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廣州

廣州的四季是含糊的,我對廣州的季節也是模糊的。

在廣州,熱天熱得要死,擦屁股的一盒紙,只夠蹲廁擦汗。冬天冷得要死,路上的人穿著臃腫,行動如龜,個個怨恨南方屋里怎么不裝暖氣。在廣州二十幾年,我不喜歡廣州從春末到冬初,每天身上都粘粘糊糊汗津津,一件單衣可以過大半年日子的生活。熱的時候,汗流浹背,出口氣也是喘的。冷的時間雖然短,一年滿打滿算,不夠一個季節。但廣州的冷,可以讓人銘心刻骨,咬牙切齒。在廣州過冬的人都經歷過寒氣巴在背脊骨上抖不掉的冷,自謔“過冬全憑一身正氣,取暖全靠抖。”

二十幾年,在廣州生活,日子幾乎一層不變,無波無瀾。二十幾年,我只知道自己是打工過來的,怎么打工,怎么生活,怎么飲食起居,怎么失業就業,細節已經模糊,形式卻一層不變。生活沒有變,人在變,城在變,家在變,朋友在變,朝氣蓬勃變成了一言難盡,滿懷希望變成了但求平安,朋友有的離開有的去世,世事變得滄桑。生活還是那樣,上班下班,逛菜市場,在鍋碗瓢盆間接受老婆委屈和失望。二十幾年了,世界變了,我們的生活不僅沒變,還隨著孩子的長大,父母的變老,變得瑣碎,變得沉重,變得失望,變得不平,變得彷徨。即便心里有失落,有不甘,但在每一個平常的日子都不敢松懈。尤其是我們外來的,要關系沒有關系,要根基沒有根基,要家業沒多大家業,一家人懸空似的,風吹雨打,家就要折騰,要爛散破碎。我有時候都懷疑,難道自己當年的選擇錯了?我不應該在城里定居,應該回到鄉下。我自覺鄉下的生活雖然清淡,但蠻適合自己的懶散性格,我對鄉村表示認可。太太有些不甘,我們努力奮斗幾十年,從農村跑出來了,幾十年后,老了又要跑回去,又回到起點,那這幾十年的努力和奮斗不就是白費了?日子就這么擰巴,晴一天,不晴也一天,看著像超市,琳瑯滿目,色彩鮮艷,其實年頭到年尾,都是這個擺設。比如到肉食專柜,今年的和去年的,今天的和昨天的,幾無變化,雞鴨魚肉,一層不變,二十年,一向如此。要想看到變化,那就去菜市場,小區附近沒有,走幾里路,老人家甚至坐公交車出行,也要拉個兜兜去逛,那里的蔬菜有季節的氣息,哪里粗獷、狂野的叫賣有家鄉的味道。我家吃飯人少,用不著花時間走幾里路,過一個紅綠燈,過一個天橋,去到城中村的菜市場買菜。我一直為這個遺憾,我媽、岳母,各自在家,不在我身邊,我一點都照顧不到,他們七老八老,血壓高,各種老年病,頭昏眼花,頭痛腳痛,病寒傷痛,我搭不上一把手,按照內子的說法:他們養我們有什用!我看看一旁專心致志玩手機的孩子,也問自己養孩子將來有什么用?我們還有一顆回報父母的心,現在的孩子,只有一顆隨波逐流放任自我的心。他們將會淪落到什么地步,怎么對待父輩?不堪設想,我恨,而歸根結底,問題首先出在父母身上,我無能為力,我閉嘴。我甚至麻痹自己,等孩子成人,我回鄉下去,老死在家鄉,在家鄉的山頭上占一個位置,倒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因為這個,我想到了父親,明天就是他的七十九歲冥壽。

三年前,疫情剛開始,他還沒有感受到疫情的兇猛和各種防疫方法窮出不絕的時候,在二O二O年春節后撒手人寰。他是想活下去的,他甚至跟我講,身體允許,他想再來廣州小住一段日子。一個老人談各種想法的時候,是他生命要交待了的前奏。我不知道,家里以前的老人的生活及其他種種,都是我父親處理。我父親為保護我,甚至不讓我參加外公外婆的葬禮。他覺得小孩子過早的接觸死亡,容易受影響,容易消極。我確實也是怕死的,鄰居爺爺死了,戴著瓜皮帽穿著青布褂蹬著白底鞋,直挺挺平擱在地上“搶地氣”——在地上冷得僵硬了好入棺擺放定型。我看見了他手里抓著一根桃樹枝。晚上做夢,一個晚上夢見自己躺在他身邊,哪怕嚇醒過來,再睡過去,還是發現自己睡在他身邊,怕得躲到旁邊的棺材板下面。可能我和父親講過這個夢,畢竟那時候我才幾歲,還沒發蒙。

明天就是臘月二十一。

我站在窗前,陽臺上掛著洗好晾曬的衣服、褲子,不僅僅是昨天前天本周本月的,不僅是本季節的,還是本年度的!秋衣、毛線衣、圍巾、T裇、襯衣、校服、修腳褲……一長溜。以前,只要墻下的竹篙上晾曬的衣服多一點,父親便會取笑我媽:掛起和臘肉一樣,過年了!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媽不會收撿,有悖婦道。而在城市,我能說什么?玩手機已經成為生活首選,可以耽擱吃飯,可以耽擱做作業,可以延遲睡覺,可以讓人笑,讓人哭……我恨,除了咬一下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當家的,但我不是我父親,父親當年在家,說一不二,令行禁止,妥妥的權威,我們只有認的份。現在,多少子女,學了一點法律知識,首先就用在自己父母身上!鄰居曾經告訴我,他被自己的孩子送進過派出所。現在的孩子,除了“操蛋”兩個字之外,我想到了懲罰和因果,他們要經歷的坎坷,會一樣不少,付得起代價,付代價,付不起代價,出命。我在心里祈禱,無論是哪一種,都要遠離父母,自行承擔。

廣州已經下了幾天雨了。

到底幾天?

我便想自己從陽臺的衣服堆里扒拉出雨傘的是哪天,倒推一下,十八號下的雨,今天三天了。廣州臘月的雨,絕對比春天的雨空靈溫柔。雖然臘月的雨天帶著冷落蕭條的況味,我還是喜歡廣州臘月若有若無的雨。對于若有若無的雨,有的人很討厭,不帶傘不行,帶了傘,未必一直用得上。我也討厭這城市的雨,容易丟傘。出門一把傘,再出門,看看窗外面陽光燦爛——想不到要帶傘了,傘便落在別人辦公室了。最多的一個春天,我丟了三把傘。為了不再到處丟傘——一把雨傘,超市賣四十多,我還專門買了一個雙肩包裝雨傘。在廣州,隨身攜帶雨桑太重要了。我試過在白云文化公園地鐵口躲雨,無助的躲了三個鐘。那是廣州夏季的雨,雨大且急,黑壓壓的天,困著地上燦燦的燈,電閃雷鳴,雷就砸在對面的馬路上,一聲霹靂,驚天動地,整個城都躲在雨簾子,只見一個亂七八糟的輪廓。馬路上更是水流成河,大車小車肆無忌憚,追逐著,輪子劃開的,是我們的無奈。我給家里人、朋友、同事都去過電話,結果就是讓我再等等,廣州的雨,最多不過狂暴半天。我等,我等,然后下決心買一個雙肩包,只為裝一把傘——黑色雙肩包跟穿西服的男人其實很配的。而這個臘月,解除了我的雙肩包,可以晃著腦袋,在若有若無的雨里,肆意而行。

關于父親的生日,我鬧過好幾年笑話。

父親臘月二十一生日。

奶奶臘月二十二生日。

起初的很多年,我都是臘月二十二趕到家,為父親祝壽。奶奶生日,家里也不少客人,我還當是這些客人都是為我父親來的。我甚至驚訝,我舅公怎么都來——我奶奶的弟弟,外甥過生日,一般是不必出現的。直到我父親滿甲子,過六十大壽,要我提前回家準備。我說臘月二十一肯定到家。我父親才說臘月二十一就是他的生日,以前沒有說,還以為我只能在二十二那天才能回家。聽了父親的教導,我感覺很尷尬——也僅僅是一會,除了父母,我現在記不得其他親人的生日。我自己的生日,我今年五十二了,我給自己過生日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是要不得的態度。忘記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日,后果很嚴重。自己的生日可以不過,其他人的生日,一年一次,忘了,是輕視,是故意的,家里通常會有一場戰火。其實,是我真的對數字不敏感,記不下。

我得下樓買一點紙燭,明天到小區指定的地方,燒給遠在世界另一頭的父親——小區里住了不少潮汕人,潮汕人初一十五過年過節必給“老爺”“財神”和祖先燒紙,為此他們在小區里添置了專門燒紙燭的爐子,免去消防安檢上的麻煩。其虔誠和規矩,值得國人模仿和借鑒。

在樓上,聽到的雨聲,有落在棚架的滴滴答答,有落在榕樹葉子上的淅淅瀝瀝。看了看手機,溫度十六度,一點都不寒冷,感覺正好睡覺。下得樓來,對面是那棵二十年如一日站崗的榕樹,披著濕漉漉的葉子,一樹深綠。目光落在地上,濕漉漉,有積水,但看不出一點雨花。下了階梯到路上,仰起臉,感覺有小小的蚊子屎般的雨絲落在臉上,彷如有針頭輕輕試探一下,便閃開了。往前看,榕樹下的白漆燈桿上,綁好了過節的彩旗,大紅的,十分醒目。小區的燈籠和繡球,總是要等到年前兩天才掛出來。我們從老家過年回來,一進小區,還能看到榕樹上的燈籠、繡球,一派喜慶。路上潮濕,心不潮濕,覺得廣州的臘月,這個時候,十分的怡人。城里人的年貨,于無聲無息中,就備下了,在精不在多。臘肉臘腸,燒鴨燒鵝,雞鴨魚肉,海鮮蝦蟹,能管到年后幾天就行。過了初六,飯店開門,比自己在家下廚還方便。吃什么?這多年,一年復一年,還是那幾樣,鮑魚龍蝦海參象拔蚌帝王蟹……品種愈來愈全,滋味愈來愈淡,年如舊,人不如初,對聯如舊,笑臉不如舊,天增歲月人增壽,生活不管是在老家鄉下,還是在廣州,仍是“今年平平過,明年買馬坐”那樣的一年望一年。我掃了一眼小區樓下,環形路上、健身廣場、榕樹下,一個人影都沒有。天空中的雨,若有若無。氣溫剛好,濕潤溫暖,不冷手冷腳,適合在家呆著,在被窩子里躺著。這是少見的,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幾年,好吧,這么安靜,是因為疫情。安靜,確實令人感覺舒服、踏實。但沒有嘈雜和喧囂,這城市空洞起來,令人害怕。城市的煙火氣,還得要老人們在廣場上蹦跶,貨車在路上狂飆,小車喇叭在耳朵邊像一把殺豬刀,小販的推車在路邊飛跑。我們需要熱氣騰騰的熱鬧,需要生命在熱鬧中擰出花來!

超市里有些冷清,或許因為道路有些濕滑,或者還在怕疫情,帶孩子的爺爺奶奶帶著孩子在家里玩手機了,或者一家人已經奔赴幾程回到了老家。姑娘家家戴著口罩,影響自己出行的風采,自覺減少了出門閑逛——廣州因此少了好幾抹亮色,城市都冷硬了幾許。但廣州是花城,花城終究生機勃勃。超市的門口、銀行的大門里,已經放好了一盆金桔,花店門口堆了一片還沒結蕾的桃枝。進了超市,過年才放的喜慶音樂,已經響了起來。半空中的彩色小旗,中間的大紅燈籠,到地上的堆頭,那些溢光流彩的年貨,還是年的味道。看到堆在一起,一封一封的紅包,我就感覺到了時間在催促我,快點走,年關馬上到了。雖然角色不是當年的角色,給后輩派紅包,是愛,是期待,在舊年結束新年開始之際,一家人樂呵樂呵的,是這幾年難得的美氣。想一想,臘月確實短,好像很多東西好多東西還在計劃中,還在等什么。哦,等過年那聲爆竹嗎?或者正是如此。臘月趕千里萬里回家過年,聽到那聲除舊歲的爆竹,心才安定踏實,再多辛苦也值了。

超市大門口,匯僑路上,濕漉漉的空氣里,三三兩兩的小車,一拱一拱,走走停停,宛如平常。不管是不是臘月,生活都在按部就班延續。繁華刻板,廣州或城市生活的乏味,正來之于此。


202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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