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開始,袛園祭的氣氛開始彌漫在大街小巷,一般商店街和民宅會在在屋檐下掛著神燈、青簾,鋪上席子,裝飾鮮花,豎起屏風,在宵山祭的時候這股熱鬧會達到一個高潮,壯觀的數座花轎被抬至街道進行巡游,街道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宵山祭的當晚,即便是御城番,除了需要留下守備的所有隊士也得以有機會參與其中。
荻原被照顧性的沒有被安排到守備,雖然還不是正式隊士領不到像樣的薪金,平時靠著給隊士跑腿干雜貨也拿到不錯的打賞。于是,得意的荻原拿出攢了半年的零花錢在黑子面前開始晃啊晃的。
月初的一天晚上,晚歸的青峰帶著一身酒氣打著哈欠沿著外廊走向自己臥室的方向,踏過拐角準備打開移門進去的時候,以外發現廊下坐著一團小影子,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小家伙倚著廊柱好似睡著了,不過身體仍然保持著端坐的姿態,想必腳已經麻了。
“哲?”
聽到聲音的孩子立馬坐正了,口中隨即回應道:“您回來了”
感覺到身邊的人隨意挨著坐下來,揉著自己的頭發,問道今天有乖乖的嗎,隨之而來的是滿口的酒氣。
今天的青峰君的穿著,是靛青色的直垂,黑子雖然沒有順利的把它從高大的衣架上取下來,但是也認真的幫忙把衣服上的褶子整理好,這樣的衣服,對平時一身小袖的人來說算是相當正式的了。
“有,今天跟木吉大人學寫字。”
“嘿?寫了什么字?”青峰的尾音里無形中帶了京都特有的聲調,此刻看起來完全像個普通的武家公子,穿著體面,氣態閑散。
“黑子和……嗯……”
“和什么?”
“青……峰”孩子的臉埋在夜色里,只聽到答復的聲音漸漸微弱到聽不見。
“哈哈,哲,不用做到這樣的地步也行啊。”仍然是一只大手上癮似的,開始蹂躪小腦袋上的頭發,直到這頭發可以做庭院里鳥雀的巢穴。
“可以做到的”
小小的身影輕輕從廊沿邊跳下,撿起落在地上的碎枝條,在地上認真的寫起來,借著模糊的月光,一筆一劃的,已經比較流暢了。
青峰去點亮庭院里石臺燈的時候,看著光著腳的黑子彎腰寫完最后一劃站起來轉過身來看他,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好像在期待著什么的樣子。青峰忍不住湊過去,看了下。
“哇,寫的真是像模像樣呢。”青峰蹙著眉,很鄭重的樣子。然后忍不住對著地上的歪歪扭扭的字笑起來,好像四只胖胖的蜘蛛呢。知道被取笑的孩子氣鼓鼓的樣子也很好玩呢。
“很晚了,回去睡覺。”說話的人半蹲在地上,對還是氣鼓鼓的孩子張開了手臂,一把抱住,順勢扔到了房間里,被扔的孩子立馬爬起來,要出來的樣子,被青峰攔住。
“青峰君醉了,我去打水。”小黑子仍在努力往門邊挪動。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我酒量很好。”長手一身就可以把小不點撈到懷里來,嗯,好軟,而且也不吵。
黑子被圈住一動不敢動,果然,還是喝醉了吧,青峰君。
“青峰君”
“嗯?”
“一起去看煙花吧,在鴨川上。”
“哈?那種東西有什么好看的?”
“……”
“嘛,偶爾去看一次,應該也不錯吧。”
“真的?”
“啊”
“嗯,謝謝。”好像是如釋重負似的呼出一口氣,再看已經睡著了,還是一臉滿足的樣子。
嘛,還是個小鬼的樣子,話說,宵山祭是哪天來著?
七月中旬,黑子撕下當日的日歷,日間,隊士已經開始給黃瀨隊長起哄,今晚的 三味線演奏就拜托您啦,十分期待呢。
青峰一大早便出了番所,與黑子約好晚間戊時在四條通附近匯合,然后去鴨川邊看煙花。
雖說當晚有盛大活動,番所的當天的秩序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嚴格,巡防的隊士回來繪聲繪色的講起街道上隨處可見的樂器演奏和要巡游的山鉾。
當晚黑子和荻原被超乎意料多的人流擠來擠去,終于走散了,黑子隨著人流走動,不知不覺走到了鴨川邊上,在河邊茂密的草叢里撿到了不知誰丟下的團扇,藍色底紋,寫著祭的字樣。
“啊啦,小弟弟,我們又見面了呢。”
回頭,一身尋常人家男子浴衣裝扮的人正對著黑子打招呼,頭上斜帶著祭典上常賣的面具,一雙眼睛里流動著河川的波光,讓黑子想起來御池通橋上撐著傘大小姐模樣的人問他御城番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啊,那天遇見的……”
“好巧,怎么一個人,和朋友走散了么?”
輕輕點了點頭,說話的人不覺走到黑子面前,即便穿的很是樸素,清秀的臉龐還是可以認出當時的樣子。
“這個扇子挺好看的,哪里買的?”
“不知道是誰丟在了這里,剛剛撿到的,姐姐喜歡的話就拿去好了。”
“哎?可以么?”
“嗯”
收下團扇的人從懷里掏出一串念珠送給黑子表示作為謝禮,心里暗自想著幸虧這串念珠沒紋上自家家徽。玉質的念珠拿在手里涼涼的,沉甸甸的觸感,讓黑子想起這個姐姐是哪家大小姐的身份。抓住這位姐姐的手,把念珠放回去,表示感謝,也說自己并不需要,順便看著對方身上的衣服一臉好奇的樣子。注意到這點的女子笑著解釋說這樣方便行動,并建議可以幫忙尋找走散的同伴作為代替。擅自牽起孩子的手,慢慢向人群密集處走去,自報名字叫麗子,可以叫麗子姐姐,轉問牽著的孩子的名字。
“黑子”
“黑子?哈哈,難道是黑夜里出生的孩子么?”
“姓氏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嗯,開玩笑的啦,你們青峰隊長是不是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很可怕?”
“不是,青峰君是個很強大的人。”
“那,有個叫日向順平的人……”
“嗯,日向老師很嚴格。”
“只是這樣?”
“嗯”
心里略微的失落,想想也是,一個孩子還能知道什么更多的細節呢。四條大街上到處是往來的人群,和商販的吆喝聲。孩童歡快的在人流中擠來擠去,父母也不是很擔心孩子的去向,只看幾眼便知道自家孩子蹲在哪個喜歡的攤位前。麗子拉著黑子買漂亮的和果子,拿在手里還散發著清甜的香氣;繪著櫻花、松木圖案的梳篦一高興買了好幾個;撈金魚竟然把老板的臉都氣綠了;惠顧了很多商店后,跟隨的侍從抱著東西幾乎看不見路,仍舊穩穩的在后面跟著。綴滿鮮花和燈籠的山鉾巡游的時候,滿街都是贊嘆,坐在頂端的黃瀨身著盛裝畫著鮮艷的妝容,好似當年的藝伎頭牌,悠然的彈著三味線,伴著抑揚頓挫的歌聲,傳出優雅又歡快的節奏來,賺足了街上女性的關注和歡呼聲。
“真是看幾次都會覺得很厲害呢,那位的舞姿好像更讓人過目不忘呢。”麗子目送著離開的游行隊伍不禁感嘆著。
“麗子姐姐見過黃瀨隊長?”
“嗯,幾年前了,在一次茶會上,那時候黃瀨還不是你們的隊長呢。”說話的麗子陷入了回憶,漸漸沉默下來。
直到最后,他們來到荻原常來的團子店詢問才知道荻原有事先回去了,分別的時候,麗子一臉的歉意,因為家里有個很啰嗦的老爹,門禁時間要到了不得不回去。還強行的塞給黑子一包和果和下次再見的笑臉。
在某個時刻,幾聲鳴響竄天而起,在天空開出明亮的花團,吸引了街上人群的注意力,喧鬧的街道突然安靜了很多,人們紛紛開始仰頭張望,好似被凝固住一般。有好幾個人被一個疾走的孩子蹭到也渾不在意。
鴨川邊的燈火沒有四條大街那么明亮,有個孩子站在河邊四處張望,手里還緊緊的握著和果子,幾個路過的游人提醒孩子小心河邊的水流,不可以離得太近。僅僅是一小段的距離,街上的人聲散去了很多,七歲的黑子在心里說,再等一下吧。
當夜空升起今晚最大的一個煙花,彭地炸開時,黑子迎著那明亮的一團看到等待許久的人,對著他咧起嘴巴,說著——“呦,哲。”
今晚的青峰君仍然是靛青色的衣服,只是穿了浴衣,沒有羽織在身,整個人柔和起來,眼睛里映著煙花的顏色,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長男,在和平的年代一身正氣卻不知血腥的味道。他從河邊遠遠走過來,步履閑散卻仍然很快,腰間別著一把太刀,昭示著武士的身份。
兩人前后走著,青峰每一步似乎都在拉開和黑子的距離,小黑子好多次不得不小跑才能讓自己不至于落的太遠。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心忙著追趕的孩子跟上了前方突然站定的人,青峰低頭看他,突然說,抓著手也是可以的。身旁的孩子突然愣了愣,繼而試探性的抓住衣袖里的大手,瞬間被緊緊握住,這雙手,很溫暖。
雖然不是能跟得上這位大人的步伐,卻一直能伴隨著左右,雖然不能成為他的弟子,卻十分仰慕其強大,想要報恩,也想一直在他的身邊。
“青峰君,有一件事情……”
“什么?”
“其實,我的家沒有住在吉原町,我是從伏見城來的。”
“哦,那種事情我知道啊。”青峰的語氣好像在討論一個早已清楚的事實。
“哎?”
“那天你回去我叫了個人跟著你,結果住在巷子里的破草棚里,原來是個孤兒。不過能做出去偷襲武士這種蠢事情又覺得有點意外,你這小子還挺有膽的。”
所以,才能一直呆在番所而沒有人問起他的家世么?隱瞞沒有坦白的愧疚感不斷加重,怕有一天要離開番所,每天都在忍耐著。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可以不用再擔心這樣的事情了呢。
“我的家……”
“不想說就不用說,這種事情,我也不是很想知道。”畢竟天下戰爭結束不久,這樣的孩子并不少見。
青峰并沒有覺得煙花有多好看,煙花升起的時候,看見不足自己半身高的孩子眼睛里雀躍非常,露出符合年紀的稚氣表情,卻不想正在笑的笑臉怔怔流下淚來。想起來赤司以前說過,看煙花的時候總是看人比較有意思,果然是這個人自己的惡趣味罷了。
不遠處傳來人群的歡呼聲,黑子偷偷抹了抹眼睛,仰著頭對高出自己很多的人笑起來:“今年一起看煙花的人是青峰君,真是太好了。”
青峰蹙起了眼睛,眉頭舒展,不自知的表情放柔——哲你這家伙還挺能說的嘛。
不知不覺好像回到了和五月小的時候,小姑娘總愛哭,帶她去祭典看煙花就會很開心眼淚也就止住了,眼前的孩子卻哭了,果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河邊的人開始多起來,一個穿著粉色和服的女孩掙脫了媽媽的手跑起來邊回頭向媽媽展示飛起來的發帶,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和身后的人滾成一團。女孩的媽媽趕緊小跑過來把孩子拉起來口中不停道著歉。
被撞的孩子在同一時刻被一道身影撈出,夾在腰間,迅速站定,孩子的媽媽完全沒看清這人的動作,看到腰間的刀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個武士大人,鞠躬的姿勢一壓再壓。
“沒事,我家的孩子走路也不小心。”聽起來是一位十分年輕的武士呢。
就在剛才,黑子袋子里的和果子走路間滾出來一個,黑子趕忙去追著蹦蹦跳跳的果子,不想和迎面跑來的一團粉色撞到了一起。還沒感覺看清對方的臉就被拎起來,就像當初被救的時候。
“沒有受傷吧?”婦人關切的問到,也害怕今晚的笑聲到此為止。
“沒有,我沒事。”黑子掙脫了下,就被放下來。
黑子走到小女孩面前把和果子拿出分給被嚇得要哭的女孩吃,一張皺巴巴的小臉逐漸開始舒展笑起來。果然,女孩子都是喜歡吃甜的呢,黑子突然想起住在吉原町認識的小姐姐,笑起來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個樣子。
“真是溫柔的孩子呢,是這位大人的弟弟么?”婦人放下心來,說話的語氣也沒那么拘謹了。
不知什么時候,青峰的臉上帶著惠比壽面具,因為祭典的關系,也沒有讓人覺得奇怪。
“不是的,黑子是大人的小姓。”每次問起,黑子必然要認真回復一下。
“啊啦,是嘛,那小黑子要守護好這位大人喲。”
“可是我什么都不會做。”
“不會啊,你雖然還小,將來會長大,用自己的方式來守護就好。”
“嗯!”
即便自己如今還很弱小,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在青峰君的身邊呢。
將手中剩下的半袋和果子送給了小女孩兒,和母女兩人道別,黑子沿著河道慢吞吞的走,終于問出心中的疑惑。
“青峰君,臉上的面具是桃井姐姐給我買的那個么?”
“被發現了么?那作為借用的補償,過來。”
青峰蹲下來,露出后背,要背人的意思展露無遺。
“那個,不用,我自己能走的。”
“別廢話,剛才扭到腳了吧,再慢吞吞的就丟下你了哦。”
在前往御池通的路上,黑子伏在青峰的背上身子不敢挪動分毫,突然想起青峰剛才講的我家的孩子,不自覺的笑起來,輕微的氣息浮動被青峰察覺到,被問起笑什么,黑子說只是很開心,明天要認真去道場練習。其實心里只是想著,要是這條路再長些就好了。
黑子哲也,七歲,在鴨川邊的那刻起,決定了想要守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