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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做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幾乎每個司機都會問我這個問題,這無非讓我回答什么是徒搭。其實,老張和他們都知道這個答案。
疑惑的老蚯蚓:
? ?“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搭到車”
? ?“問腳”
? ?“那幾時才能到拉薩”
? ?“……”
? ?老張的疑問又來了,我實在無心情回答他的問題,只埋頭一個勁往前走,時不時下意識摸了下口袋的手機。原來距離出發時間,這兩男的僅僅走了1個小時。我認真端詳過老張笨重的雙腿、曲弓的腰背,如果人是無脊椎動物,他肯定看似一條老蚯蚓。
? ?說起一起徒搭去西藏是一個星期前的事,而我和老張是在麗江的青旅認識的。原本這一趟并不在他的行程表之內,只是有一次聊得興起,我提起了徒搭去西藏的行程,他突然兩眼一瞪,拍了下桌子,手指往我一指,“一起走”隨后脫口而出。
? ?今年是老張有記憶以來第二個本命年,之所以為什么說他老,也是有跡可尋的。他是個沉默寡言之人,時常冷漠對人、冷淡對事,從他嘴里聽到最多的就是十萬個疑問句。他最煩惱的是睡醒第二天該干什么好,他跟別人要過許多次答案,一開始大家都詳細幫他計劃明天的行程。但久而久之,別人就不愿認真回答了,大家都在背后喊他懶張,傳開后更改為老張,我覺得再恰當不過了。
? ?他這一反常的行為令我呆滯了幾秒,一語難發,驚訝于一不小心,從他的喉嚨里抓出一條肥厚的蛔蟲。我沒有拒絕他的理由,西藏是迷路人靈魂的歸宿,無論是向往還是畏懼,總能喚起人們為數不多的共鳴。
? ?而那時,老張剛辭職,他內心深處樂觀地認為西藏的旅途能幫他解答所有疑惑吧,只是他不明說,我也不道破。我問他是否有過徒搭的經驗,他左手用力比弄起國際搭車手勢,右手拍了拍在陽光下那油光滿面的臉,用極不協調的笑臉吐出,“靠臉,分分鐘便幾十輛車停下來迎接他”這句厚顏無恥的話。我不笑話他,因為在那一刻,我似乎被他的樂觀感染了。
? ?回過神來,眼前一片黑影疾馳而過,我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彎腰撿帽子了。我的帽子是個竹編的大斗笠,農民伯伯下地耕田經常戴的那種。被吹落的帽子狠狠墜落在角落,揚起的沙塵,如胭脂般灑落在老張那呆若木雞的臉上。突然想起那天他講的話,忍俊不禁,但我早已沒有心情去做多余的嘲笑。我戴起了帽子,用魔術頭巾蒙住了臉,免得臉像老張般遭了灰塵殃,埋頭繼續往前走。兩人都不語,內心掂量著沉重的腳步有多少斤兩。
? ?“對了”,我想起了個靈丹妙藥。
? ?“怎么了”,老張仍一臉茫然。
? ?“我有一個朋友,他也許能幫到我們”
? ?“趕快聯系他”,老張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 ?我撥通了楊的電話,他是我決定徒搭去西藏這一念頭的起源。楊,也是我路上認識的一位朋友,長相談不上窮兇極惡,但看上也絕非善類,時常穿著戶外沖鋒衣,頭頂的鴨舌帽,濃密的絡腮胡儼然和帽子筑成一道四方形堡壘防線。如果手拿雙板斧,那可演一出李逵大鬧江州,生人可不敢輕易接近。人各有喜好,而他旅行中最愛做的,我認為也是他最自豪的事:徒搭!
? ?“徒搭?”
? ?“對呀,我旅行從來不花一分路費”
? ?“就憑你?那司機停下車得做多少心理準備啊。看來靠我的臉徒搭去西藏有救了”
? ?我經常這樣調侃他,一開始的時候,他也就笑笑而過。直到后來大伙兒玩“殺人游戲”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被殺,他也意識到是長得太像壞人的緣故。而有趣的是,逐漸地,他還附和著自嘲幾句。想不到如今,他居然變成了我的搭車指導老師。
? ?在電話中,除了抓緊時間吐吐苦水,我跟楊交代了搭車失敗的各個細節。
? ?“趕快把魔術頭巾取下來,搭車時一定要面帶笑容,給人一種爽朗的精神面貌。豎拇指時姿勢要端正,你認真對待這件事,別人也會感受到你的誠意。還有最好是帶上寫著目的地的牌子……”
? ?說起搭車這事,楊便滔滔不絕起來,我心里嘟囔著他笑起來肯定會嚇跑不少人吧。
? ?我和老張老實地聽從楊的建議,果不其然,不一會兒,有輛車停下來了,。
? ?咋眼一看,車主是兩名臉上不設防線的年輕人,而在交談過程中,仔細一端倪,他們談吐中夾帶的成熟感為他們的年紀增添幾分魅力。駕駛座的車主搭乘我們有他的緣由:背包客曾是他身上的標簽。在兩三年前,也差不多在和老張相仿年紀的時候,他一人從云南徒搭到西藏,淳樸的藏民曾在他最疲勞的時候,邀請他到家吃青稞餅、喝酥油茶,用皮卡送了他一路,即使那對藏民來說并不順路。在他們告別時,車主摸了摸衣袋,掂量著他為數不多的干糧,還未掏出贈送表示感謝心意,藏民卻先塞了滿滿的大餅到他空擋的衣袋,大餅的干渴噎得他很是感動。他說只要他力所能及,他都會為徒搭者停下車。
? ?為了表示尊重,以及坐得舒適不尷尬,我主動引導著話題,從興趣愛好到家里的阿貓阿狗聊了一邊。巧合的是,副駕駛座的車主,他居然與老張居住在同一個小區,干著同一份行業。在放下了沉重背囊的老張,也因這緣分,開了金口。他談及他辭職旅游的現狀,然后甚至聊到家里、理想和未來這些他不輕易提及的話題。可能老張認為他們永不會再見面了,話語逐漸載滿本該藏到床底下的私事、糗事,車子一下子熱了起來。
? ?因路線不同,車主把我們放在了一個交叉路。老張在手心抄下副駕駛車主的電話,甚至把工作后路都找著了。他下意識握緊字跡未干的手,用力揮手告別,告別這來之不易的緣分,也告別那帶走他心事的“垃圾車”。
? ?“走吧,我們打算一鼓作氣在前方不遠的拐彎處搭車”,他開始笑得自然不尷尬。
? ?“啊?好吧”,他好像開朗些了。
? ?丟棄了疑問的老張,腳步輕盈許多,裝滿東西的內心,在望不盡的國道上,走得踏實多了。
? ?但是,老張啊,我們不應該高興得太早。
思考的老蚯蚓:
? ?半個小時過去了,臉上再次吃了不少塵土的老張,土灰得失去了剛才的活力。
? ?我再次撥通了楊的電話。
? ?“大哥,拐彎處以及下坡處司機不方便停車,所以最好不要搭車,加油站和休息站是搭車好地點”
? ?啊!我這個木頭腦袋,為什么連司機的停車交通安全這點都沒顧忌到,所幸老張的腦袋也不靈光,不用挨他一頓批。相視一眼之后,我們繼續埋頭往前走。
? ?距離出發時間過了4個小時。
? ?老張筆直地站在收費站的出口處,張著不能再大的嘴,露出了不能再多的牙齒,軍訓站軍姿般舉起了豎著大拇指的手臂。在收費站工作人員的眼里,老張像極了裹著灰塵盔甲的黃土衛兵,一語不發,一動不動,神圣不容侵犯。
? ?第5個小時過去了。
? ?一輛、兩輛、三輛,那些一把把疾奔而過的尖刀直插老張…不對,老蚯蚓的心臟,刀上折射而出的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堅定地直視著前方,堅定地令他不忍看下去,因為老蚯蚓那千瘡百孔的內心已經無法再騰出一把利刀的位置。老蚯蚓索性閉上了眼睛,心里寄望著哪位司機能送來止血的創口貼,哪怕是簡單的一句加油的問候。
? ?“快看,有車停下來了”,我搖醒了老張。
? ?在老張張開眼皮時,一輛SUV已經停在他的眼睛里。打開車門的是一位大叔,老張和我喜出望外,步伐急促地將熱臉湊了上去。見狀,大叔被嚇得直搖手,老張和我仍硬著頭皮上去問候。交談中,大叔表示他只是停下來等人,而且空間不足以容得下我們倆,老張的眼角朝后座瞥了過去,塞滿貨物的后座的確只能容得下一個我們。表示感謝后,內心深嘆了一口氣,我拉著老張重新回去當衛兵。大約經過了不到五輛車,一輛一模一樣的SUV停了下來,看到車后座相同的貨物,老張知道了大概。發現貨物同樣可以騰出一位位置后,老張同我互看了一眼,心里似乎打量著同一件事兒,拉扯著爽朗的笑臉跑了過去商量分開坐。
? ?當肯定了兩名大叔與我們同一個目的地之后,老張展現出他所有的紳士素質以及陽光的笑容,我看著他的臉熠熠光輝,滿是歡喜。但出乎意料的是,兩名大叔卻兜著圈子講一些不搭邊的話拒絕我們,深知強扭的瓜不甜,況且我們是有求于人,我涼透的心已早早放棄了。至于老張,過了不久,也放棄了思考,停下他那干渴的喉嚨,與兩位大叔道謝告別。
? ?“欸”,老張…不對,老蚯蚓的好像想到什么了。
? ?“干嘛一驚一乍”
? ?“靠臉、靠誠意都不行,要不靠苦肉計”,他給出了建議。
? ?“所以呢”
? ?老蚯蚓將背囊丟在一旁,橫著一躺,兩眼閉目,擺出一副二戰老兵英勇負傷回來的土灰樣。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我從上到下將自身掂量了一邊,若駝背苦臉彎弓腰,不就一部老頭千里為患兒尋藥記!可惜輪不到我不干,尖刀上的撲克臉連正眼也沒給一個,一陣陣大風揚起的沙塵直逼老蚯蚓的眼喉鼻。老蚯蚓如跳蚤般彈了起來,之后便從我的眼底大步疾走至國道中躺下,好一副視死如歸。所幸路過的車輛并不多,我急忙將他拉扯回來。老蚯蚓笑話我太當真。
? ?“這下怎么辦”,我問道。
? ?“問腳”,老張盜用了我之前的臺詞。
? ?第7個小時過去了。
? ?老蚯蚓拖著疲憊的小腿,心存希冀,步履蹣跚挪動著。
? ?第8個小時過去了。
? ?老蚯蚓吃飽了風中的沙塵,比劃著意義不明的扭曲手勢,擔憂起今晚是否能順利挪動到下一個洞穴。
? ?此時,老蚯蚓的腦袋里鉆進了不該鉆進的東西:在那群一張張疾馳而過的撲克臉之中,有一張表情扭曲的臉一直陰魂不散,他們嘴里好像在喊些什么,風太大了,聽不清,但能感受到其夾雜在風中的不愉快。
? ?老蚯蚓曾嘗試去理解他們的行為:想搭便車?看你賊眉鼠眼、灰頭土臉,懶蚯蚓居然膽大懷揣圖謀不軌之心!好,倘若言之過重,即便你擁有再正當不過的,想窮游全世界的夢想,行千里路始于你的“足”下,窮游意義可不是讓你們游得舒服,搭我的車算什么英雄好漢,不要將自己的夢想建立在我們的經濟基礎之上。想坐車?自己買去,我們的臉皮可沒厚到想搭別人的車。
? ?“走你們的路,不然回家去吧”,這大概是他們在車窗吶吼的字眼吧。
? ?當老蚯蚓越去思索,腦袋越渾噩,好似走向一條塌方的道路上。
? ?“要不,我們花錢搭大巴吧”,老蚯蚓終于說出了那句話。
? ?“快看,剛好有一輛大巴”,還沒來得及得到我的同意,老蚯蚓趕緊揮舞著雙手,為即將降落到無人島的救援機而歡呼雀躍。
? ?但,在老蚯蚓踩上大巴踏板一瞬間,有無數的視線投向那條還拿著“求搭車”牌子的他。車上看戲的人類很多,有些瞪著疑惑的瞳孔,有些持以稀奇的笑容,那笑容好像在嘲笑著沒毅力的徒搭者。那一刻,老蚯蚓猶如鉆進了干癟的泥土,身體發膚干燥得發癢、熾熱得無所適從。
? ?“這里只剩一個位置,另外個只有等十幾公里有人下車后,才騰得出來”
? ?天哪,司機居然給了這只無脊椎動物“臺階”下。見勢,老蚯蚓往下挪了幾步,下了車,接著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昨晚花了半個小時制作的“求搭車”紙牌子給飛摔到見不到的視野里,內心仍暗暗責怪它讓老蚯蚓遭受異樣的眼光。說實在,老蚯蚓內心極度后悔,這牌子還是他從麗江客棧隔壁的小賣鋪老板討的,而不到一天便把這寶貝給扔了,實在可惜。
找藥的老蚯蚓:
? ?第9個小時過去了。
? ?等不到班車又招不停順風車,路邊有兩尊石像。我淡然地坐著發呆,已無心無力去顧忌晚上的風餐露宿。只剩下老張一人在路旁佇立著,毒辣的陽光照射下有些偉岸。放空發呆了好一陣,突然有輛車在偉岸的衛兵老張面前停下了,那是輛油罐車。只見老張向前詢問,之后便揮手示意我上車,老張的臉龐笑得從未有過的帥氣爽朗。我能感受到,那是一場八年抗戰、十年內戰勝利之后才配得上的笑容,而貼滿創口貼的玻璃杯內心倒滿了溢出的紅酒,久逢甘露,酣暢淋漓。
? ?“你們趕緊上來,我在跟時間賽跑”,司機大哥扎著一頭辮子,亂竄的胡須有些不羈。
? ?“啊”,老張還沒來得及道謝。
? ?“油罐里面的油會隨著時間而揮發,時間可不等人”,交談中,司機大哥打著止不住的長哈欠,眼圈黑得深不見底。
? ?老張十分好奇,不斷追問停車緣由。
? ?“其實啊,以前我覺得你們腦子有泡,難以像你們那樣啟齒去搭順風車。前些年,我堂弟騎摩托車環游中國后,曬得像塊炭,我笑他不值,他只說了句‘你不懂,這是信仰’。我的確不懂,但是現在看到你們就想起當年的我,那個沒能挑戰自己毅力的我。如今,我要養家,沒這個時間了。你們啊,要加油”,說完,又是一個哈欠,不過這個短了許多。
? ?接著,我還沒來得及搭上話,老張便天南地北和司機大哥一鍋大亂燉,我只能在老張的大亂燉中撿一道我熟悉的,然后添點油加滴醋。燉鍋沸了,為老張和司機大哥驅寒逐困。
? ?西藏國道上最美的不是風景,而是車窗外那些純徒的、徒搭的、騎行的,也許正因為他們腦子有泡,在原本的生活當中找不到治療良藥,所以才會踏上路。
? ?有人說這是信仰?我可不懂。作為一名在都市快節奏體制下生存的人類,大家都在教你如何在短時間內達到物質上的成功。如果你打算在大庭廣眾下堂而皇之談論你的信仰,別做了吧,大家都有同樣的信仰,而你那帶點情懷的信仰可喂不飽大家的信仰。如果真的人穿著筆直的西裝在高談闊論他的信仰,贏得的掌聲此起彼伏,請不要去猜忌那是什么,那大概是他的三個老子:車子、房子和票子。
? ?我并非不能理解大家共同的信仰,生活中,他們曾一次次像一把尖刀插進大家的心臟,金融巨人不就是挨千刀后站起來的嘛。我知道,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心臟,實在難以不去猜忌、防備任何無法預料的鋒利。即使一位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幼兒,在那一張張撲克臉、扭曲臉看來,那也是一頭洪水野獸。
? ?我覺得,信不信仰并無所謂,這是一條不局限形式的道路,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尋求內心的良藥。即便你每日在家打坐,點一盞酥油燈,這也是一劑藥,一劑世俗難以理解的苦藥。而這些藥,并非救世良藥,它并不能醫你百世無病,但是在尋找過程中,你會得到一些小偏方,治你一時世俗痛風,還你一刻滿臉春風。
? ?而老張的那劑,沒有西裝革履,看起來像條開朗的老蚯蚓。
? ?在下車時,楊親切致電詢問。
? ?“徒搭還順利吧……我教的總沒有錯吧,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講,最好不要兩個男一起搭車哦”
? ?這是楊最后的指導,我看著老張爬上臉的笑容和精神抖擻的司機大哥。他們都在徒搭,他們都知道什么是徒搭。
? ?但楊,你說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