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命懸一線的人充滿了許許多多的不確定,也許上一秒還穩穩當當,下一秒就瀕臨死亡,正是這樣的不確定性和快速的變化,如同一顆巨石壓在每一個醫生護士的頭上,常常幾個人守在床邊,盯著如潮汐一樣起起伏伏的生命波浪線,盯著那些數字,俯首書寫記錄單,甚至于還來不及反應,就開始將幾十支安瓿瓶一個個快速地掰開,確保藥物的及時更換。
這一幕在夕陽余暉尚未褪盡時上演了,這個年輕人正在經歷著最后的拼死掙扎。
“張醫生,陳東不好了,心率減慢,血壓進行性下降,反復高熱,氧合不佳。”陳薇第一時間打給了值班的張勇。
“去甲腎16mg,加用100mg多巴酚丁胺。讓小龍加點壓力和氧濃度,不行就純氧,盡快聯系家屬。”
“好。”
升壓藥物加到了15毫升/小時,卻只能勉強將血壓維持在90左右的水平,氧合也只有95%,這次,陳東真的兇多吉少了。
又到了白夜交接的時刻,忙碌了12小時的護士們早已疲憊不堪,卻依然提著12分精神守護在重病患跟前。
今天的夜班組長是監護室里為數不多的高年資男護士。
唐峰,在這里已經堅守了8年,他原以為自己畢業后絕不會踏上這條路,可是卻扎根在了這樣繁忙艱苦的崗位上,用他充滿力量的雙手為監護室護理工作增添了一道燦爛的風景。剛剛晉升為主管護師的他成了更能依靠的老大哥。
“峰哥,陳東可能不一定撐得過今晚,感染比較嚴重,已經進展到MODS 了,血壓難以維持到很好的水平。家屬已經在來的路上,主任也知曉了。之前簽署了不搶救同意書。如果不行,就隨時做好準備。”洪嬌重點交待了陳東目前的情況。
唐峰眉頭緊鎖:“我自己來管他吧。”
“嗯,祝你好運。”
科室里正被死亡氣息所籠罩,而此時的梅佳慧卻獨自在家喝悶酒,只是因為一通電話。一小時前,前夫從海外打回電話,話里滿是懊悔和自責,他希望通過這樣一通毫無溫度的電話,喚起梅佳慧心底曾有過的一點感情,哪怕只是最后僅存的一點點,只要還在,一切都來得及。可是他卻不知道,梅佳慧早已不是當年學校里那個除了看書考試外無憂無慮的醫學生了。
“佳慧,你怎么一個人喝酒,還喝了這么多,快放下,別喝了。”
“媽,白志剛那個混蛋說要回國跟我復婚。你說我該怎么辦?”
“別理他,他當初跟那個女人走的時候頭也不回,現在回來,難不成被人家甩了?小慧啊,媽寧愿你找一個更好的,只要對你和孩子好就行,何必抓住這樣的人渣不放呢?”
“我也沒想復婚,只是,孩子還小,親生父親也許對她會好一些。”
“沒什么好不好的,小白這個人改不了,如果你們復合了,他還會第二次、第三次拋棄這個家。我早看明白了。你們單位的張勇不錯啊,這樣的人才靠譜。”
“扯遠了啊,哎,不想這么多了,您先去睡吧,我再喝一會兒。”
梅佳慧還是沒忍住回了一通電話:“白志剛,咱倆不可能了,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們。”沒等對方說話,狠狠地掛斷了。她此刻才覺得果斷地拒絕一個曾經放棄自己的人是那么得理直氣壯,那么得爽。
而此刻,病房里的陳東已經到了最后的階段,大劑量的血管活性藥如水一般,沒有任何作用,任憑血壓一點一點地掉,直到心電圖成一直線。
“都撤掉吧,家屬理解,也表示接受這個結果。”張勇表情凝重地說。
唐峰面無表情地撤下所有的藥物,拔掉了所有的管道和手上的針。陳東的臉微微浮腫,臉色蠟黃。護工阿姨幫忙為他最后擦了一遍身體,穿上了家屬準備好的壽衣。整個房間里安靜得出奇,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哭出聲音,一直到唐峰為陳東填塞好了棉球,陳東的哥哥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殯儀館的人很快將陳東接走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一起護送著這個年輕的亡靈。門口的紙燈籠還亮著微微的光,空氣中仍殘留著香燭的余味。
緊張的氣息一下子得到了釋放,而這之后卻只留下了空空的冰冷的病床,所有生前的用物都被無情地塞進了垃圾桶,塞得滿滿當當。唐峰和護工將這里打掃,消毒得干干凈凈,迎接著下一位病人的到來。
這樣的生死,唐峰看得太多,最初的神情恐慌,到如今的坦然,多年的成長抹去了年少時的青澀,多了一些歲月澆灌的滄桑。
相比死亡的直接,昏迷中的人卻承受著痛苦和希望的雙重煎熬。此刻的譚斌依然昏迷不醒,大家都知道,除非奇跡出現,否則他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兩個禮拜過去了,譚斌的狀況沒有一點起色,高燒不退。主任決定為他做氣管切開。
“查完房你們準備一下,我親自做床邊氣切。”蘇航主任對護士長說。
“好的,我讓她們現在去準備。”
“佳慧,等下你在旁邊輔助我。”
“嗯。”梅佳慧點點頭。
“感染源查出來了嗎?”主任又問。
“耐藥菌感染。”梅佳慧說,“他自主呼吸有的,角弓反張的問題也一直有,腦積水拔了腦室引流管還是有。”
“這些跟家屬談清楚,一定要如實告知患者的情況,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抗生素用更高級的,脫水劑增加使用頻率,必要時加用利尿劑。”
“我明白。”
氣切順利地做完了。梅佳慧把譚斌現在的狀況和可能的風險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譚斌的父母:“老人家,你們一定要接受現實,他現在的狀況沒有好轉的跡象,很有可能會越來越差,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他還那么年輕我們也覺得很遺憾,只希望有奇跡會發生。”
譚斌的父親思考了許久,鼓起勇氣說:“梅醫生,我們決定帶他回家了,不管他怎么樣,這樣子遭罪,還不如在家里,我們自己照顧他,陪在他身邊,跟他說說話,說不定就醒了呢?”
“你要考慮清楚,我們現在暫時不建議他出院回家,如果你們商量過了,一定要走,那就簽個字,我們允許你們自動出院。”
“我簽。”老父親沒有絲毫猶豫,態度堅決。一旁的譚斌母親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