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日,離模擬考試還剩一天。
一大清早天氣就顯得格外悶熱,知了的聲音渾厚、沉重,像是經由某種阻力從體內勉強擠擦出來的。斷斷續續,時高時低,沒有生氣。如此微小的生物體竟能存活于每一個這樣炎熱的夏季,這該有多么堅強。
穿上外衣,赤腳走向窗臺,拉起藍色破敗窗簾,打開玻璃窗架。外界空氣巋然不動,靜止,濕悶,凝重,沒有半點清晨的氣息。即使如此,該起來的人還是起來了,或許比平時起得還要更早也說不定。人類的嘈雜是顆定時炸彈,時間一至便會準時爆破,于是各種聲波相互交錯,摩擦,充滿活力,空氣繼續升溫。此時,東邊云霞才剛剛露出幾絲慘淡橘色。
黏滑的汗液紛紛掙脫身體的束縛,拼命探出頭來想要呼吸,它們是專門攝取人體精華的惡毒小妖,無休無止,干不了,掉不下,越積越多,越累越重,讓人倍感乏力,幾近虛脫。
太陽確實出來了,天空一片藍白,但不知什么時候厚重的云層突然生成,團團包裹住夏季太陽的光火,以灰色墻壁的形式自頭頂上空橫壓而下,給人強烈的威懾感。“黑云壓城城欲摧”從此有據可依。空氣繼續固執地靜止著,悶熱著。
中午午休時分,一聲驚天響雷裂破蒼穹,暴雨終于撐開裂縫滾落下來,淅淅瀝瀝,噼里啪啦,砰砰嗵嗵,似初出牢籠之虎,變得兇猛暴躁,迅雷不及掩耳。世界正經受著疾風驟雨的洗禮。起床,連忙關緊窗戶,雨水殘留在右手手臂上,不肯滑落,印下大片冰涼。
“寶貝起來了,被雨吵醒的?”
媽媽從身后走來。
“恩。這雨下得真大!”其實即使不是這場雨我也是清醒的,通過這段時日不懈的練習,我已學會讓自己保持閉眼而不入睡的方法。
“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你可怎么去學校啊。寶貝,要不要媽媽送送?”
我搖頭淡笑。“不用了,你送不還是走路嘛,別瞎遭這份罪。”
“哎,也是,要是你爸晚幾天回去就好了,叫他開車直接送你去學校。”
“是啊,還是爸爸幸福,窩在家里享福!”我半開玩笑半嘆息,開始收拾書包。
收拾完畢,走到門口。媽媽已為我整理好雨傘雨鞋。
穿好鞋,接過傘,開門,風從狹縫涌入。媽媽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透露出母親的擔憂。“真不用送?”
“哎呀,媽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行的。好了,我走了,拜拜!”
關門的聲音。
自高而下,斑駁猙獰的墻面如幽靈般緩慢后移。潮氣漸濃,幾乎掩蓋住了梯道固有的霉味,古井的氣息亦覺察不到,仿佛丑陋的,陰暗的東西都已被雨水順利沖去,不留痕跡。世界因此太平。
醞釀了半天的暴雨應該是使出了所有氣力,傾瀉而下,只為揮灑此刻清涼,抹去世間病垢與毒害。
雨的聲音漸漸變大,樓道依稀能夠看見雨的痕跡,黑色圓點,微小的,加速度向內縮小,蒸發,消隱,沒了蹤跡。我即將與西澤的第一場雨會面。
撐傘。右腳微抬,著地。左腳著地。一陣涼意侵入腳踝。幾分鐘的暴雨已讓地面匯出條條小型水流,自上而下沖刷,混合沙泥,枝葉,廢棄物還有小蟲的灰重尸體。雨從四面八方沖刷擊打而來,風搖曳枯瘦單薄的雨傘,我兩手同時緊握傘把,艱難地,小心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生怕傘跟隨風雨的足跡從手中逃脫,生怕我站在雨下,赤裸裸的,只身一人,沒有遮掩,雨直接將書本淋濕,把我沖走,沖離人間。
走近古井,經過古井,與古井越來越遠。一切的動作雖然機械卻少了平日的許多擔驚受怕,雨水涼風配合著稀釋了古井的氣味,讓它與平日的古井一般,平凡,普通。
交接路口處。剛一拐彎,風便如鬧脾氣的中年女人,突然變臉,加大士氣發足馬力時不時將我緊握的傘沿掀起,更多的雨水闖進,打在臉上,手上,脖頸,腳踝。衣褲瞬間映滿紐扣大小的雨點,緊貼背后的書包也未幸免,濕漉漉的。把書包帶滑出兩肩,套在傘架底端,利用手臂與身體的間隙,用力,將其如懷抱中的嬰孩般小心護住,不敢怠慢絲毫。這個書包里裝滿了對我有用的書,我必須小心翼翼,盡全力守護好它們。
雨一直在下,路面被一層層剝開。泥濘。渾濁。不堪入目。雨水越積越多,越積越高,我抱著書包,緊握傘把艱難前行。小腿已經完全浸沒在骯臟的泥水中,我感到全身又冷又癢,就像爬滿億萬只冰冷蠕動的小蟲。小蟲們則毫無節制地啃噬著我的每一寸肌膚。如此難忍、難耐,卻又不得不默默忍耐。第一次踏進這樣的泥水,這樣骯臟的泥水,看著自己的腳從水中抽出,抬起,降落,埋沒,恍惚中覺得那腳一點也不像是我的,而是我身體以外的東西,與我毫無關系,可它還能是什么東西呢,它是我的腳,至少,理論上就是如此,它與我的上體相連,由我的大腦支配。它是我的腳,的的確確是我的腳。
周邊陸續有學生經過,他們和我行走的方向正好相反,陰沉著半邊臉,露有顯而易見的不悅之色。也是,這樣的天氣,誰遇上了也不會高興得起來。我們靜靜的彼此擦過,沒有話語相連,沒有眼神相接,迎面相遇,平行擦身,默然相離。如此平淡正規的陌生人關系。
向前行走,朝熟悉的方向繼續行走,浸泡在骯臟的流水中獨自行走。身邊反方向行走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匯成了一個巨大的團隊,雖然分散、零散不齊卻似乎有著相同的方向,相同的終點。他們或背著書包,或懷捧書本,雖撐著雨傘,卻早已全身濕透,像極了定期遷徙的魚類,一群一群從水中劃過,無畏風雨,無畏浪潮。
他們是學生,和我一樣,可是,他們為什么折回來了?他們這是要去哪呢?我不再如先前那般靜默、淡然,我的心中充滿了疑問,這個疑問壓得我很是不安,我開始想象,不斷的想象。想象中,前方的路發生了翻天巨變,不再為我所熟知,妖魔鬼怪,冰山火海,虎狼蛇蝎,橫鋪于路,處處是險,令人生畏,叫人無路可走,不得不放棄,沿原路折回。
想象是腦的直接生成物,恍惚,蒼白,虛無縹緲,毫無根據,與現實相隔千里萬路,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基墊,純粹的單薄,單薄得純粹。然而,我的想象似乎是有規律可循的,它和現實或多或少總會有些許牽連,如同古老的預言,趕在事情發生之前攤開神秘之牌,但它只是一種預言,無法賜予我應對的方法。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無法改變的未來,這是件多么殘忍的事情。我的面前開始真實地出現高漲至木橋的積水,它與臭水溝相連,并且與之融為一體,它用渾濁的軀體隔斷前方的去路,雨水傳遞著它固有的腐臭味。
想象與現實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想象似乎就是現實,而現實亦依傍想象來支撐。前方已被雨水淹沒,無路可走。我茫然地望著四周。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擦肩,陌生的相離。因為陌生,因為不認識,誰也不必對誰負責,誰也無需關注誰,所以一批一批的陌生人從起點走向無路可走的此處,再沿原路折回,面露不悅,然后默然目睹下一批他們的復刻版。如此冷漠,如此悲哀,人與人之間的溫度不過這樣。
輕輕一瞥緊抱書包的左手手腕,七點二十五,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課了,還有五分鐘就要遲到了。最近的路已被阻擋,沿街的大道離學校太遠,看來只能折回,走另一條比較近的路了,雖然記得并不清楚,但總應試試,再說路上這么多一同折回的同學們,想必也有不少人會選擇那條路吧。
于是我繼續在暴雨中穿行,走過原路,穿過一棟棟低矮房屋,跨過一片片水洼,灰色突然被泛起的平滑白光取代,路面豁然開朗起來,終于站在了比較干凈平整的水泥路上。隱約中能夠感受到膝蓋以下已完全濕透,冰涼冰涼的,我說的是隱約,只是隱約,因為在雨中的這段時間我早已被雨水同化,麻木了,失去了任何和“冷”有關的感覺,但是在這樣風雨交加的情況下,鞋褲上衣幾近全濕,冷也是可想而知,符合常理的。現在可管不了冷還是不冷了,盡快趕到班上縮短遲到時間比較重要。我加快步伐,超過一個個結伴同行的人。突然右腳底部一滑,似乎是踩到了像香蕉皮般的東西。低頭,灰中帶有幾絲血色的模糊肉體爬進眼中,它的兩端還在蠕動,向前延伸,延伸。這是一條雨中掙扎的肥碩蚯蚓,身體中部已被我的鞋底無情踩爛,破碎的殘體在雨水的進一步浸泡下,有些泛白。淚開始在眼眶打轉,我覺得惡心,特別惡心。起步,想盡快離開肇事處,微滑感卻再次出現,心猛“蹬”一下,我知道自己又踩到了什么。猶豫著挪開腳,雙目盯向路面,一陣刺骨涼意毫無阻礙地侵入體內,全身立覺悚然。這是怎樣荒涼悲慘的景致,光潔的水泥路面布滿粗大肥碩的蚯蚓,它們有的完整,有的殘缺,大部分被踩壓得形體分離,被水沖刷浸泡,綻開紅白色的肉,似乎馬上就能腐爛。它們有的還在路面一伸一縮緩慢爬動,有的干脆停止了最后掙扎,任雨水沖蝕、浸泡,任身體脹爛。我不知道這些蚯蚓是怎么抵過雨水的擊打從泥土中爬出,又是怎么從低于路面的菜畦來到平滑光潔卻又充滿各種危險各種意外的水泥路面的。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去想,我不受控制地跑了起來,在雨中,在布滿蚯蚓的路面上,我膽戰心驚地跑著,微閉雙眼,刻意不讓視線投射到地面。雨水混雜蚯蚓尸體血肉的腥味,那般刺鼻,讓人胃部不斷翻滾攪動。
它們只是想出來呼吸透氣,更好活命,最終卻白白搭上了性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事與愿違本是世間常態,奈何不得。
刺耳的車鳴聲拉響,傘從手中迅速脫離,我緊緊抱住書包跌倒在地,雨水順手臂直接滑下,手心傳來粘稠濕滑的感覺,蚯蚓破碎殘敗的身體讓我害怕,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