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君合端詳著桌上的請柬，純白封面，金色系帶，幾朵鏤空的櫻花疏落有致，的確很程錦添。不是不知道她釣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金龜婿，只是這么快，就要結婚了。
不過這年頭，還有什么比一個女孩的終身大事更值得抓緊時間的呢？自己研究生還沒畢業，份子錢已送了不少，剩下認識的女生暫時的人生目標也基本從“爭取到哥大的交換生名額”轉向了“我要嫁個好老公”。遠的不說，家里現成就擺著一尊，天天嚷嚷著沒男友，恨嫁兩個字基本就貼在腦門上。別人說起來，向君悅沒有男朋友都是他這個做哥哥的不是。哥哥這樣的出類拔萃，隨便從自己的哥們里挑一個給妹妹，知根知底哪有不好的。只是他從小到大的兄弟，個個都是君悅自己的同學。大學兩兄妹倒是分開了，可拜程錦添所賜，他的大學同學和現在的同事，君悅也早已混得滾瓜爛熟了，甚至有時組團出去打牙祭都撇下他單獨行動。他又要到哪里，去給她找“優質的，但向君悅還不認識的”男友？
向君合腦袋枕上椅背，轉過椅子看向落地玻璃窗外的朗朗晴空，心里一陣莫名的空落。
卻不是為了自家妹妹那還沒影的妹婿。
隨手拿起那請柬，紙張厚重而不失細膩，邊角特地修成了圓潤的弧。向君合看著，腦子里是程錦添剛剛來送請柬的樣子，身姿楚楚，明眸善睞，周身清爽甜美的櫻花香氣與手中的請柬相得益彰。她笑得極美，眼中漫漫的甜蜜似要溢出來，完全一副新嫁娘的模樣：“老同學，準備好大紅包哦。”
說完，還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方才施施離去。
向君合向大律師雖說是好人臉一張，朋友圈子極廣，但親切到可以和他拍肩搭背的人一雙手都數的出來。而程錦添，卻是其中一個，也是最特殊的一個。
君合只覺得鼻梁被眼鏡壓得生疼，剛隨手取下，手機突然響了。也沒看是誰，他徑自就接起來，妹妹的大嗓門毫無預兆地闖進來：“向君合！……”他身體不由得一震，聲音絲毫不掩飾疲倦，甚至有些微嫌棄：“你聲音能不能小一點，嗓門這么大誰還敢娶你。”
電話里的向君悅如今最聽不得嫁不出去這樣的話，頓時就沒好氣起來：“我說，總咒我嫁不出去你有什么好處？長兄如父，我真嫁不出去就一輩子賴著你，哥~~~”一聲哥，尾音又長又重，準確無誤地傳遞著向小姐的不滿。
“什么事？”君合并不接招，心里隱隱想到君悅可能說什么，頭更是隱隱作痛了。
“收到添添的請柬了吧。我和添添一起選的，我們跑了好多地方呢……”果然是說這個，向君合將話筒移到另一個耳朵邊。自家妹妹從小就這樣的……活潑，話匣子一打開就再收不住，唧唧喳喳像只麻雀。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君悅還不夠，身邊又多了一個程錦添。
兩個小姑娘一路牛皮糖似的黏著他，一開始只覺得不勝其煩，慢慢倒也習慣了，大學君悅去了B大，他和程錦添卻奇跡似的還在一起。到了后來，他都以為他和程錦添就會一直這樣他走著，她跟著，她卻突然決然地去了美國。
而她回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多了一個成漢坤。
“……話說，添添都不要你了，嘖嘖，向君合你真是沒人要了。”君悅一向損自己哥哥沒有下限。外人眼里沉穩持重又偏偏生的朗眉星目的年輕男律師，家世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在君悅眼里，不過只是個欺負了她閨蜜的負心漢。
平時君悅這樣說，向君合都不理她，最多一哂算是回應。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添添都不要你”幾個字格外刺耳，不由得咬牙切齒：“向君悅，你下個月沒錢交房租不要給我打電話。”
“切，你以為呢，大成說，他們結婚以后添添就要搬走，所以已經幫我付了接下來的三個月房租，說是感謝這些年我對添添的照顧……你看看人家，多溫柔多體貼，我要是添添，我也不選你……”君悅自顧自說著，向君合卻覺得額頭微微發涼，手指再次觸到那張請柬，覺得沒由來的冰冷。
程錦添真的是要結婚了。
那個從初中一路陪他到大學的程錦添，那個說著“你傻你的，我傻我的”的程錦添，那個不斷刷新他對于執著定義的程錦添，終于還是選擇了別人。
剛認識她的時候還只有十四五歲，那個時候她就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小小的個子一張娃娃臉，穿著一樣的寬校服，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晶晶亮的牙套。左看右看，除了皮膚挺白的，其他都和好看不沾邊。可說來也奇怪，見了一次，他就是記住了，這個女孩就是赫赫有名的程錦添。
這樣再平淡不過的開始，經歷了別人羨慕也好不解也罷的這些年，也終堆疊成生命里極珍貴的所在，叫人再沒有辦法云淡風輕一笑置之。而已經習慣的熟稔，總會叫人錯覺，有些事情，還遙不可及。
程錦添的婚事……仿佛真的從沒想過，她會嫁給別人。
可是她不嫁給別人，難不成真要她等自己一生一世嗎？她能覓得金玉良緣，也算是了卻自己一樁心事。如此皆大歡喜，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向君合只覺得什么東西開始無聲地從他的指縫間悄悄流走，滿手都是握不住的無力感，一下一下沖撞在他的脈搏里。
“……媽說下個禮拜要我們回家。”君悅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辦公室里的光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幽暗曖昧，夕陽紅地朦朦朧朧，像情人豐潤魅惑的雙唇。君合抬手看了看手表，6點一刻，下班時間已經過了。眼前辦公桌上還堆滿了沒來得及看完的報表和卷宗，無辜地打量著正舉著電話的他。向君合一貫的人生準則就是從來不把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可是今天……他不打算和這堆煩人的報表死磕了。
正巧這時國浩從辦公室門口探出了個頭，笑言道：“忙完了？去喝一杯？”向君合一邊朝他點了點頭示意可以，一邊用力松開自己的領帶，對電話說道：“向君悅，我不和你說了。下周回家我去接你。”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沈國浩走進來，看見向君合并不收拾桌上鋪開的滿滿當當的文件和資料，不由詫異：“你……你這是事情還沒有做完？你今天不加班了？”
“嗯。”況君合穿上西裝外套，開始整理公文包。
“真是奇了，我們的大學霸大工作狂人，發高燒也要把每天的單詞背完的人類，你也有這樣得過且過的時候？”說的倒也是事實，但語氣怎么就帶著一絲揶揄。
“你到底走不走？”向君合語氣淡淡，國浩已經明顯感覺到了他的低氣壓，卻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而起，面上依舊調侃道：“走，走，我回去收拾東西。不過說好，今天前三輪都是你的。”
向君合心不在焉地擺出ok的手勢，就往前臺走去，經過程錦添的辦公室，燈已經暗了，遙遙望見辦公桌上一瓶開的正好的百合花，簇簇擁擁，花朵端麗。
快走到前臺，見那站著不少人，再走近幾步就聽見自己老大的聲音：“……祝你們百年好合，真是一雙璧人。”
“多謝，還要麻煩石律做我們婚禮的證婚人。”低沉優雅的男中音，略帶一絲沙啞，充滿磁性。
是他，向君合反應過來。
此刻顯然不是出現的最佳時機。
但好巧不巧下一瞬成漢坤的目光向這邊看過來，看到君合，突然嘴邊有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前一刻隨意下垂的右手，此刻似乎有意覆上正挎著他手臂的程錦添的右手，說不出的你儂我儂，濃情蜜意。
既然如此……
避而不見是下下之策。
向君合整理好領帶，從容不變地上前，一如既往地風度翩翩，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楚：“成律。”
成漢坤仿佛才見到他，唇邊笑意更顯，暖意叢生：“向律。”向君合冷眼瞧著眼前的這一雙，的確是金童玉女，珠聯璧合。這么多人在，少不得伸出去自己的右手：“恭喜你們。”
成漢坤也騰出手來：“向律同喜。聽說向律馬上就要升做合伙人，如此年輕有為，真是不簡單。”
“哪里，那是大家抬愛照顧。比起成律，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向君合不動聲色地撤回手，繼續道：“法律界人才輩出，以后還要成律多多關照。”
成漢坤又怎么不懂他話里的玄機，佯裝憂愁道：“政法界高手如林，成某不過混口飯吃，哪敢談關照向律師。不過，功成名就對我來說，都不如錦添對我來的重要。現在，我只要有她就足夠了。”說的倒真是情真意切，并非客氣的應答如流。
一席話出，周圍人都吃吃笑開，身為女主角的程錦添兩頰酡紅，煙波醉人，嗔怪似的剜了成漢坤一眼，低低補了一句：“大成你說什么呀。”又抬頭鄭重了神色，對向君合溫和說道：“君合，我們改天請你吃飯。”
君合只覺得自己的酒蟲一下一下撓著自己的胃壁，此刻就想要一杯一飲而盡的痛快，沖一沖自己復雜的心情，怔怔之后點了點頭。
如此再寒暄了幾句，準新婚夫婦與大家告別，雙雙離開。前臺前的人也作鳥獸散，君合一邊看著手表，一邊想著沈國浩怎么還沒出現，走過身邊的兩個小姑娘的話語卻落進耳朵。
“真羨慕……錦添姐真是好福氣……”
“就是啊……人家成律好帥啊……以前還覺得向律師已經是極品了，真是人外有人啊……”
“…………”
“…………”
君合感到心里的煩躁似一個大浪拍下，蒸騰起憤怒的水汽，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從看到那張請柬開始，自己就開始不大對勁起來。
胸口仿佛憋著一腔沉悶，堵得他鈍鈍的不痛快，但細細搜尋辨識，卻無從找起。
沈國浩匆匆忙忙趕出來，嘴里不住的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個委托人突然打電話來，耽誤點時間，我們走吧。”話音剛落，瞥見此刻君合的臉色，比起剛才還沉郁幾分，覺得越發的奇怪，想著應該是等自己等久了的緣故。一邊按電梯一邊撿起了話題：“哎，錦添今天發喜帖了……”
向君合只覺得剛剛努力平復的氣息突然一滯，身體里有地方生生的疼，走進電梯的腳步瞬間停住，轉過頭看著他，眼光冷的嚇人，和平時那個彬彬有禮臉上總掛著笑容的向君合判若兩人。聲音也是冷如冰霜：“我不去喝酒了，你自己去吧。”
“不是……為什么啊……”沈國浩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哪里得罪了這位大神。
“我要清凈一下。”君合如是說。
清凈？自己今天說什么了嗎。沈國浩還是一頭霧水，正想問問這是怎么了，發現眼前電梯的門已經悄然合上。
電梯里的冷氣清涼持久，空氣里似乎還有程錦添身上甜美的香氣，不過幽幽一脈，直鉆進向君合的心底。
他閉上眼睛，眼前竟全是程錦添的影子。年少時的，讀大學的，她從美國回來以后的，一個一個重重疊疊，怎么都揮之不去。耳邊響起最熟悉的她年少時的聲音：“向君合，向君合……”
君合睜開眼，隨手扯下了自己的領帶，松開襯衫的第一顆扣子，似乎在刻意放縱著自己難得的失態。
這世界這么大，此時此刻，他卻只想去個沒有程錦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