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卻還是去了個有她的地方。
君合把車停在咖啡館前的巷子口,遠遠凝望著里面溫暖的橙黃色光暈,投射在冷寂的路面上,一團蜷縮的楚楚動人的暖,誘惑著無家可歸的心。推門而入,濃郁甘美的咖啡香氣兜頭兜腦席卷全身,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伴隨著輕快溫柔的嗓音響起:“歡迎光臨。”
正是吃飯的時候,咖啡館里沒什么客人。一張張圓形小桌上幽幽地點著一些中式紗絹臺燈。細白絹上工筆畫的花鳥人物印著搖動的一抹燭光,說不出的旖旎慵懶,偏偏那桌布又是極有個性的南美拼接印花呢子布,花紋瞧著并不真切,只是這樣看著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艷。
怪不得老大說,師姐做律師真是屈就。
正這樣想著,阮艾從樓上的閣樓緩步走下,長長的英倫寬格子流蘇披肩搭純白棉襯衫,看著是家常的隨意,耳邊卻是一對幾何形三色水晶耳釘,又平添一份精致嫵媚。她一臉笑意地走向此刻看上去滿臉倦容的向君合,走到前臺招呼了一句“先上茶”,隨后走到他跟前,笑言道:“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坐。”
他們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沙發(fā)很軟卻不下陷,斜倚在抱枕上的向君合到此時才真正感到一絲放松,懶懶地說道:“下班了,不知道去哪兒,來師姐這坐坐。”
有服務員端了一把銀色大茶壺上來,阮艾接過給君合倒茶,語氣和緩:“工作再重要,也別太拼命了。嘗嘗這紅茶,我剛從斯里蘭卡搜羅回來的。”
君合接過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湯濃郁,茶香厚重,微苦卻不澀,后味清甜,果真是好茶。抬起頭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女人,兩年前她還是圈里有名的律師,案源不斷,日進斗金。如今,經(jīng)營著自己的咖啡館和工作室,日子不要太愜意。
“師姐如今這樣,大概是當初讀書的時候沒想到的吧。”他抬頭舒緩酸痛的脖頸,天花板上邊懸著幾個燈籠,均勻地打著褶的燈罩,寫意畫著幾株寒蘭,微微透出的光都仿佛帶著高潔的香氣。
“其實…并不是,我讀高中的時候就想開一家咖啡館了,每日讀書,寫字,畫畫設計稿。”阮艾溫言道,說著拉緊了自己身上的披肩。
君合不期她這樣的回答,覺得很意外。想了想終于還是好奇,忍不住問出了口:“既然如此,那師姐是為什么要讀法律?”
“為什么?”阮艾又替他添了一點茶水,茶香裊裊模糊了她的面容,“我的分數(shù)不夠去我想去的學校唄,既然如此,只能選個可以念的最好的專業(yè)了。”
向君合更加意外。阮艾師姐成績之好聲名遠播,即使隔著幾屆也是如雷貫耳,更是當時她們那一屆的文科狀元,東大法學院的分數(shù)可以說已經(jīng)是睥睨全國,這樣的分數(shù)還上不了的學校……
“師姐想去T大?”君合問道,可心中又有不解。自然了,T大嘛,全國綜合排名第一的好學校,即便如南中,一年也沒有幾個去T大的學生。只是,T大雖好,到底還是個側重理科的學校,師姐讀的文科……
“是啊,那個時候,最想去T大。高三真是拼了命地學,最后還是沒考上。”阮艾的聲音不知為什么聽上去有些飄忽,不過瞬間,又回歸到正常,語氣有一點俏皮:“我想去T大的原因,錦添一定懂。”
還是提到了程錦添。
知道師姐一定會說到她,心里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受。
明明是想遠遠地躲開。
但為什么在聽到她名字的瞬間有莫名的心安。
被貓撓了心……真形象……
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師姐說錦添知道她為什么想去T大……
程錦添知道……如果是程錦添會知道……
難道……
看著君合的表情從若有所思轉到仿佛知道了什么,阮艾方才展開一個徐徐的笑容:“是,我當時喜歡的人在T大。”
君合不知道該接什么了。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錦添,不是你們來上大學以后,而是之前的一次飯局上。當時她的父母拜托我向她傳授一些經(jīng)驗,希望能幫助她考上東大。錦添成績不差你也知道,我覺得她考東大沒有什么問題,她卻仿佛很沒自信的樣子,很堅持地說自己一定要考上東大法學院,其他專業(yè)都不想去。當時我還以為她是真心喜歡法律,后來有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了錦添的memo……那上面有幾頁,密密麻麻都是你的名字。”
阮艾說的極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為了讓君合能夠聽懂,又仿佛只是在隨心說一個故事。
“我太能理解錦添的心情……那種想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多待在一起的心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一個靠他很近的地方,都會覺得幸福而滿足……哪怕自己喜歡的人,正在深深得愛著另一個人,也覺得幸福……”阮艾說道此處語氣已經(jīng)黯然下來,語氣里的溫暖柔和奔騰四散,消逝不見。
向君合默默聽完,什么都沒有說。
每每旁人說到程錦添,后面如果再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基本都是這樣沉默不語。
不是無動于衷,不是鐵石心腸,反而太多的想法爭相恐后地擠到嘴邊,張嘴的瞬間又不知道說什么才是對的。仿佛無論說什么,對人對己,都是錯的。
程錦添喜歡他。
是真心的喜歡他。
不是一點點,不是關于皮囊智商的追求,不是青春期的一點青澀的萌動,而是排上倒海的,深沉的,堅定的喜歡。
還是剛認識的年紀里,他和她還不是一個班的,下了晚學回家,她總是跟在他的后面,跟他隔著10米左右的距離,隔著熙熙攘攘嬉笑打鬧的同學,什么都不說,就只是默默走著,直到他們回家路上最后那個不得不分開的岔路口。她一直以為他不知道,天真地以為這只是她的秘密。
這些年,知道他們或者不知道他們的人說著他的薄情,說著他的眼高于頂。這樣好的程錦添,這樣漂亮、謙和、聰明優(yōu)秀的程錦添,再不遜色于他的程錦添,他向君合有什么理由不喜歡。
只是當局者未必癡迷不知歸路,旁觀者也未必皆洞若觀火。當臺下都在屏息等待花好月圓,他站在雪白光束的中央,感到惶惑,憤然和無奈。終究有些事,他做不到。
哪怕一路并肩走來,但他們之間從來都隔著意想不到的人事。
從前隔著金杜,后來隔著千山萬水,如今……
君合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師姐,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明白。”
阮艾仿佛知道他會這樣說,只是靜靜將剛剛泡好的一杯美式放在他的面前,語氣舒緩,似一個善解人意的長姐:“我自然不明白。君合,你們之間的事情,你們是當事人當然最清楚——,”她頓一頓,不知從哪里拿出那封純白的請柬,金色絲帶在燈光下熠熠發(fā)光,“錦添昨天送來這個,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有些遺憾。”
向君合看了看那封請柬,隨即嘲弄似的扯了扯嘴角,雙手抱膝,語氣仿佛是萬事皆隨意的玩世不恭,卻又好像有些暗淡的凄楚:“不說我了,師姐,你和你喜歡的人后來在一起了嗎?”
阮艾看著眼前男孩的臉龐,其實細細看向君合和至臻是有些像的,說不上五官哪里相似,就覺得兩個人看著有些像。大概是氣質吧,都是天之驕子,都是那樣難得的聰明、勤奮、踏實。只是眼前的這個男孩會在戳到了痛處后佯作滿不在乎,而至臻……大概,只會默默離開。
就如同最后,她都不知道,至臻,是在哪一刻,永遠地離開了她。
“我們在一起過,后來分開了。”阮艾這樣回答,短短的一句話,沒有任何語氣。
君合聽著,只覺得阮艾的面無表情下,瞬間匆匆流走無數(shù)悲喜。
師姐會突然辭職,放棄已經(jīng)蒸蒸日上的事業(yè),甚至放棄秦川前輩,大概,都和她“喜歡的人”有關吧。
君合自覺剛才那句話很失言,展開一個笑容給阮艾,那笑容清澈明亮,如同一掬明汪汪的月光,說不出的溫和璀璨,叫人再舍不得移開目光。
阮艾回一個微笑給他。
兩人再沒有說話。
店里的客人漸漸多起來,有低聲的喁喁從四面八方傳來。音樂開始響起,樂聲開的很小,歌聲里的喜怒哀樂仿佛只是這茫茫世界中塵埃般的點綴。聲音并不是很清晰,可每一句君合都聽的清楚。
給我一個理由忘記,那么愛我的你。
給我一個理由放棄,當初做的決定。
有些愛越想抽離,卻越更清晰,而最痛的距離,是你不在身邊而在我的心里。
向君合聽完后,拿起了西裝,聲音啞啞的,低低說道:“師姐,我走了。”
阮艾站起來,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手臂,唇邊的微笑嬌弱地似無骨的花朵,促促的一場急雨之后,只剩暗香殘留。她好像覺得什么都不用再說,只是一路將君合送到咖啡館門口,替他打開了門。
外面天已經(jīng)暗透了。
遠處巷子口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守著他的車。
君合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聽見阮艾在身后喊他,他轉過身,阮艾依舊微笑地對他說:“君合,聽聽你的心吧。”便關上了門。
聽聽自己的心?
他抬頭看墨一般烏黑的夜色。
今夜,一顆星星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