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江城南得知丈夫死的時候,她正在門前臨溪石板上浣衣。
? ? 許文書的二八杠自行車顛簸忐忑地打她身后的青磚小路停下:“江城南?哪位?”
? ? 城南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起身,一襲白底藍花旗袍,腳邊放著剛浣洗完的衣物的暗紅色木盆浮在水上搖搖晃晃像一支蘭舟,頭插一支帶著露水的茉莉,因久蹲而略顯慘白的臉上垂著幾絲秀發(fā)似待撥的琴弦。
? ? 城南用空出的左手把發(fā)絲撥到耳廓后面,靜靜地站在水邊,像一支剛被打撈起的聽風瓶。
? ? “有你的掛號信。”許文書從車后的綠包內拿出一封黃銅色信封。“要我給你念嗎?”
? ? “不用,我識字。”城南剛想接過那抹黃紙,突然想到自己的手還是濕的,“你還是念給我吧。”她轉過身去,最后一件薄衫在水里游弋起來,像一尾黃色的魚。
? ? 送信的男子微微一笑,停下車,展開了黃頁。
? ? “訃告。”許文書一愣。收起上揚的嘴角,清了清嗓子。
? ? “姑蘇人士林瑞清痛于民國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日巳時亡故 享年四十三 不日回籍 茲告祭家室 江海市交通局”
? ? 念畢。
溪邊的女子早已停下,重新站了起來。“瑞清去了?”聲音壓得很低。
? ? “嗯……節(jié)哀。”許文書給別人念了四五年的信,第一次覺得自己無從是處。
? ? 城南背對著他站著,水中的黃衫漸次沉了下去。
? ? 天色冷青,在等一場季雨。
? ? 許文書靠著車,看著眼前瘦小的女子,青絲高挽,素凈的旗袍包裹著纖柔的身段,絲絨面繡花布鞋,五月的風依舊過于清冷。
? ? “媽媽,洗好了嗎?”
? ? 許文書身后的木門被推開,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少女探出頭,看著眼前一席青衫的男人。
“恩。”江城南端起木盆,從許文書手里接過薄紙擱進盆里。
“謝謝。”然后踩過青磚,倏地隱去。
男人在原地頓了一會,接著跨上車,沿著白墻而去。他把車前的鐵鈴摁著,不想因顛簸的磚路敲出叮鈴鈴的聲音,過于歡快,不合時宜。
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面。
2
江城南是破落的江家幺女,按照當年的父母之約十六歲那年便嫁給了瑞清,林瑞清比她大十歲。第二年林父早逝,瑞清去江海接替了他,留下剛產女的城南和婆婆在家守著。
瑞清不常回來。鮮有書信,無非是問候他母親是否安好。
當然安好。她買下了河對岸的閣樓,帶著孫女住進去,每日去臨街看戲聽書。
城南的女兒十五歲的時候,林母張羅著給孫女說媒。?
媽,她還小。”城南不欲女兒走自己的路。
? ? “小什么!十五了!你嫁過來的時候不也是只有十六嗎?”
? ? “媽,那不一樣。”
? ? “怎么不一樣了。”林母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然后上了樓。木梯如鼓,扣出絲絲悲涼。
? ? 城南望向女兒,微胖的臉蛋在灶臺邊被爐火染得微醺,絲毫不知自己的未來已被安排了一場意外。
? ? 兩天后林氏一家齊聚在茶館里。
? ? 蘇姑搖著紅襟,跟林母扯著家常。
? ? “男方今年二十八。二十八么,是大了點,也大不到哪里去啊!我男人比我大一輪,不也這么多年過來了嘛你說是哇她阿媽。”
? ? “恩,我們家瑞清也比城南大十歲。”
? ? “就是啊!要我說男方大點好,穩(wěn)重。而且那孩子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賣相又好!所以才遲遲不結婚,這不是他家老太太急了,他才松口的。”
? ? 正說著,一席黑衫的許文書扶著位棕色袍子的婦女上來了。
? ? “哎呦姐姐來了啊!剛說到你兒子呢!”蘇姑迎上去,林氏們也都站了起來。
? ? “文書說路不平,非要慢慢騎了來。”許氏把兒子的手一推,拍拍袍子在藤椅上坐下。
? ? “來來來,切茶。”蘇姑把茶杯一個個翻起,然后拉著兩位同齡的姐妹開始拉家常。
? ? 文書訕訕地恩了聲,茶壺剛起,翠綠的茶水入杯又猛地躍了出來。
? ? “放著吧。”城南和女兒噗嗤一笑,露出瓠犀皓齒,旋即接過茶壺,起身給三位婦人各自倒了半杯。
? ? “謝謝。”許文書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她。“我們見過的。”
? ? “我知道。”
? ?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青青池塘鴛鴦戲水
樓下的評彈婉轉悠揚,琵琶聲如曼妙少女怡然而起,像青磚撞著車鈴滑入水里。
兩人都不再說話,細細地聽著。
城南的女兒窸窸窣窣吃著茶點,時不時抬頭,瞥一眼眼前的黑衫人。
心似秋江一樣清 一清到底見魚鱗 但愿君心似我心 心心相印心連心
聽到這里,許文書突然來了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城南喃喃跟到。
“恩。”兩人相視一笑。冉冉茶煙行云流水,五月的風早早的染上茉莉香。
閑至傍晚。
夕陽斜,三行人在橋頭各道再見。
“你覺得那女的怎么樣?你們年紀差的有點大。”許母坐在后座,撐著兩條發(fā)麻的腿。
“挺好,年紀無所謂。”
另一面石橋轉過,林氏被城南攙扶著:“你今天話語太多。”
落暉如漁火,于遠山停泊。
3
許文書再次出現(xiàn)時,城南如第一次見面般在浣衣。
“伯母不在家嗎?”文書停穩(wěn)車,在河邊坐下。青白色薄衫,似春風再臨。
“帶囡囡去喝茶了。”
陽光繞過葳蕤藻荇漏到溪底,底面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搖曳著似燭火。
“城南。”
“恩?”
“這個給你。”許文書套出一封信,放在一般的木盆上,然后起身離開。“回家再看!”
城南沒回答,清水沁進肌膚,滲透出絲絲淡淡的涼意。
少頃林氏帶著囡囡回來了。
“囡囡你先去阿婆樓上去。”
林氏拉住城南,微微一笑。“你該給孩子準備準備了,剛剛蘇姑說了,許家老太太說他兒子對囡囡很滿意!”
“很滿意?”城南一愣。
“滿意還不好嗎?”林氏瞪了她一眼。
“挺好,挺好。”城南轉過身去,走回房間。
書案上一頁信箋擱淺著。
“城南江惹輕煙 何許文書一生”
4
“媽你誤會了!”
“你不是自己說滿意嗎!”許氏憤憤地拍下竹筷。
“我滿意的是城南!不是她女兒。”
這一次被許氏拍的,不是桌子或竹筷,而是面前人的臉。
“她一個比你大八歲的寡婦!你滿意她?”婦人的嘴唇煞白,手指指到文書臉上,“你是日子過昏了嗎?”
文書不說話。定定地看著母親。
“娶她!除非我死!我寧愿你這輩子不結婚!”
“我們許家雖然破落,但也不至于要娶個寡婦!我丟不起這個人!”
“你讀了一輩子書,讀狗身上了嗎!”
“我要娶城南!”
許文書當夜騎著車撞進夜色,驚散一路嚶嚶啼啼吳儂軟語。
“城南!”
“城南!”
文書的聲音很大。林母在對面的閣樓上悄然推開木窗。
“城南。”
她彼時已滅了燈火,于冷夢間輾轉反側。這算什么,自己是個寡婦,年老珠黃,還要和自己的女兒搶男人。可是她知道他是愛她的,這緣分來得草率刻薄,像遲來的秋雨,寒雨入窗,布衾便顯得薄涼。
門外突然掀起文書的聲音。她急忙罩了件褂子,開門走了出去,捂住他的嘴。
“你瘋了!大半夜!”
“城南!”文書握住她的手,“我以為蘇姑說給我的是你!”
“不是。”
“可是我要的是你!”文書急促地辯解。
城南抿嘴,不說話。
月光輕拭著石板路,黛瓦白墻,凝神屏氣。房里的燈像一彎篝火,樹影趴在地上淺眠,門前水默契地緘默。
許久后,一道幽幽的嘆息:“我知道。”
“你先回去吧,不早了。”
城南雙頰染著落霞回到家,然后把木栓緊緊推上,像鎖住一只猛獸。
“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shù)行;青樓寄跡非她愿,有志從良配一雙······”遠處評彈鶯鶯切切偷偷透過窗,雕花床兩邊的金鉤悄悄地放了手,床帳輕攏,城南環(huán)膝坐在里面,一汪秀發(fā)像醉酒的潑墨,披在她瘦薄的身上。
她忽然起身,拿起抽屜里的鋼筆。
七里山塘一江青,舟過芙蕖兩相傾。
5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人一旦得了確信,便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語。
文書在收到信當晚便披月而來。
他把門輕輕關上,把流言蜚語關在門外。屋內簡陋的燭火,剪出兩片黑影,貼在墻上搖曳。
“城南。城南。”
天越暗,他的聲音越來越暖。像洋火,刺啦,擦起來,整個木梗開始焦灼,開始熾熱,開始奮不顧身。
她把他的臉捧著,細細地看,遍遍地看,像看著畢生的信仰,然后親上去,似是要拓印下來。他摟著她的腰,看她蹙眉,看她癡笑,和她糾纏成一片火焰,天昏地暗,落下一身汗。
“文書。”
“文書。”
“城南,我要娶你,生生世世。”城南挽在頸后的長發(fā)挽留著他的手。閉上眼,在這不真切的年歲里已是最徹底的邀約。
“文書,你不要說生生世世,我什么都不要。”
月色沿著多余的檐糾纏成線絡繹不絕,紅燭燃盡,化成一縷輕嘆的煙,屋內兩人彼此糾纏,不曾停歇一秒,怕晝光一到彼此會如殘雪瓦解。
“城南,等我,明日便來提親。”清晨時分,許文書輕啟木門,像展開新寄的黃銅信箋。門外被盛夏的朝霞燒成火紅一片。
“嗯!”城南攏了攏散發(fā),扣上側襟的衣扣。
只是這明日,于城南來過的太漫長。
第二日落了很大的雨,準確而言,從文書走后不久,便開始下雨。
一場大雨。
文書剛到家時,許氏便啪地給了他一巴掌。堂屋側邊的太師椅上,林母坐在那邊,目無表情。
“你昨夜去哪里了!”
文書沉默不語。
“我先回去吧。”林母起身,似已埋完了伏筆,踱步背手朝而去。
許氏也沒回答。抹掉眼角的落淚,定定地盯著自己的兒子。
“你說,我許家怎么丟得起這個人!”
“他的爹!你看看你滴出來的這畜生!你的畜生!他放著寡婦的閨女不娶,要那個寡婦!”許氏回過頭沖著供在案上的黑白照片,聲涕俱下。
“媽!你夠了!城南怎么不好了!”
許氏忽然停下。指著腳下的地面,狠狠咒到:“我丟不起這個臉!這里,有她,沒我!”
“你別無理取鬧了!我娶誰我自己還做不了主嗎!”文書繞過自己的母親,慍怒地往內間走去。
“好!好!你去娶她吧!”堂屋突然發(fā)出一記裂帛聲,文書急忙沖出來,許氏已把亡夫遺像打碎了,手里握著玻璃片,對準自己的小腹正要戳下去。
“媽!”許文書沖過去打開母親的手,鋒利的碎芒倏地割破他的手和許氏的臉。
許氏撲在地上,面目猙獰:“老頭子,我來陪你,我來陪你啊!”
“媽!媽!我不娶了!我不娶了!你不要這個樣子!”文書跪在地上,把母親抱起來,痛苦地嚎啕起來。
七月天,暴雨鎖城。
夏雨偏似雪花,一層層鋪下來,城南在檐下站著,等著文書的船,似等了百年,就為等見一面。
終于,潺潺雨絲中出現(xiàn)了道淺淺的身影,像是夾在書頁里掉落的書簽,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推敲著,給她婉轉的等待,落筆一個句點。
城南金蓮摩挲著浸濕的青磚,像在謄抄著詩句。
人走近了,城南才發(fā)現(xiàn)文書手上纏著白紗。
“你手怎么了?”
雨水順著油紙傘骨散下來像一層掀不開的簾。
“城南,我愛你。”文書停頓了好久,似在等著喧闐的雨聲停下。
“可我娶不了你,我媽以死相逼。”聲音梗塞,文生臉上漸到了雨滴,沿著鼻梁骨滑下。
滿街的雨聲忽然停了下來,石板上回蕩著淡淡的喘息。
良久。
“我也沒指望。”城南蹙著眉,瓷白的臉覆著水汽,在愈漸深厚的昏暮里看不出表情。
“你回去吧,此生都別來了。”城南淡淡地說,然后轉身,鎖門。
歲月薄,衣裳涼,人似蝶葉,落兩邊。
城南那句話,一語成籖。
5
許家在第三天便收拾了匆匆離去,匆忙到?jīng)]和任一個水鎮(zhèn)鄰里知會。
文書在搬家前夜悄悄地走到那堵白墻前。
朱紅色的雕花窗,像一盞燈籠,一支菡萏,里面那道倩影化成冉冉檀香,透過窗,在文書心里,一遍遍得臨摹著。
? “梧桐葉,滴雨濕階。緣錯憑誰訴,愿來世,不相負。”
? ? 他放下黃銅信紙,悄然離去。
6
? ? 我是在整理太婆婆遺物時終于湊全了這段故事。
? ? 太婆婆在水鎮(zhèn)的老房子里過了一輩子,始終不肯搬離。每年暑假我都回去照顧她一陣子。
? ? 某天門前板橋響起一隊喪樂。
? ? 太婆婆耳朵不怎么好,見一路披麻戴孝的走過,問又是誰走了。
? ? “一個叫許文書的人的骨灰還鄉(xiāng)。”
? ? “哦。”太婆婆閉上眼睛,沉默不語。
? ? 待我準備好晚餐準備叫醒她時,藤椅上的人已經(jīng)僵硬了。
? ? 夏末落葉似城南床底的信箋,月光輕輕地拭著門前石板,等待下雨,補寫一行道別。
? “你回去吧!此生都別回來了!”
? ? 這一別,便是天上聚。
“但愿得花常好 但愿月長明 人長壽 松長青 但愿千秋百歲常相親 地久天長永不分······”
? 忘了說,太婆婆終生未再改嫁,許文書終生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