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春江村這樣的小鄉村來說,晚上9點已經是整個村子深深入眠的時候。放眼望去,除了天上零星的月光,大地早就黑壓壓的睡過去了。村頭面館,是個例外,晚上9點對它來說,最忙的時候,好像才是剛剛開始。不過這也好,面館里黃暈暈的燈光,給了這個黑夜中的小村落,一絲飄著香味的煙火氣。你要問怎么村子里9點還有面館開著呢,哈哈,這件事,春江村里的人都知道。而原因啊要從3年前村主任陳清水說起。
“來啦!”老板娘招呼著,隨意地好像鄰居又來串了門子。
? “啊……三碗面…”身材魁梧的村主任陳清水說道。后面兩個隨行的男人,一個干練精瘦,叫王守田,是春江村的村長。一個胖乎乎,笑容可掬,叫張保農,別人都管他叫張會計。兩人自然的就坐到了面館東面靠窗的老位子,都紛紛和老板娘打了個照面。是啊,他們可是幾乎是一年到頭都來的常客啦,最近是汛期,幾乎天天來。
? ? “好勒。”老板娘說著,邊向廚房走去,喊著“三碗面!”。村頭面館一般只燒當地的雪菜肉絲面,到了春天或者冬天,還會放上些筍絲、青菜。熱騰騰的湯面在春江村9點寂靜的晚上,對于這三個饑腸轆轆操勞一天的人,真的是一種讓人全身放松的享受,仿佛那股疲憊的倦怠順著那一口口熱湯就消散了。
? ? ? 案板上早就準備好了面條,一堆是一人份。老板抓起一堆面,繼而又加三個荷包蛋,一起放進鍋里。老板娘已近見怪不怪,這是丈夫特意多給這三人的。
? ? ? 熱騰騰香噴噴的面一上桌,三人立即圍著這碗面,頭碰頭地吃了起來。
“呲溜呲溜”張會計吮了一大口面,“清水,你說,今年我們村的污水治理擔子太重了,哎……”,說著又趕緊低頭劃面,張會計是真餓了。
? ? ? “是啊,清水,我們村情況特殊,10戶人家,5戶以前養豬,真夠背的!”王守田也是滿肚子委屈,確實啊 ,工作難做,要求高,是真難做啊。村長守田擺擺手說道。
是啊,工作難做,這誰不知道呢。這個剛過五十依舊魁梧的村主任,心里早就習慣了每天面對這個村子的大大小小雜七亂八的事,再苦再累,能怎么辦,干唄。就像老黃牛似得,深深的把頭埋在面里,全然不顧他們的抱怨,顧自己個兒一個勁的呲溜著面。話說春江村污水治理的煩心事已近充斥了他好一段時間了,尤其是汛期治理污水,難度大不說,老百姓還十分不理解。也難怪,誰家也不愿意損失這一年幾頭的養豬錢啊。
春江村是桐縣西北方向的一個小行政村,距離桐城四十多公里路,村子旁邊翻過一座小山嶺有著桐城最大的自然湖——天藍湖,村委書記陳清水、張會計就住在這里,而村長王守田則住在春江村里。陳清水每天都會和張會計翻過小山嶺,騎著車便像風一般從大坡上飛下來了。下了山嶺一閃而過,接著就到了春江村村委樓。 村委樓在公路對面,一座小橋橫跨在春江村口的天藍河上,把公路和村子連結起來,而村頭面館就在公路和村子的相連處,村口頭一家,就叫了村頭面館這個名字。
? ? ? 不一會,面吃完了,付了15塊。
? ? ? “走了,老板。”三人一起點頭謝過,出了店門。他們有時候對這村頭的面館這個休憩喘息的老地方感覺很親熱,也一直慶幸小村里還有這么一家營業到10點多才結束營業的小面館,舒坦。
? ? ? “慢走,再來!”老板和老板娘應聲答道。這一句再來,似乎讓人感覺面館才剛開業呢。
? ? ? 剛過了新年的村頭面館,早早的就開始“忙忙碌碌”的營業了。轉眼間,汛期又來了,一年的時間可真快啊。
? ? ? 和去年的日子一樣,春江村寂靜的夜晚似乎依舊睡得很早,變化不大。過了晚上9點,打著哈欠的老板娘,向店門外張望,一個男人帶著另外兩個男人走了進來。不用說,清水、守田、保民老哥仨唄。
? ? 老板娘和老板相視一笑,沒聽叫喚,就開始著手鍋里的雞蛋和面條。
? ? “……這個……三碗雪菜肉絲面……老板?”
“來,老位子哈,”老板娘又將他們帶到那張窗戶邊的二號桌。
“好咧,三碗面今天給你們用青菜燒,這幾天的油冬兒(青菜品種)滋味好——”老板應聲回答著,麻利的從籃子里撿出綠綠油油。
? ? ? “喂,孩子他爹,吃完我們就打烊了吧,明早的材料我早早就已經備好了。”老板娘在老板耳邊輕聲說道。
? ? ? “不行,這樣不好吧,他們也許會尷尬的,下次就不好意思這么自在的來吃面了,沒事,稍微再晚點哈。”老板微笑的對他媳婦兒說。
? ? ? 老板說著,多抓了一份面下了鍋。
? ? ? 桌上放著三碗熱氣騰騰的面,三人邊吃邊談著,柜臺里的老板和老板娘遠在廚房都能聽到他們喝湯呲面的聲音,也習慣了聽他們講講村里的“政治動態”。
? ? ? “二十幾戶舊豬欄就剩趙金富家的沒有拆了,你說這個人也真是,一個破豬欄,管咱們要1000塊,反正我已近好說歹說4遍了,現在一見他我就頭疼。”張會計搖著頭,似乎能把腦袋里充斥著的煩惱甩出來。
? ? ? “誰說不是呢,你是沒看見他們家的豬欄臟水,那是直不瀧通的往天藍河里排,那家伙,不是我說,咱們村也就是這一個刁民,你說咱村多好的自然生態,現在哪個村不是往美麗鄉村發展,就這么個人,你說……。”村長王守田也氣不打一出來。今天他們已近是底四次到趙金富家里去了,交涉未果。
? ? “我都被他氣得血壓高了,真是”張會計打趣道“清水,你的血壓藥帶了嗎,快給我吃點哈哈”
? ? ? “一邊去,你們啊,都別說了,你看,我們從去年的二十多家,到剩一家,成果還是很顯著的么”清水揶揄到。“現在縣里提出綠色生態,綠水青山對于咱們春江村來說不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嗎,就像咱縣委書記說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以后綠色生態對咱村的老百姓肯定是很有好處的,是吧”。清水朝著兩位和他日以繼夜的老同事打哈哈到,甚至模仿起了縣委劉書記講話的口吻。兩個老伙計似乎并不買賬,繁雜勞累的工作,加上部分群眾的不理解,有時候讓他們這幾個所謂的村干部很是狼狽,這么幾句玩笑話,可逗不笑他們。
? ? “但是,這個豬欄必須拆除,旁邊的天藍湖可是咱桐城的一類水源,可是咱的家啊”清水這一句,嚴肅認真了起來,其他兩個也默契的點了點頭。
? ? 吃完后,還是15元錢。老板娘對著他們的背影說道:“慢走,再來!”
尋常的一天,被這句說過幾十遍乃至幾百遍的招呼聲送走了。
今年的夏天,村頭面館還是開的最晚,生意卻也比之前越發好了起來,村里現在慢慢搞起了旅游,許多外地游客不斷的來這邊度假。這個離桐城40多公里的山村里,第一次感受到天藍湖給他們的綠水青山,顯得那么的可愛,那么熱騰騰了。
夏天的9點過后,空氣中的燥熱慢慢的散去,蛙聲、蟬聲中這個越發美麗的小村子也顯得格外清涼。
九點半以后,老板和老板娘雖然誰都沒說什么,但都默契地準備著今天的三碗面。十點剛過,老板娘照例坐在門旁的板凳上搖著扇子,墻上掛著的各種面的價格牌顯得舊兮兮了,寫著“雪菜肉絲面5元/碗”。其實,從去年夏天起,隨著物價的上漲,許多周邊面館的價格都已經是8元一碗了。
窗邊的二號桌上,在30分鐘以前,老板娘就已經重新換了茶水。到十點半,店門口里依舊沒有出現三位幾乎每天都來的常客,但老板和老板娘還在等候著那三人的到來。莫名的,兩口子總覺得他們來過了一天才結束。他們來了,哦,不對,好像只有兩個人來了。走近了,燈光下村長王守田走在前面,會計張保農在后面慢拖拖的跟著,仿佛兩只腳灌注了水泥,兩人都顯得很是疲憊。
? ? “來啦。”老板娘笑著迎上前去,看看確實少了個人,疑惑道:陳主任呢,今個兒咋沒來啊。
“……啊……哎……坐下說,坐下說?”守田擺擺手,很顯然,他今天情緒很低落,不像是工作上的低落,倒像是低沉,一種骨子里散發出來的低沉。
“行,請,老位子吧!
老板娘把他們領到窗戶邊的二號桌,順手將之前的茶水換了,今天他們來的比往常晚了點,之前的茶水涼了,對柜臺喊道:
“雪菜肉絲面三碗!,哦,不兩碗”
“好咧,啥,三碗?兩碗?——”老板似乎覺得自己聽錯了,探出腦袋問道。
老板娘應聲答道,“兩碗,今天陳主任沒來”。
今晚的空氣中顯得有點燥熱,守田和保農兩人看著兩碗面,遲遲沒有動筷子,氣氛一瞬間凝固了。
“怎么不吃啊,是太咸了嗎。”老板娘覺得有點不對,笑著臉試探的問道。
“沒有,沒有,挺好的,這個…….就是……哎”守田支支吾吾,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把一旁的老板和老板娘懵的不知所措,胖乎乎的張會計則是伏在了桌子上,嗚嗚的開始抽泣,和他平時笑口常開的樣子著實有點反差。
一種不安的猜測彌漫在這個村頭10點的面館里。
“清水走了”,張會計說完,繼續伏在胳膊上抽泣了起來。今天下午春江村的這位魁梧敬業的村委書記走了,死于腦溢血(高血壓),生前倒下的前一刻,還在為村里夏天汛期來臨之前污水持續治理安排值班。噩耗啊,有時候就像是晴天的霹靂,猝不及防的就來了。
老板和老板娘扶在柜臺上,一動不動地聽著這句話,定住了。“這個本子,你看看,這里面記得都是從去年面漲價后每次每碗差的3塊,還有就是每次每碗多一個雞蛋的記錄。”村長守田從口袋里摸出一本生舊發黃的干部筆記,密密麻麻的用鉛筆記錄著。
? “啊?這是?不是?”老板娘懵了,僵住了,突然,許多事太突然了。這個可愛的老板娘的尋常一天,只是和往常一樣,晚一點關門,給那幾個給村里兢兢業業辦實事的村干部多個雞蛋,不漲價早就是他們自己樂意默認的事,冷不經的被提起,他們自個兒都覺得有點莫名尷尬,被人揭穿了一般。可是要知道,最早的時候,老板當兵部隊轉業回來,沒了生計,還是村里的村干部給他們出主意,開了這家村頭面館嘞。
“清水啊,早就和我們說過這個事啦,本想著他今年就退休了,自個過來跟你們說,可不想,哎……”守田說道激動處,也嗚嗚了起來,頓了一頓,“清水一直有胃病,高血壓。三年前,有次他胃病犯了,工作到9點多,愣是找不到一處填肚子的地方。”守田也禁不住了,他太悲傷了,可知道,這個50多歲的老村長,剛剛失去了那個和他日以繼夜的伙伴,這種沉痛,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老板娘從守田的顫顫巍巍的手里接過那本發了黃的筆記時,會計張保天已近是泣不成聲。他們已近知道了這件突然的事,他們也開始在這個彌漫這悲傷情緒的夜晚中,一頁頁仔細翻著村主任,一個老熟人、一個老常客陳清水的工作筆記,流出了眼淚。
XX年X月X日:今天可真虧了村頭這家新開的面館啊,我再晚一腳,可能就吃不著這熱騰騰的面了,不然,我的胃估計得一直疼到家,沒辦法,最近工作太忙了,老婆都已近不抱怨了。多好的春江村啊,怎么才過9點村里就好像都睡了呢,真希望有一天村里條件越來越好,像城里,12點出來都有人在做生意,村里得富起來……
XX年X月X日:今年縣里對全縣的環境又開始整治了,我作為村主任真的是很開心。天藍河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可真是太美了呀。村里的污水、臟水,就算再困難,我也得拿下……不過還是得聽兒子的,血壓藥要及時吃,老是忘,哈哈,他又得講我咯......
XX年X月x日:心里真的是不好意思啊,老板每次都偷偷給我們多一個雞蛋,有時候還多放面。前段時間,周邊的面都8塊了,這村頭面館咋還是五塊,得一筆筆記下來,等我退休了,就可以一筆給他們,那樣他們就不尷尬了。哎,其實人家為我們每天晚一個小時好幾年了,哪是幾塊錢的情義,哈哈,春江村的老百姓淳樸啊。我的努力干啊,不能辜負鄉親們。
XX年X月x日:美麗鄉村一周年了,天藍湖越來越美了,今天兒子生日,忙好早點回家......
此刻,店里的四個人,仿佛每個人都在盯著干部筆記上的字眼,沉默的圍坐在窗邊的那張二號桌子上。村長守田和會計保農已近哭成了淚人,在旁邊的,老板和老板娘面對面地蹲著,一條毛巾,各執一端,正在擦著奪眶而出的眼淚。
夏天的青蛙和蟬鳴此起彼伏,四個人,互相情緒感染著,靜靜地,寂靜著。良久。守田推了推保民,頓了頓聲:“趕緊吃,汛期值班今天是我倆”。是啊,這哥仨,和去年相比,如今是倆了。
作為夜宵的雪菜肉絲面吃完了,付了500,今天兩碗16元,剩下的是之前的雞蛋和面條。
“走了,老板。”兩人深深地低頭道謝,走出了店門。
“再來!”
? ? ? ? 老板和老板娘大聲說道,含淚目送他們遠去……
時光流逝,年復一年。又是一年的夏天來到了。
這時,村頭面館已經是村頭那條夜宵街的“重點單位”了,過了11點,陸續來吃面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夏天的傍晚,來天藍湖旅游的游客,結束了一天的游程后,許多人都會慕名來到這家村頭面館,嘗一嘗招牌的雪菜肉絲面,看一看美麗鄉村的田園風光,聽聽農村夏天的蛙鳴和蟬叫的聲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村頭面館里還有一個奇怪的窗邊二號桌子的“特惠”,據說凡是10點后的第一桌客人,安排在窗邊二號桌的,12塊的雪菜肉絲面,只收5塊,而且還加一個雞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夏復一夏,春去東來。這一天,剛過了十點,村頭面館里已近是很熱鬧了。就在這時,店門被咯吱咯吱地推開了。人們都向門口望去,屋子里突然靜了下來。許久不來的守田和保農走了進來,他們都比之前老了。
“好久不來了啊,兩位。”老板娘面見著故人,迎上去微笑著說。
? ? ? ? 就在她出門相迎的時候,一位白襯衫,黑褲子的年輕人跟在了守田和保農后面,跟了進來,略微靦腆的站在守田旁邊。
“哦,這是村里新來的年輕大學生干部,叫陳青山……三碗雪菜肉絲面,加雞蛋?”老村長守田喜悅地樂道。
“清水的兒子,剛畢業,考回來當村官了……”守田悄悄的對老板娘說。老板娘的臉色一下子變的更加喜悅了。幾年前留在腦海中的三人的印象,和眼前這三人的形象重疊起來了,激動著對著廚房里的老板大喊說:老公,三碗雪菜肉絲面,加雞蛋。
店外,繁雜的蛙叫和蟬聲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仿佛也停了。明晃晃的月光映著明凈的窗子,村頭面館的的燈火,在正月的清風中,搖曳著,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