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臺藩,東北地區最為富裕的藩國,公開上報的俸祿為62萬石,不過實際領的俸祿卻在100萬石之上,加上這塊的港口地域優勢就是200萬石也不在話下的吧。
青峰騎馬出了陸奧國宮城郡,沿著寬敞的街道疾馳而過,行人紛紛避讓不知馬上的武士黑著臉與誰結了什么仇怨渾身一股煞氣卷拂而過。道邊的藏屋敷連著進入青峰的眼中,東北的買米制流傳甚廣,他們將米運到江戶一帶販賣,收入豐厚,甚至有‘江戶的米一半皆來自仙臺藩陸奧國’的說法,想到這座城在新興的德川家眼下會是多么的出眾和具有威脅性,所以赤司派自己來一半是為了純粹折騰跑腿,一半是替將軍打探伊達國主的動態。將赤司手書的信件交由國主后,就被國主的家臣們熱情的帶著這位來自京都卻聞名東西兩帶的年輕武士參觀仙臺藩的名產,眾位大名家的武士聽說這一消息后便跟不要命似的往宮城郡里集會,目的自然是找青峰挑戰,看著烏泱泱的眾人和他們手中看起來還不錯的太刀以及這里集中著復雜多樣的流派,因此青峰一個高興就脫了外褂站在伊達國主家的道場上,一站就是十天有余。此刻,他完全不記得曾經承諾過自己很快會回來的約定。
想起人稱“獨眼龍政宗”的男人在庭院觀賞能劇時提出若愿意成為他們伊達氏家臣,則可官封一門,這意味著可直接擁有一塊領地,俸祿四萬石。這位陸奧國的國主得到青峰飛快的拒絕后灑然一笑,大手一揮毫不計較的樣子,我的邀請在你想起來的時候仍然會兌現。
不爽……超級不爽,和穿著黑色紋服手持蝠扇,言語里暗藏機鋒的男人打起交道來簡直要了青峰半條命,不能用真刀實劍較量卻同樣有著致命的力量,而這些就是青峰最大的軟肋。
天氣也要跟青峰作對一般,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這時的京都城,進入梅雨季節后,天氣卻偶爾放晴了,同時也是皋月的最后一個晴日了。
黑子早上起來發現簇擁在圍墻邊的野薔薇開始枯萎,從荻原那里并沒有學會小姓的本職工作,卻從他嘴里知道了月份的計量方法,今天是皋月的最后一日,那位大人已然外出一個月,黑子努力把投向東北方的眼神收回來。荻原說,京都到仙臺的官道很長,驛站很多,來回的路上就要半個月,而那個叫仙臺藩的地方在東北地帶。想起第一次發現這群玫色花朵的開心與欣喜,它們從番所灰白色的圍墻里一大叢一大叢地涌出,灼熱地盛放在他的眼底。試著去觸碰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客人,不小心被莖葉上的刺弄破了手指,后來認真的向木吉總長請教了這種花的來歷,得知薔薇的名字,知道在木吉老師的家鄉—大坂,那兒很多商鋪都喜歡在門前種植這種易于照顧的花,無需多加費心,就能茂盛地開出花團來。對于養不起牡丹的一般人家來說,只要幾株就能裝扮庭院的植物在溫暖濕潤的平野之地蓬勃生長,商人們都叫它富貴花。
曾經它們開的那么艷麗圓滿,如今凋謝枯萎,七歲的黑子蹲在花從里靜靜的看著,第一次知道名字的花,在眼前開放,在眼前死去,它們沒有帶來富貴,卻陪著自己數過了皋月的每一天,它們知道黑子全部的心思。
給水池中錦鯉喂食的時候,波動的水光好似被打碎的鏡子的碎屑,黑子從這面破碎的鏡子中看見自己的臉,無聲的,淚流滿面的。果然,還是想讓那位大人看到的吧,如今,這變成黑子一個人的秘密了。
長廊風鈴的清鳴聲是那樣的短促的響起,一陣一陣,就如同穿越指尖而過的微風,緩緩的穿過黑子的身體,把他心中小小的心愿掏空,留在初夏水光瀲滟的池塘里,仿佛聽見沉入水底的聲音。
撇下跟隨的隊士和仙臺藩國主贈與的大件物資名產,名義上是回饋赤司番代大人的交往情誼,實則在展示著仙臺藩的富饒和安分的意圖。
如果跟著隊伍人馬按正常的速度沿著古道行走,夜晚時分再留宿驛站的話,回到京都必然也是將近半個月后的事情了。
在東海古道途徑大阪的時候,遠遠看見天守閣矗立在遠方的一點影子,想起三年前的戰火和廢墟,距離夏之陣已然過去三年了,不知現在重建的怎么樣了,那個發生戰爭,誕生了青峰鬼之稱號的地方。
抬了抬斗笠,淺灰色的天空仍在下著雨,一滴雨恰好落進青峰的眼睛里,滾了一圈從眼角滑落出去,滴在胸口前襟上,沒了痕跡。腦海里忽地閃過一雙水潤的眼睛,它們的主人曾經噗噗的流著淚濕了自己的胸口,如今在番所認真的在做侍童的工作……
突然想起,臨行前,曾經說過,會很快回來。
嘛……算了,小孩子的話給他買些喜歡的就好了,這樣想著卻不自覺加快了腳程,身下本就跑得很快的馬被催著在細長蜿蜒的小路上加速疾馳,一聲嘶吼著,馬蹄甩出一道道泥濘的水漬。
巳時,是上午番所交接換防的時刻,門前巡邏的隊士已然齊整待發,今天的帶隊是紫原,嘴上仍然哈氣連天,臉上寫著好困和好餓。隊伍整好后出發了,只聽得一路悠長的嘀咕“啊~今天去吃哪家的豆餅好呢……”門前剛訓完話的綠間開始扶額,這架勢明明就是紫原帶著一隊人馬去吃喝玩樂的公子派頭。
回到門院撞到一個柔軟的身體,低頭,只看見一個圓圓的腦袋扎在衣服上,想也不想的把這孩子揪起來,放到一只手的距離。
“黑子哲也,走路也不看的么?”綠間皺眉看著一張小臉抬起頭,穿著一件淺藍色小袖,與月前剛來到番所一副灰敗相比,這個孩子明顯白凈不少。
“對不起,綠間大人。”剛抬起的臉上看清來人連忙驚慌低下去,連帶著背脊。軟糯糯的聲音里跳著顫抖的音節。
“……去道場揮素振,到吃午飯為止。” 一身淺青色的直垂衣從黑子眼前走過,只留下這一聲冰冷的聲線。
“是……”
這是黑子第一次握起素振,用八片竹板包裹成的圓形器具是那么的長,豎起來直逼頭頂,且握在手中,要不斷的揮起,再落下。
“座敷童子,不是這樣抓的,你那是拿掃帚么哈哈哈。”
“要記得好好用手腕的力道哦”
“不著急慢慢來,我這里有黃瀨隊長的糖果,等你揮完了就給你。”
黑子“……”
半個時辰前,黑子出現在道場的時候,一聲叫喚被眼前對陣竹刀相交噼里啪啦的聲音徹底淹沒。
……
待日向順平檢查完練習量準備走出道場門口的時候,被一只小手攔住。
“?”日向看著這個大家口中掛著座敷童子,青峰隊長的小姓稱呼的孩子,沉默著,等他說話。
–“日向先生,我想請教您一件事。”
–“說”
–“素振怎么揮?”
……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要學劍道?”日向的眉毛挑了挑耐著性子問
“綠間大人讓我來揮素振,直到吃飯時為止。”
“……”日向咬牙,他把這個小不點當成番所里的隊員看了么,還扔到他的道場里來。
半個時辰后,黑子被日向領著走進道場的時候,所有隊員放下了手中的竹刀,頃刻把他圍住舉高高塞糖果,日向看著密集結實的人墻,腦袋拂過一陣黑線。
“喂,都給我列隊!”日向開始看不下去
“哇哦,小臉好軟……”隊員的魔爪伸向了黑子
“聽見沒有,你們!”日向的頭上開始出現十字路口
“連胳膊也是呢……”隊員還在小心翼翼的觸碰著。
“請不要摸我的頭”黑子拼命護住自己的頭發,擰著眉毛很是認真嚴肅。
啪啪啪——打完了最外層的一圈腦袋后,把被人群和點心糖果淹沒的黑子掏出來,手還緊緊攥住黑子的后衣領。
“督導,你那樣會把他勒死的。”名為小金井的隊員心疼的提醒道,后面的人也跟著頻頻點頭。
日向的目光立馬如出鞘的打刀掃向出聲發言的人,接到這記眼刀的人立馬禁聲。
一個個緊張兮兮的樣子,平時怎么沒見你們這么鐘愛小孩子?
要是讓番所外的人知道這支隸屬于幕府紀律森嚴的軍隊里看到這一幕,自己作為劍術指導的臉面往哪里擱。
“這個孩子被綠間罰來揮素振,荻原,你來教他,動作不到位的一起餓肚子。”
被點到名字的荻原在一片嘖嘖的羨慕聲中喜滋滋出列,隨手從道場角落拿出一只素振,握在手間,調皮的向黑子眨眨眼睛,這可比偽裝自己熟知小姓工作容易多了。
“聽好了,黑子,揮斷的時候要看前面,不要看素振本身。像我這樣,喝—” 雖然力道不夠強勁,速度也不夠快,節奏倒是均勻果斷,用來給黑子示范已是綽綽有余。
其他的人來了興致,因為日向的眼神余威還在,遠遠的站在道場邊上給黑子進行遠程指點。畢竟,這樣的事情在每日枯燥的對陣和練習中就如同一顆小石子輕易的就可以在平靜的水面掀起波瀾。
孩童的手臂本就纖細,黑子的比之同齡人顯的還要再細瘦些,舉著明顯不協調的素振搖搖晃晃的樣子激起了陣陣的笑聲,甚至一個失手把手中的竹棒扔出去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捂著肚子笑的很痛苦了,就連板著一副堅硬面孔的日向不禁用一只手遮住臉擋住揚起的嘴角。
漲紅著臉,羨慕的看著身旁的荻原嚯嚯的揮動著,鼻尖掛著明亮的汗珠,比汗珠更明亮的是荻原眼中的神采。
很開心的樣子,練劍道,很開心么?
黑子想起那個被血浸紅噩夢般的夜晚,請求那個宛如神明般把自己性命留下的人收自己為弟子,沒有握起劍的覺悟,僅僅是想要抓住神明伸來的一片衣角,只是,這樣,而已。
手心傳來熱量的感覺把黑子拉回眼下的練習上,道場里在日向師傅的大力鎮壓之下恢復了本來的陣勢,耳邊呼喝的聲音疊在一起交錯著刺激著耳朵,回憶著荻原的姿勢不斷重復著,手指好似握著一團火一直灼燒到了手臂。
——“果然,讓這樣的小不點來還是太勉強了。”一邊的隊士悄聲議論著。
——“是啊,他這樣的身體不適合練劍道,起碼也是荻原小子那樣的。”
眼前被額頭滲出的汗珠迷了眼睛,還是可以清晰的聽到身邊的聲音,強忍著灼痛感,想起那日青峰挑著竹刀格擋刺突隨意切換的模樣,努力的揮起,再落下,再一次。
吶,青峰君,練劍道很開心的吧。
晚飯過后,原本疏朗的天空開始下起雨,一輪剛出的下弦月被藏進流動的烏云里,屋檐垂落下的雨滴很快匯成一條小水柱。西北方向的風把密集的水滴吹進走廊里,打濕了架高與地面的地板。黑子照樣在青峰的房間點上一根蠟燭,等到整個居室完全被溫暖的光線籠罩,在榻榻米上把被褥鋪開。合上居室的門走到外廊上白色的足襪很快被打濕,一道白光過照亮了黑子的瞳仁和圍墻遠處花叢中搖搖欲墜的花朵,這恐怕是薔薇桑們度過的最后一晚了。
黑子穿著木屐踏出去的時候似乎是出于被召喚一般,以至于脫離走廊的遮蔽的時候才發現未帶任何避雨的物什。
青峰回到御池通的宅邸時,顧不得先去找赤司匯報,按在路上寫的書信進程預計最快也是明日到達。在經過通往京都川端通的最后一個驛站的時候,青峰猶豫了下,即便自己是鋼造的身體三天連著趕路也有點吃不消。不知為甚,嘴角回味起黑子給自己泡的第一杯茶,濃厚的,喝完一時半會絕對睡不著的,甚至會引起腹中不適的。現在,他青峰想再次嘗嘗那杯茶的味道,為此不愿意等到第二天。
穿過空蕩蕩的外廊,屋內亮著燈,有番士大聲的笑語聲,除了外面偶爾傳來一陣雷聲,只余下雨滴蹭過屋檐樹木落下時嘩嘩的聲響,潮濕又冰涼的漫著一陣水汽。青峰在想那個小鬼是不是已經睡了,這樣的話,第二天早上起來再去嚇他一跳。
接近北面的院落,踏上通往自己居室的廊橋的時候,看見自己猜想中已經躺進被窩的小家伙啪嗒踩著木屐走在庭院的役石上,天邊一陣閃亮照過,看清了被雨浸透的黑子,劉海貼在臉上濕濕的結成一條一條。青峰胸中一陣火起,此刻真想把腰間的刀飛過去,但是先于他意識行動的是飛過去的他的人。
小心翼翼卻仍然一腳踩空的身體不自覺向旁邊倒去,閉上眼護著頭發準備摔下去卻被一只大手接住。
……這只手,熟悉的力道和溫度,不會錯的。
——“青峰……君?”黑子艱難的轉過頭,在漫天的雨幕中睜開眼睛進行確認,怕這是一個不小心的幻象。
真好,對上一雙熟悉狹長鋒利的眼睛,只是,這雙眼睛里盛著快要爆發出來的怒氣。
把斗笠扣對方還在愣神的小腦袋上,在一個反轉把單薄的身軀單手握起氣勢洶洶地往居室方向走,青峰的火氣快爬到眉梢的時候脖頸被一雙小手緊緊抱住,耳邊傳來輕輕的抽噎聲,軟軟的呼吸帶著一團熱氣。
——“青峰君,歡迎回來。”雖然看不清表情,青峰仍然可以聽出聲音的喜悅,和隊士的歡迎回來不同,和赤司的歡迎回來不同,甚至和五月的歡迎回來也不同。只是不明白,這個孩子歡迎他到要哽咽的地步么。
心中的怒氣散去大半,大步打開自己的居室,把小家伙放下。
對上一雙還蒙著水汽的眼睛,指著紙門方向“外面下雨了不知道么?”
——“知道……”黑子老實的點頭
——“為什么就這樣出去?”青峰戳戳黑子黏在身上的衣服,眉頭仍然擰著。
——“……忘了”
——“你這家伙是不是欠揍?”
——“請不要揍我”
看著水藍的瞳仁中的水汽快要變成水滴,心中殘余的一絲火星汽也被澆的一干二凈。
打開屋內角落的柜門隨手拿出一件單衣仍在黑子身上,青峰也開始脫下一身同樣潮濕的衣服換上單衣。回過身看到被蓋在寬大衣料下拱來拱去尋找領口和袖子位置不由笑出聲來。
“吶,小鬼,這么大的雨你去庭院干什么?”青峰蹲在黑子面前,看著一只小手還在摸索著穿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住,沒了動靜。
“?”笑完了把一只小腦袋拯救出來,看見飄忽的神色。
——“……去看薔薇桑,跟它們告別。”黑子的視線透過紙門看向庭院墻角的方向。
“哈?”
——“和薔薇桑成了朋友,它們很堅強,很漂亮。”
——“喜歡薔薇么?怎么像女孩子似的,黃瀨的院子里有個花圃好像有這種花,想要的話就去揪。”
——“……黃瀨君會發現的吧”
——“沒事,揪幾朵又不會被發現。”
——“不用了,我已經看見了最好的了。”
在雨中倔強保持著綻放的花朵,直到凋零落下,脆弱的又堅強的。
薔薇桑,謝謝你,把比富貴重要很多倍的人帶回來,黑子守著這樣的心思嘴巴無聲笑開。
“青峰君,我去給你泡茶。”黑子好不容易把手臂從疊了又疊的袖子中穿出來跑向門口,然后慢慢停下了。
——“怎么了?”
——“……茶粉沒有了”一道影子投射在紙門上,顯得分外落寞。
是了,今天是要出門去只園大街買茶的……
——“正好,明天一起出去吧。”
——“真的嗎?哈求!”
——“啊!”
把黑子喚過來擦干頭發,一邊郁悶自己何時會做這種事情,眼睛一撇看見露在外面的一截繃帶纏在指根處。
把藏著的手拿出來拆開濕掉的繃帶查看,手心被磨破的地方還結著血色的痂痕,甚至有些地方還腫的發亮。
——“疼么?”
——“不疼”看見青峰的眼神黑子此刻完全不記得在道場的經歷,甚至累到中午吃飯時在長桌上睡著被荻原送回來的事情了。
“吶,青峰君,夏天就要來了呢。”黑子看著青峰就這樣毫無征兆的睡過去,嘴里卻毫無意識的呢喃著。
入御庭番所一個月以來,黑子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在歸來的青峰身邊第一次安心的睡著了,呼吸綿長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