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認識“家”這個字后,我的詞典里與之配對的不是“離家”便是“回家”了。我與家之間就連接著一條時長時短,時細時粗的線。一頭始終拴著我,從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一頭拴著一幢房子,那幢房子時而是瓦屋,時而是樓房,有時在鄉(xiāng)下,有時在集鎮(zhèn)。
房子里時而人多,時而人少,時而熱鬧,時而空寂。父母在里面,慢慢他們老了,一個一個走了,哥哥姐姐在里面,慢慢長大了,一個一個組成了另外的家,過自己的日子去了。愛人來了,孩子也來了,孩子長大了,一個一個也要飛了,而我時而歸來,時而遠走,時而小憩,時而長留,從青春到白頭,從盛夏到暮秋。
不論是哪種年紀,哪種狀態(tài),總是一樣的心境,離家是一種斷腸的不舍,回家是一種揪心的迫切。
讀書之時,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不停地離家,不斷地回家。那時是父母不停地往我網兜里塞各種炒菜,油煎魚,一毛兩塊地往我口袋里塞鈔票,千叮萬囑我在學校要吃飽,不能打架,要尊師重教的殷殷不舍。
及至周末倚門而望,望著那片山頭,看沉那片日頭,父母望眼欲穿,望遍天際歸雁,望盡牛羊歸圈,只為讓我吃一口熱飯,聽少年報一聲平安。
那時的父母身形矯健,兄弟姊妹莫不歡顏。那時的我,還品味不出什么叫眷戀,只知道學校里好玩,恰同學少年青春好多伴。每每想起家來,那好吃的美食,那五七天的零花錢,才是我心中真實的惦念。
及至打工,半年或一年地離家與回家,看著父母逐漸年邁,明亮的眼神已然黯淡,而那種關懷在游子的身上卻體現(xiàn)越來越明顯。
明明他們自己瘦了,偏偏要將兒子從頭看到腳,說兒子瘦了。明明他們想兒子想得徹夜不眠,卻反復叮囑兒子,不用想他們,他們過得很好。明明知道見一面少一面,他們卻總是說,日子還長,讓我在外面好好拼搏,他們會等到那一天。
時光飛逝如電,已嘗盡了“父母在,不遠游”的無奈,轉眼就經歷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痛苦與遺憾。雖然我已成人,早就可以單打獨干,可父母不在,那個家只剩一副孤獨的門臉,那種遠隔千里也能體會的溫暖,已經找尋不見。
家冷寂而空曠,我孤獨而彷徨。
已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涼熱。走過春暖花開,遇過風刀霜劍,結交過相知,遭遇過背叛,你來過,他走過,還有人反反復復折騰過沒完。
縱使再多的心酸,我的家依然在我的行囊里,我的夢里,我渴盼的心里,它是故鄉(xiāng)一捧泛黃的土,它是故鄉(xiāng)一滴清亮的水,它是故鄉(xiāng)一粒埋下的種子,它是故鄉(xiāng)一顆成熟的麥粒,它是一串除夕響亮的鞭炮。在我心里,它有蚯蚓在拱動,它有暗流在滋潤,它破土而出,它果實累累,它一遍一遍呼喚我踏上歸程,收獲那片喜悅。
我的家,重又煥發(fā)光彩。
愛人來了,兒女來了。在這里,我可以吃可口的飯,打響亮的鼾。可以任兒子將我當馬,可以讓女兒在懷里撒歡。我可以嘻皮笑臉,也可以裝模作樣發(fā)嚴肅的言。
可是,為了讓家更像家,日子過得更像日子,我就只能讓丈夫成為丈夫,讓父親成為父親,挑起生活的重擔。于是,思念依然變成思念,掛牽依然變成掛牽,我的腳步又一次一次走遠。
人到中年,每次離家,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枯榮,親人或喜或悲的容顏,都讓我在心里更加思量。腳步變得沉重而緩慢,情緒變得憂傷而綿長,思念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走樣,人老而多情,于家,一點不假。
不管我走到哪里,那根線總是牢牢地系在我的身上,讓我不停地回頭,望向那片山頭,那片山頭下的村莊,那個村莊里亮著燈那幢房子,那里總是有人為我在守候。
即使兒子要遠走,女兒要遠走,那個家總不會遠走。
如今,偶爾有久違的朋友找我,熱心的鄉(xiāng)民會遠遠地指看那幢房子說,諾,這就是xx的家。有的甚至不辭辛勞,七轉八繞地將朋友帶到家門口,雖然我不在家里,可在他們眼里,仿佛我就笑吟吟地坐在堂屋隨時候著。
因為這幢房子是我的家,不管我在哪兒,我的靈魂一直寄居在那兒,誰也趕不走。
我的家在我的故鄉(xiāng),那兒有清秀的山,明亮的水,有我不曾忘的故人,有我已故的爺娘,有我牽掛的妻兒,有我永世不息的念想。
我的家,在我心上,開著一扇窗,外面明凈熾熱,里面溫馨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