合上。我發現自己流淚了,眼眶酸澀,那種潮濕的感覺像在眼里下了場大雨。我怕被人發現,低下頭,豆大的眼淚掉在地面,形成一個黑點。
我把傘抱在懷里揉了揉,沒有打開,就那么突然沖進雨里。頭發濕了,衣服濕了,鞋子也濕了,當然睫毛濕了,眼睛濕了,也變成無關緊要的事了。
別人一定以為這是兩個傻瓜,另一個特別傻,她緊緊地抱著雨傘沖出去,被傾盆大雨淋濕,她哪兒都滴著水。大雨中,兩個傻瓜的背影一點點消失不見。
我跑步的速度一向驚人,謝薔惟那小身板在雨中像要被打碎一般。我夸張地抓著謝薔惟的肩膀,我力氣大,輕輕松松就讓他定住了。我抓了一手的水,它們滴下來,讓我知道謝薔惟的校服就跟條河似的,肯定也沉。
以前都是我趕他走,反過來,現在是我抓著他的肩頭,說:“謝薔惟,別走,等等我……”
真的,謝薔惟,等等我……
他轉過頭來的臉是那么吃驚,清洌的眼睛在大雨中閃爍,他的臉被水襯得更白凈,嘴唇哆嗦幾下,“顧……顧姐姐?”
“是我。”我笑笑,其實眼睛還在下意識地變“汪洋”,只不過這場大雨在我臉上太像洪流了,一點也看不出“人工”與“自然”的區別。
“你,”他看著我渾身濕漉漉的,懷里還抱著他的傘,他臉上的表情瞬間皺在了一起,“你怎么不打傘?你怎么淋成這樣了?”
他腮幫子吹大似的,責備著我。
我的下巴也還在滴水,額頭的劉海兒分成幾道貼在額上,我打開傘,在雨中像一朵花盛開一樣,“我們一起回去吧?”
“好!”他微笑。
其實,我們兩個人身上都在滴水,沒有一處算干的,兩人就算在傘下也像是落湯雞一樣。我喉嚨咕嚕幾下,“其實……其實……”
我不知道這個詞下面還要接什么話,我只是想說話,說了才發現沒有話。
“顧姐姐,”謝薔惟的聲音打斷我,“你把傘擺正點。”然后我才看見自己手里的傘,正下意識偏向謝薔惟那邊。
“哈哈哈,沒事,反正這是你的傘,你占地方多些也應該。”
可他還是強調“擺正”這兩個字,我只好照辦。我突然想出“其實”下面應該接什么詞,于是我說:“其實我這人蠻欺硬怕軟的……”
“哦。”他點點頭。
我覺得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接了,要是我也這樣。
在一場雨中,我低下頭看著他的腳和我的腳。他的肩膀和我的肩膀。
那時候,我的確喜歡和他擠在一個傘下,那小小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擺動手腳,卻讓我很安穩。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鎖骨凹下去的地方有水痕。
還是能夠聞見他身上那股好聞的玫瑰味。玫瑰……聽說只是植物的生殖器。
那一年,多少歲呢。貌似正站在青春期的門外,正等著開門吧。
花兒與少年(12)
我的身體也許是鐵打的,不像謝薔惟,他是花做的。自從淋了一場雨后,他又大病了一場,體溫冒上39度,我看著他臉色蒼白,想起淋雨后回家的那一天,付阿姨吃驚地看著我們兩個落湯雞。她打開傘,還以為傘上有個洞。
“究竟是怎樣才能夠淋成這樣啊?”
我們倆都沒有說話。
謝薔惟發燒的臉從鼻子紅成一條線,手指的地方特別白,特別嫩。有時候我很想親親他的手,因為漂亮,好看,但這樣想的我其實特變態。
“你沒事吧?”我自己回到家后連噴嚏都沒有打幾個,可謝薔惟一病就軟綿綿的。
“沒事。”他的聲音也很虛弱。
那是星期天,生病的他還在試圖看一本數學書,我不知道他這么想的,在發燒的情況下還想著去“燒腦”……
在五年級的一次模擬考試中,我頭一次考了個零分。緊接著大大小小的考試,我都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的。校外的大墻上貼著紅榜,每一次我經過那里,雖然是換了一撥又一撥,但謝薔惟的名字總是在第一個位置保持不動。
當時謝薔惟回家總是拿著滿滿一沓獎狀,每張都標著第一名,還有一張三好學生,我覺得是謝薔惟的話,就應該就是十好,哪兒都好,從頭到腳,連他的頭發、指甲蓋都特別好。
他問起我為什么會得零分,因為太不可思議了,那時候我已經是五年級了,但選擇題還是占了很多的,就算亂寫也不可能一分沒有。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抬著眼睛,對于他這種學霸,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連后面最難的加分題都可以拿到手。人類的大腦怎么可以這么變態……
我說起那天就來氣了。我告訴謝薔惟,你可能不會相信。
那一天我趕去考試的時候,其實還有充足的時間復復習什么的,可我卻在八點多的時候才進教室,老師早就在那虎視眈眈地盯著考生了,底下的人已經動筆了,我是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出現的,“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
“遲到?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今天的監考人是班主任,她指著我的鼻子說話。真的,我覺得自己特別倒霉。班主任一向把我視為眼中釘,我是她百年一遇的擋路石,恨不得我“石沉大海”!
因為每一次上交什么費用,尤其是公德心的個人捐款我每一次都不交,甚至群體必交的費用,我一定是百分百是最后一個才交的人,而且這個時間點還是踩入了她的底線,到了校長要給她眼色,而她要對我露出“來者不善”的臉。要不是我媽拖著錢,我肯定少受很多罪。
我告訴老師,我今天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回家了,我才一說,那個平常欺負我的周大力立馬高聲:“哎喲,顧心尚,你今天說的不是我在作文里寫的嗎?巧了,我也在扶老奶奶過馬路,還隨便送她回家呢,她家人還送我錦旗,你說,我們倆會不會扶的是同一個老奶奶?”
難不成他以為我會說,“是哦,滿巧的哦。”仿佛還要像問游戲通關一樣,“哎喲,你送到哪里了?那地方我早送過了……”
我沒有說謊。我這樣一說,周大力笑了起來,還煽風點火,“老師,我看顧心尚是睡過頭了!你看她耳朵都紅了!”
我靠。你大爺的!誰氣喘吁吁的時候耳朵不紅?臉不慌心不跳?
“顧心尚,過來!”當時,班主任向我招手,我瞬間一身冷汗,她鋪開一張新的試卷,“填你的名字!”
我一填就后悔了,完蛋了,中計了。我聽見老師尖酸刻薄的聲音,“顧心尚你真的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個,還說謊,就你這種人,以后就算是四五六流大學都不收你。要不是義務教育學校早就……也對哦,我只記得你一年級被人家退學過吧?你是重級生……你倒是厲害啊……”老師輕蔑地沖我笑。
讓我突然想起一年級被班主任退學的事,因為我學習糟糕至極轉而跟不上別的同學,班主任怕影響班級成績就指著我的鼻子說:“顧心尚你下個學期不用來了!我不想再見到你!”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是把我的書包一同扔到門外的。
那是我最凄涼的畫面了。一個人抱著書包在校門外一動不動,看著學校與回家的路左右為難。想起接下來要面對爸媽,我就想過從某個高處跳下去就好了。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哭了一個下午。后來的事,就是我被已經心寒的父母拎去校長處,低聲下氣地混個重級生。
那時候雖然處在一個新學生的班級里,卻照舊是那個瘦削的女班主任教我,當時,她氣得連一眼都沒看完。后來我在重級的時候考好了得了個獎狀,可能我天資實在過差,雖是重考過的,也不過是拿了個區區的第十名,但卻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拿到獎狀。
不過那一次的獎狀實在拿得不太得體,因為班主任說我抄襲,她說不可能的,她說我是個弱智兒,這一次根本就是抄襲而來。我說沒有,她瞪著我,用所謂的揭穿嘴臉說我,謊話精!
她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要我當著她的面重新考一遍。那時候題目、寫了什么啥都忘了,奇怪的是倒清楚記得我窘迫地站在辦公桌邊寫著,腿的發麻像被窗外的太陽曬了過來,我弓著腰在思考。頭頂的風扇一直吹,班主任坐在我身邊盯著我看,仿佛像怪物一樣要吞掉我。
這就是一年級重讀的時候發生的事,那個班主任和現在這個班主任的臉重合在了一起,“不說了,你給我站門外!不準進來!”
我只聽說一流二流三流,但沒想到還有這么多流,當然還有個‘下流’……我看見班主任將我寫了名字的試卷收起,我就知道她想按個什么理由了,四年級1班的顧心尚交白卷,無藥可救。
聽到這兒,謝薔惟漂亮的臉生起氣來,“你那個一年級的班主任太討厭了吧?”
“是啊。”我說
“怎么會有那樣的老師?”他憤憤不平。
“因為我很糟糕吧。”我想了想。
“明明是那個老師糟糕才對!無論是趕學生出去還是誣賴你考試作弊,都令人厭惡……”
我看著謝薔惟為我打抱不平的臉而高興。我很久沒有講起以前的事情了,更加想不到謝薔惟會對我說:
“我要是跟你同一個班就好了,就算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可以安慰你,當然那種糟糕的老師,我是很想替你打她的……”
謝薔惟,我很高興。可我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