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無翅鳥

無翅鳥(1)

春天的陽光打在謝薔惟的臉上,很美好。我們又在X鎮(zhèn)活了一歲,多么不可思議。謝薔惟穿著長袖的校服外套,我也一樣,只不過他整整齊齊的,我將外套的拉鏈拉下,風(fēng)一吹,就在我背后像個自由的翅膀一樣揚起。

我說先不要回去吧,他點點頭。通常這種情況,我們都是去看看莊稼,看看稻田、麥子、番薯葉,或者去看看海,就一條街道的路,直走,就是我們鎮(zhèn)上的海,永遠(yuǎn)是深藍(lán)的,偶爾發(fā)黑。浸泡著每艘大船。

那里是鹽一樣的氣味,還有一種腥,像舌頭割掉的那種腥。靠近岸的地方永遠(yuǎn)有閃閃發(fā)亮的魚鱗片。

看到海,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魚,或者船,我想到的是我跳下去可能會被淹死。


我和謝薔惟去海邊走,一直走,走到刷紅油漆的水泥橋上,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謝亮,見到他親著我姐姐的臉蛋,眼睛亮得厲害。一路走來,都是死魚一樣的海風(fēng)味。我們停在橋的盡頭,一個碩大的圓形石面,我們就在這中間,有著護(hù)欄,已經(jīng)無路可走,再走就是海。

從這里可以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輪廓,建筑物的輪廓,還有樹木。大船。近點是被人遺棄的勉強用厚泡沫做的船,還有木板塊。還有些零碎的石塊,潮退了就露出來,還有不知道是誰的單只拖鞋。

陽光照在海面上有一瞬間還是漂亮的,閃閃發(fā)亮,飛鳥梳理著翅膀上的羽毛,眼睛發(fā)紅。風(fēng)在這里極其的大。謝薔惟的頭發(fā)柔軟,飄得像波浪。


我指著前方的海,我們站在渡口的地方,往下有石梯。我說:“海的那一邊是什么?有人嗎?”

“有人,那里有一個島。”

“真的?”我雖然是這個小鎮(zhèn)里的,但從來沒有出過外面,也不清楚外面。我沒有錢。

“你看,這里就是售票的地方,時間到了會有船來接客。”謝薔惟的聲音。他的手指著上面的廣告牌子,“星渡島,八點,十二點,兩點,五點,20元一張票。里面有個著名旅游景點,星海灣。”

“嗯……你去過嗎?”

“沒有。”


我仔仔細(xì)細(xì)看著謝薔惟,他的肩膀、腳。

我們倆依舊一樣的個子,可我的臉凹得厲害,我的眼睛那么小,而謝薔惟的眼睛就是一整個眼珠子,夸張的雙眼皮。我曾說,謝薔惟啊,你的眼睛那么大,是不是看到的會很寬?是不是天和地都一起看得到?

謝薔惟笑笑,他盯著我的眼珠子,他肯定看不出我的眼珠子有多大,因為我的眼皮又厚又腫,都沒有露出眼珠子的輪廓。我的眼睛狹長,笑起來像是沒眼睛似的。他問我看東西難不成都是一條縫,我說我什么也看得見,寬的。他說,我們一樣啦。

他的眼珠子再大,和我看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天空是一樣的遙不可及。



無翅鳥(2)

“星渡島會是個什么地方呢?”我問。海水鋒利般地亮,突然好想逃離這個小鎮(zhèn),跳下去也行,后來想想這種想法挺可怕的,“遠(yuǎn)嗎?”

“不是很遠(yuǎn),上面寫著一個小時就到了。”

我和謝薔惟的校服都在飄,不像鳥了。他問我想去嗎,我沒有答聲。我不喜歡說這種多余的希望。我不想落空。


“回去吧。”我說。

“哦。”

我知道謝薔惟回去后,會得到他爸的微笑,他媽的噓寒問暖。而我只會看到我媽板著臉,兇巴巴地問我去哪里了。這時候,我要是順便告訴她學(xué)校要交什么書費。聽見什么費用她一定會大發(fā)雷霆,“不是交了學(xué)費嗎?”

“這個是例外的,因為開始六年級了,所以要買很多練習(xí)題冊。”

“買了你會做?多少錢?”

我真的討厭對我媽說出價格,向她拿錢,就是一分錢我也覺得痛苦。因為我媽擺出的臉色就像要掐死我一樣。我艱難地說:“一百五。”

“什么?一百五,不買不買!你當(dāng)我銀行啊?你要是考得好就算了,你的成績單都是藏著的,見不得人啊……”

要是以前,我姐姐問的話她一定二話不說就給,就像現(xiàn)在她說“就你讀書用錢多”一樣,其實我姐姐用錢才多,只不過我姐姐是班長,是三好學(xué)生,是各種課題代表。而我顧心尚,一無是處。我顧心尚,一臉晦氣。


我和我媽的戰(zhàn)爭永遠(yuǎn)是越打越響,越打越有力,水深火熱,一觸即發(fā)。況且我是那種情急之下找不著嘴巴的人,她把我打得天昏地暗,我就歇斯底里地把我爸和我姐的事情扯出來,就那么將名字打在她的臉上。我知道我媽如今最討厭這兩個人的名字,尤其還來自于我的嘴巴,仿佛我在揭她的羞,撒她的鹽,事實上的確如此。

我就是在煽風(fēng)點火!我恨不得她暴跳如雷!

我希望她氣得不行!氣得心臟疼!氣得啊啊叫!當(dāng)然,也意味著我會被她打地疼得不行。我會變成像個動物一樣嗷嗷叫。可我不管,有時候就是被打得出血,我也要反咬別人一口。何況我媽更年期大關(guān)快到,她就是故意沖我身上出氣。

她總是沒完沒了地對我生氣,一句不相干的話她也可以扯出自己的氣。她就是個怪物,抓著我的胳膊,掐著我的脖子。尤其她染了現(xiàn)在流行的金發(fā),睡醒頭發(fā)就會爆炸一樣,背地里我叫她金毛獅王,尤其她打我的時候,我就會叫成獅子怪。

母老虎。甚至更多更多別的。


于是,2010年的夏天,依舊熱播著《還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的夏天,天空藍(lán)得觸目驚心。夏天還是夏天,陽光萬年不滅,我們家卻早已經(jīng)悄悄失去了我爸我姐。而留下來的兩個人,整天兵戎相見。大打出手。血濺三尺。

我媽生氣得沖我撲過來,每天的生氣原因都是大同小異的,我頂了嘴,或者,我瞪了她。我就是白眼狼。我就是罪大惡極。我需要錢的時候,她就說我那么貪錢,干脆去做妓女!

這時候我二話不說就踢了一腳她,她拿了個拖鞋拍我,我們家的拖鞋總是很臟,因為我們家的地板大臟了,總有蟑螂走來走去。沒辦法,我們家堆滿了可以回收的廢品。

我媽說總有一天,我顧心尚是會死在她手上的,而我也瘋狂地說:“我恨你!我討厭你!我恨你到死!……一輩子!要么你現(xiàn)在殺我!要么等我以后長大有力氣了有能力一定會殺了你!……我發(fā)誓我永遠(yuǎn)不愛你!我長大后一定要向你報仇!報仇……”


她咬牙切齒地咬得響亮,那種恐怖比我的一時嘴快還要洶涌,她大叫:“顧心尚!你嘴巴是從下面長出來的?”

我根本不懂得她在說什么,有好幾次她說到要把我下面曬干了,煲湯,那是我們廣東或者只是我們這個地區(qū)特有的不堪入目的臟話。聽到了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吐。

我覺得她應(yīng)該打死我才對,以絕后患。因為我真的恨她恨得計劃著未來如何殺掉她。這個世界上我最恨最想殺掉的人,居然是我媽!


有時候她打我,我反抗不過來,我就瞪她,我的眼睛又尖又窄,我瞪得她暴跳如雷,她指著我的眼睛,“顧心尚!你別用你爸那副嘴臉看我!”

我瞬間明白了什么,我長得越來越像我爸,像一個我媽討厭又憎恨的人,于是這張臉哪兒也不好,哪兒都像死有余辜。



無翅鳥(3)

電視上的小燕子還在拿刀練武,嘻嘻哈哈的聲音從電視機里傳出。我就怔了一下下,這一次我很想逃。

我真的很想離開。很想像一只鳥一樣飛走。

于是當(dāng)我媽沖我火速撲過來時,我就已經(jīng)飛快穿好了鞋子,我敢肯定我穿錯了鞋子,或者穿反了,可我沒有時間管,我奪門而出,奮不顧身跑上樓。


我說一下我家的地形還有細(xì)節(jié),我之前說過了我家是需要供的商品房,每一層都有兩個面對面的單元,總共六樓,沒有電梯,只有寬大的石樓梯。樓和樓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天臺是共用的。比如我這里是D幢,我跑到寬大的天臺,有各種各樣的出口,我可以從F幢或者其他的下去。

我每天的逃跑方式都是一樣的,我媽追打我的方式也是一樣的,我就沖樓上蹬,不往別的地方逃。我拼命蹬,她就在我身后追我,拿著衣架子,要么就是一條比我胳膊還要粗的木棍。

我跑得比她快,她永遠(yuǎn)離我六個階梯,氣喘吁吁地咒罵我。我一邊跑,一邊流淚,其實這時候我往往都是帶傷的,不是左胳膊就是右胳膊。像個在戰(zhàn)場上沖子彈雨的戰(zhàn)士,要么死,要么就是死無全尸。


她蹬到天臺的時候沒找著我的身影,我已經(jīng)從另一幢樓下去了。其實我跑也沒用,因為我最后還是要回家,要敲門,以前我姐姐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在門外放一碗飯給我,在米飯上夾著滿滿的肉,留給我的。故意留給我的。然后,我的眼淚再也藏不出來。

我姐姐說:“等媽氣消點我再叫你,至少不會打得像生氣時那么重。”我一定非常乖巧。我的膝蓋發(fā)作了,疼痛了,除了姐姐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如今姐姐不會來了。不會救我的。因為她拋下我了。

她不會偷偷開門,偷偷給我飯吃。現(xiàn)在,她不會心疼我了,不會為我哭了。不會說,心尚啊,忍忍吧。

心尚啊,忍忍就過去了。

心尚啊,不要怕,有姐姐在呢。

心尚……心尚……

現(xiàn)在,我被她拋下了。她要去屬于自己的地方。可我屬于什么地方?我為什么沒有翅膀?

我看著天臺上方的天空。我不知道要去哪兒,有時候你真只覺得,你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那朵云,也比你有安身之處。


我是孤零零的,沒人要的。我沒有親人。曾經(jīng)是除了姐姐,就沒有親人了,現(xiàn)在,真的在十分痛苦的時候也想不出一個人來。只是嗷嗷叫。只是疼痛。流淚。可憐巴巴。又想鐵石心腸。辦盡惡人本色。

像電視那樣,我被孤獨的沙塵包裹,沒有人愿意經(jīng)過,沒有花朵,春天,只有漫無邊際的塵埃,還有夸張的蜘蛛網(wǎng)。


學(xué)校那邊各種排擠已經(jīng)令我十分痛苦了,而在家,又是一種又一種的痛苦在堆積。我哪兒都不對。我不知道要去哪兒了,我在這個熟悉的小鎮(zhèn)痛不欲生。

有時候我就獨自坐在紅石橋下,看著各種各樣的飛鳥,想象自己要飛起來了,這種時候內(nèi)心勉強好些。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不會落地,我會當(dāng)個無腳鳥,永遠(yuǎn)不能停下來。我會永遠(yuǎn)在飛。可我沒有翅膀,我只有餓得凸起骨頭的后背。



無翅鳥(4)

我就快要死了。

我媽絕對是想把我殺了,我一點也不懷疑,她一直在我的耳邊灌輸著我的生命是她給的,她有權(quán)可以殺掉我的理論,甚至,她常說的,顧心尚啊,總有你一天你會死在我手里的。我深信不疑。

所以,當(dāng)我真正栽在她手里的時候,我不動了,我知道徒勞的。為什么要有著多余的自然行為呢?為什么我要流著多余的淚呢?像待宰的牛羊流著多余的淚呢?像河一樣的眼淚,像眼淚一樣的悲傷。吞噬我。瘋狂吞噬我。接受了。我全盤接受了。


她肆無忌憚的棍子,打在我皮肉上,我在門外像要死一樣,沒有了姐姐,我還想等誰救我?

我不想將肌肉繃得緊緊的了,讓她打吧,我累了。我相信,我沒有所謂的未來,一定有著一條肥碩貪婪的蟲子,狠狠地吃掉我的肉。然后只能等待著腐爛。惡臭。

有的蟲子,是一輩子都不能變成蝴蝶的。


好痛苦。并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一種無盡的絕望。

我把自己抱緊,我那狠心的母親還覺得不夠,我之前哭鬧,現(xiàn)在我一動不動,可接著我又要哭又要鬧,并不是傷口又多了,而是逼不得已。我的害怕超出了疼,所以我只能歇斯底里,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因為我媽居然將我裝進(jìn)麻袋里。還要將口子系上。那個麻袋曾經(jīng)裝過番薯,里面還有地里的泥沙。

太害怕,所以我拼命抓,像電影中將活人做成木乃伊一樣掙扎,我撕不爛這破麻袋。我聽見我媽說:“看你怕不?我就不信找不到治你的法子!顧心尚!今天你死定了……”


聲音像包裹我的麻袋一樣密不透風(fēng)。濃郁的黑暗。

要死了嗎?

要死了吧。


終于還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孤立無援。

顧心尚她啊。最后。痛不欲生。心如死灰。



無翅鳥(5)

我想外面一定很明亮,陽光燦爛到把天空照得清澈無比,云朵軟乎乎,街道上發(fā)著滾燙的熱光,樹下是涼涼的風(fēng)意,葉子一串串地扇動。樹與樹之間的罅隙飄動的陰影,像鋒利的牙齒。飛鳥輕盈地路過這里。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看不見,就算有一點明亮我也因害怕看不清。我瑟瑟發(fā)抖。我還嗷嗷叫。我真的以為自己不是人了。我不知道言語,不知道喉嚨該叫出什么。

我只是以為黑暗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本體都是它,而我被它糾纏著。


我的痛苦、悲傷、絕望,是我身體里的一切。我在麻袋里扯來扯去,曾經(jīng)在電視里看到裝進(jìn)麻袋的人,后果都是被人賣去南洋當(dāng)苦力,小孩的話就打斷手腳,弄瞎眼睛去當(dāng)乞丐,或者更慘點就挖出值錢的內(nèi)臟賣給別人。我的腦子里有想過這一些,盡管抓我的人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不能呼吸,我的鼻涕把鼻子堵住了,我張著口也因為喊叫而喘不上氣來,有一刻,我覺得裝在麻袋里的人不是我。她已經(jīng)死去了。

一個終于死去了的女孩。


可我實在害怕。我本能的鬼哭狼嚎得把我媽弄得更心煩了,她抓著那條棍子沖麻袋上打,嘴巴里咒罵著什么,但被我的哭聲掩蓋了。我很肯定它一定打在我的身上,就那么“嘩啦”的一聲,一定用力地沖我打來,我還用嘴巴瘋狂喊著,像頭只會嘴巴厲害的傷狼,嗷嗷叫。

事實上,我并沒有感覺到痛,盡管有棍子打下來的聲音,我的皮膚卻沒有跟著疼起來,要是打了就算是在麻袋里我也會跟著疼的,況且我的皮膚早就有傷口更是敏感到不行。我除了感受一點點壓力,就是那種溫暖的壓力。讓我覺得很安心,就像被人抱著一樣。

那種熟悉的,像姐姐抱著我一樣,她會說,心尚啊,姐姐在呢。

我一定會哭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我會說,姐姐,救救心尚。姐姐,心尚好害怕。心尚好想姐姐。眼淚肯定一大串的,水汪汪落下來。


我聽見我媽“啊”了一聲,像那種被襲擊一樣不知所措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你……你……”一直吐出來。很吃驚。

可我不知道她在吃驚什么。

隨后,袋口被解開。外面的光芒一點點流過來,漸漸亮堂堂,刺眼的光線漸漸散開,直到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亮度。我聽到我媽的聲音,就知道不是我姐姐了,如果是我姐姐,我媽就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像突然瘋掉的人一樣。我媽曾經(jīng)對我說過,要是能夠再看見顧寧靜,她會殺了她。不要臉的騷貨。

我有些失落,卻又心猛地一陣亂跳。我媽剛才說的是……謝薔惟,你瞎攪和什么。

我馬上抬頭,焦距一下子就定在謝薔惟漂亮的臉上。

“……”



無翅鳥(6)

什么叫做奇跡?就是我明明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想,當(dāng)我需要的時候,你便來了。

——顧心尚日記

?

無翅鳥(7)

漂漂亮亮的臉,好看的五官,柔軟的輪廓。那種美,是令我泣不成聲的。那種夸張的大眼睛,正在緊巴巴似的盯著我。像可以把我的心臟揉成水似的。

這就是謝薔惟。

他正在將我從麻袋里拉出來,看著我滿身的傷痕,一條又一條,密密麻麻,還淌著血珠,其中皮肉攪在一起,我哪兒都沒有一處好的。都是爛肉。我的頭發(fā)亂糟糟,臉上都是濕漉漉的淚水,還粘著頭發(fā),鼻涕還掉個不停。我太狼狽了,不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謝薔惟沒必要用那種目光看著我。

這就是顧心尚啊。


我想站起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謝薔惟白白嫩嫩的皮膚上有一條傷痕,我把嘴巴張得合不起來了,那道傷口還是滾燙的。新鮮的。在左手臂上,還流著血液。

我從來沒有見過謝薔惟身上有什么傷,他總是那么細(xì)心,連磕磕碰碰都沒有過,更何況是人為的。除了這一次。


一直以來被人寵愛的謝薔惟細(xì)皮嫩肉的,皮膚像雪一樣的白,所以那一道血痕在他身上是多么觸目驚心,以及讓多么我目瞪口呆。

我想謝薔惟一定是從門外聽見了我的慘叫,那種可怕的聲音像要死了一樣,于是他奮不顧身就出了門,連鞋子都沒有穿,我注意到他是光著腳的。他看見我媽正在拿一條夸張的棍子,那種木匠丟掉的堅硬大塊的棍子。而她腳邊是一個大麻袋在扭動著,里面是裝著一個人,一個叫顧心尚的人。她大叫,她掙扎,她痛苦。

她媽正在將那條粗棍舉得高高的,準(zhǔn)備用力打在麻袋的某一處,可顧心尚在瘋狂扭動著,不知道是某一處即將受苦,也許是頭、背、胸口,或者更加更加疼痛的地方。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候,謝薔惟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就那么撲到麻袋上,胳膊側(cè)著的地方被木棍用力一揮。

他只是抱緊他懷里的顧姐姐。


“別害怕,顧姐姐。”

他的聲音,在夏天像風(fēng)一樣吹過心臟。

我知道他一定也很疼,知道他抱著我,擋了那一棍。我知道我媽的力氣一向不輕,就是在往死里打,往肉里摁。可謝薔惟甚至不知道自己流著血,只是對我溫柔地笑,像小花朵一樣。他說著:“顧姐姐,沒事了。”


“……”我的眼淚頓時就直線下墜。

我看不清謝薔惟美好的臉來,還有他身上的傷口。心臟又暖又酸。可我卻責(zé)備謝薔惟他說:“謝薔惟你來干嘛啦?你不要多管閑事!我身上的傷痕多一條少一條都一樣,反正都分不清的了,你不同!與你無關(guān)!你干嘛白白被人打啊!”

“你傻啊……謝薔惟,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我講話的時候一定是淚流滿面的了,才讓謝薔惟掏出紙巾讓我擦,他說:“顧姐姐,你叫得好可怕。”

“你走開!我不需要……”


我剛想推他,突然聽見他說:“我好擔(dān)心你。”我看著他那副女孩巴巴的臉,我就想笑。我可是去過鬼門關(guān)的人,我可是在大刀下逃過的人。我連刀都挨過了,還怕這小小的棍子?

事實上,我的確害怕。我害怕的不是疼,而是那種死水一樣的黑暗,沒有風(fēng),沒有陽光,沒有任何的希望。不是死,是無依無靠。是不知道怎么好。


“謝薔惟你不要來攪亂!顧心尚這死丫頭我還沒有教訓(xùn)夠嘞!……”說話的人是我媽,她再次擺出要打我的架子來。謝薔惟為了不讓我媽打我,迅速地將我的頭抱在他的懷里,用背部把我整個人擋起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聽得見他急促的呼吸聲。

謝薔惟……我們沒有翅膀飛起來……

我們抬頭只能夠看見牢固的圍墻,還有巨人寬大的身體。


我抽抽鼻子。

聽見有人叫“小惟小惟”的聲音,我就知道是謝薔惟的媽媽付曉,那個個子高高瘦瘦的大美人,除了嘴唇不紅,她身上都是白亮亮的。她總是穿著文藝的裙子,扎著干干凈凈的背后辮。溫柔漂亮。

她的聲音像水一樣細(xì)膩,“你怎么打我兒子呢?”

我看見付阿姨眼淚都要冒出來了,心疼地看著謝薔惟白白嫩嫩的皮膚上唯一的一道血口子。



無翅鳥(8)

我就知道他媽從來都沒有打過他,而謝薔惟揮手說沒事。

我媽在那說:“是你兒子突然跑過來的,怪我干什么,他自己不長眼睛啊!”

“那是因為你要打顧姐姐!”謝薔惟的聲音頭一次那么響亮,我聽得心都飄了起來。我媽扯著我的手,故意說:“我打自己的女兒跟你什么事!走開!我打死她也是我的事!”說著,我媽又沖我胳膊上擰。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我故意叫得比平常還要大聲,“哎喲!疼死我了!”就像繼母一樣的情節(jié)。

就像我是可憐巴巴的角色。

好可憐。好可憐。我顧心尚好可憐。


很多很多次我都有問過我媽,我究竟是不是她親生的,她有時候會說是撿的,你是被人丟的,不值錢的,沒人要的,我好心養(yǎng)你你還想怎樣?不然你就餓死了。

那么。太慶幸了。

那時候的我真的想快點找到丟掉我的母親,因為現(xiàn)在這個假母親是巴不得我死的。可后來有人跟我講,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媽生你的,在凌晨六點生出來的,天還下雨。那個人是接生婆。

她說我是難產(chǎn),一生出來就想要我媽的命。

這會我信了,我顧心尚沒有什么繼母,只有一個想殺我的親生的母親,因為我從她肚子里冒出來的時候,就想要了她的命。沒成功,只是疼得她說生個屁啊!屁都不生了!我一點都想不知道我爸媽的愛情史,只知道我媽年輕時不懂事,入了我爸的圈套。

我媽說過,沒結(jié)婚之前我總以為結(jié)婚很好玩,等結(jié)了,才發(fā)現(xiàn)這一輩子就完了。還以為很年輕,誰知道生了個孩子,還要生一個,自己就老了。


在我眼中我媽真的沒老,她就是一身力氣,全滔滔不絕地用在我身上,打我那一下,我一點想不出她是個婦女,簡直就是個男人。謝薔惟他媽心疼得沒完沒了,吹著傷口,皺那眉,好似有人要了謝薔惟的命一樣的夸張。她又看我,我是遍體鱗傷,爛皮爛肉的,反正皮膚糙。我沒什么。

付阿姨大驚小怪地沖我媽喊:“你是不是當(dāng)媽的?有見過你這樣打女兒的嗎?”后來從嘴巴里啪出她要是生了女兒會怎樣細(xì)心呵護(hù)。


其實我知道怎么細(xì)心法,看謝薔惟就知道了,她一定把謝薔惟當(dāng)寶貝養(yǎng),他是那么掌上明珠。我就是他的反面對比。那時候我已經(jīng)默不作聲了,我媽也撒手不管,自己往家里走了。我被謝薔惟他媽邀請到他們家坐坐,幫我們處理傷口。

那時候我的傷口多得讓謝薔惟他媽沒眼看了,她問我疼嗎,我說不疼,她又去看她家寶貝兒子哪兒還傷著沒。我看見謝薔惟看著我。他總是楚楚可憐。還怯怯的。當(dāng)然,只是我的眼睛沒見過這么水靈靈的男生,下意識地覺得矯情。做作。

我都沒有喊多少次疼呢。


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團(tuán)惡。兇。蠻不講理。丑惡的嘴臉。我習(xí)慣了海水是臭的,那么,就連河水也是臭的。所有的,都是臭的。承認(rèn)別人的美好,實在是太討厭了。

我的自卑感一冒出來,我就覺得一切都很惡心。惡心惡心。怎么看都惡心。我真他媽惡心……可真的,就在知道謝薔惟撲過來替我擋棍子時,我的心頭一次熱了。鼻子酸到五臟六腑。

他的眼睛像一淌河水,嘩啦啦流過我的視線。

“媽,你幫顧姐姐弄,她是女生,我不疼。”謝薔惟讓付阿姨到我身邊來,付阿姨看看我,然后笑著說:“小惟他啊,就是喜歡你這個顧姐姐,他疼你比疼我多了。”

我低下頭,為自己剛才的壞思想而慚愧。我這個顧姐姐,一點也不像姐姐。他這個假弟弟,倒有模有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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