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是個好青年,小我兩歲,在韓國讀大學。我跟鴿子從小就認識,他向來話不多,整體面貌屬于“憂郁型的瘦弱”,心靈很淳樸。我很少聽見他說別人的不是,他父母倒是時常抱怨說他在外面易吃虧。他去韓國后,異國生活的錘煉令他的吐槽技能不斷升級,而錘煉他最重要的是跟他同去韓國的同學阿甲。
阿甲跟鴿子是老鄉。兩個人一起邁出國門,來到陌生的地方生活,互為依傍,很長一段時間里難分難舍。鴿子把阿甲當成最好的朋友,阿甲顯然也是,他們相互照顧,在留學生群體里傳為佳話。
鴿子是個大方的人,又細心,把生活用品置辦得很齊全。阿甲就不同了,他總是大大咧咧,丟三落四,什么東西都不記得買。等到要用的時候,阿甲拍拍腦袋,沒關系,鴿子那里一定有。他帶著這樣的想法來找鴿子,每次都能如愿以償。鴿子會貼心地主動詢問,“需要什么嗎?”阿甲剛剛說出一個詞,鴿子就立刻找出來,雙手遞出去,大方地說,“拿去用吧!”久而久之阿甲自己什么都不用準備了,他時不時就要來鴿子這里借用東西,有時候是剪刀、錘子這些工具,有時候是充電器、雨傘,還有時候連正式一些的白襯衫、西裝也要來借。
他來的次數太頻繁了,如果趕上鴿子碰巧不在,他就自己東翻西找起來,看得鴿子的室友目瞪口呆。鴿子外出回來看見自己的東西被翻亂了,好像剛被洗劫過一番,就知道是阿甲來過了。他心里很不快,暗示過阿甲要拿什么等自己回來再說。可阿甲一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咱倆是兄弟,就跟一家人一樣,干嘛這么見外啊。鴿子無奈地答應了一聲,可他心里在那時候產生了一個疑惑,“不見外”究竟是否會真的讓人如此不愉快。
鴿子在韓國生活,我最好奇的就是飲食問題,三番五次問他是不是每天都有韓式燒烤可以吃,他言簡意賅地告訴我那是白日做夢。學校里的餐廳雖然口味不錯,可花樣不多。鴿子想念家鄉的煎炒烹炸,時不時就叫外賣到宿舍來吃,而阿甲則每次都會不請自來。鴿子當然不會吃獨食,只是拉開門見外賣小哥的身后正跟著舉著餐具興沖沖趕來飽餐一頓的阿甲,他心里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阿甲當然沒有提出過要付錢,他總是說拿錢就顯得太“見外”了。阿甲也一向很放得開,不論鴿子買來的食物多貴多少,他都一定會可著勁兒地吃,吃到滿嘴流油,肚子都鼓出來,再心滿意足地回去。有時候反倒是花了錢的鴿子自己有些沒吃飽,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阿甲提議,下次也該你請我吃頓飯了。可阿甲總是哈哈一笑,他說兄弟之間不談什么請不請的,誰有就吃誰的,這才是正理。
這才是正理嗎?鴿子憤憤地想著。他琢磨著想個什么辦法才能好好治一治阿甲。有好幾回他下課回來,看見阿甲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玩著他的電腦,吃著他的零食,垃圾還丟了一地,還能一臉自然。有好幾回他發現自己買好的衛生紙或是洗發水突然不見了,一問準是在阿甲那里,也準是用光了。這情況發展到后來,阿甲已經會預先提醒鴿子買日用品了。鴿子也會說,你自己買自己用。但說歸說,阿甲完全當成耳旁風,不放在心上。
鴿子的室友有心給鴿子幫忙,他分析說,阿甲出于對鴿子的友情,已經養成了“習慣性獲得”的毛病——開始把從鴿子這里獲取生活必需品的行為當成了習慣,這是很難改掉的。但是也不代表沒有方法根除。室友認為,阿甲只是跟鴿子不見外,換了別人,阿甲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了。于是在某天,阿甲再度走進鴿子的宿舍要借用鴿子的充電器時,室友自告奮勇地說,我的手機跟你也是一個型號,不如你用我的吧。阿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太麻煩你了吧。室友忙說,沒關系,你拿去用吧。鴿子也來幫腔,說我的充電器正在用,你先用他的。阿甲就同意了。他離開的時候,特意對室友說,用完了一定立刻送回來。
沒想到的是,一天過去了,還是沒送回來。室友有點急,鴿子說阿甲的確有這個毛病,經常借了自己的東西拿走去用,一用就是好長時間才還回來。他一面安撫室友,一面去找阿甲要充電器,不料阿甲拒絕物歸原主,他干脆地對鴿子說,反正你跟你室友的充電器可以通用,你們兩個就合用一個吧,這個留給我用。鴿子驚呆了,說那是人家的東西,你怎么能霸著不還?阿甲沖鴿子一笑,說不就是個充電器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借我用幾天,干嘛那么小氣?他一面這么說著,一面悠然自得地躺回到了床上,根本不理鴿子的勸說。鴿子氣憤又尷尬地回到宿舍,室友眼巴巴地盯著他,他無奈地攤開雙手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鴿子都跟室友共用充電器。阿甲來鴿子宿舍的次數仍舊沒有減少,仍舊大搖大擺,任意妄為。他每次來,鴿子都旁敲側擊地提起充電器的事情,時間久了連室友都有點不好意思,可阿甲還像沒聽見一樣,自己仍舊自得其樂。
轉眼到了假期,室友要回家去,親自去問阿甲要回充電器。阿甲還是不想還,兩個人一來二去就爭吵了起來。室友只想拿回自己的東西,可阿甲卻不停地指責他小氣、人情淡薄,讓室友火冒三丈。鴿子前來助陣,要求阿甲趕快還東西。阿甲指著鴿子的鼻子,氣哼哼地說,你幫著別人來欺負我,你這算是什么朋友?他這么說完之后,就像丟炸彈一樣,氣沖沖地把充電器丟了出來。室友還要跟他理論,鴿子阻攔住了。并不是鴿子在維護阿甲,只是鴿子驀地感到阿甲很陌生,還是少招惹為妙。此前他跟室友想的一樣,以為阿甲只是對他有“習慣性獲得”的毛病,現在看來阿甲對其他人也一樣。說白了這就是太愛占人家便宜,吃準了鴿子這個冤大頭。
眼見著他們兩個要回國休假,兩人都上街去給家人朋友買些禮物。鴿子是個細心的人,吃的用的都買了不少,阿甲倒是沒什么收獲,只象征性地買了點。回到宿舍整理行李時,阿甲忽然對鴿子提出,希望鴿子把買來的東西分給他一點,因為“剛剛忘記買了,再出去很麻煩,又實在不知道該買什么,你買了這么多,肯定有富余的,不如就分給我吧”。
鴿子有些生氣,立刻拒絕了。但阿甲還是不放棄,他圍著鴿子買來的東西轉來轉去,甚至開始動手挑挑揀揀,干脆把自己想要的幾件都挑了出來。鴿子一把搶過去,說這是我給家里人買的,不能分給你。阿甲就生氣了,大聲嚷嚷起來,無非還是那套話,說鴿子太小氣了,兄弟之間就該互通有無等等。
然而鴿子早已經厭倦了這一套,他堅持沉默著,自顧自地收拾行李。阿甲吵鬧了一會兒也安靜了,整體局勢似乎向著緩和的方向發展,直到阿甲的目光落在了一盒糖果上。
“我想吃一塊糖。”阿甲突然提出要求。
鴿子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很快回應,不行,這是給朋友買的,精裝糖果,拆封了就不好了。
“就打開讓我嘗一塊都不行嗎?如果好吃我也出去買。”阿甲對鴿子使用了【死纏爛打】技能,達成【品嘗糖果】目的,由此觸發結局【鴿子默默心塞】。糖果當然是甜蜜的,阿甲吃了一塊又一塊。鴿子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原來這才是現實中的“彼之蜜糖,我之憂傷”。后來鴿子說算了,這盒當我送給你的,我自己再買一份吧。
聽了鴿子的遭遇之后我感到疑惑,疑惑于阿甲這個人的行為是否存在合理性。他時常掛在嘴邊的“不見外”如果成為了自己妨礙別人的資本,那么實在有損“友情”二字的顏面。不管出于多么親密的關系,我對于朋友最基本的認知還是存在于“不給人家添麻煩”,顯然阿甲給鴿子添了不少麻煩,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鴿子的生活質量,很難不讓人反感。如果阿甲是個單純小氣的人,把從鴿子那里蹭到的所謂“油水”當做一種省錢的方法,那么事情或許會好辦很多,只要勸鴿子遠離這種人就好。可阿甲一直以“中國好朋友”的形象出現著,他全心全意地幫助著鴿子,關心著鴿子的生活,而他本身也不是個小氣的人。他請朋友吃飯,送朋友禮物,還會主動借給朋友錢……這些行為統統顯示出了他的慷慨。一個人的個性之中會出現如此多的矛盾,反倒讓人為難。鴿子無法拋棄這個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在很多時候還是很可愛的。
其實鴿子一直放任阿甲在他的世界里走來走去,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對鴿子的正面影響。鴿子極善于陷入絕望,凡事都喜歡往壞處想,人稱“負能量之王”。我不喜歡心靈雞湯,也不喜歡勵志口號,但與這兩者相比,我更加害怕看到鴿子同學發布的狀態或微博。他的文字與他的照片,永遠摻雜著一種了無生趣的寡淡色彩,總結起來大概就是“這個世界不會再好了,我們就湊合著活過一天又一天”。讓人看了就悲觀失望。
鴿子對自己的生活是永遠不滿意的,可是他又認為自己無力改變。出于對美好未來“可望而不可及”的難以釋懷感是生活給予鴿子的最大打擊。他一會兒宣布自己信命了,任何事情都不想抗爭,甘愿順其自然;一會兒又感到自己不能服命,因為有這樣那樣的不滿足,令他心情低落。
印象里鴿子最嚴重的一次精神崩潰就發生在他剛到韓國不久。那時候課程要求提交一份英文報告,有很嚴格的評判標準。大家為了能夠按時完成任務都忙碌地學習跟工作起來,鴿子卻感到苦不堪言。英文寫作算是他的弱項,再加上剛到一個新環境,導致精神緊張,他的整體進程都要落后其他同學很多。這時候絕望的情緒很快入侵了,鴿子在神經質似的自我懷疑了十幾次后,面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選擇了放棄,而后開始陷入自我仇恨與怨天尤人的怪圈之中。
有心理學專業的同學給他診斷,說他這樣的心理癥狀,是典型的“習得性無助”。特指那些本來可以逃避,卻偏要絕望地等待痛苦來臨的現象。對于這個診斷,鴿子欣然接受。他并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他,他更想知道怎么才能避免。
誠然想要激勵他自我拯救是有些困難的,這時候救世主一般出現的人就是阿甲。他活潑開朗,萬事不愁,好像什么煩惱都不會放在心上,又好像無論什么困難都能著手解決。當他了解了鴿子的困境后,立刻施展救援計劃,強迫鴿子每天跟他一同到圖書館學習跟查閱資料。盡管鴿子在情緒上是抵觸的,可是內心卻對不放棄自己的阿甲十分感激。當工作進程進入正軌,直至成功完成報告,這份感激之情不斷膨脹,持續蔓延。顯然阿甲也很清楚鴿子存在的問題,他就時常拉著他參加課外活動,跟他講笑話,督促他學習或工作。
如果鴿子再怨天尤人,阿甲都大聲呵斥他,讓他清醒。如果鴿子再杞人憂天,阿甲就鼓勵他,讓他相信自己可以改變現狀。應該說阿甲在無形之中成為了鴿子的“燃點”。他把鴿子從絕望的泥沼中拉出來,還把希望的曙光分給他。對于這樣的大天使,縱然平日里喜歡占占便宜,似乎也就顯得問題不大了。
鴿子想過要解決他跟阿甲之間的小矛盾,必須要把自己不滿的原因告訴他,并獲得他的理解,這并不難。他知道阿甲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可當他鼓足勇氣把自己的想法剛剛說了一半時,就被阿甲打斷了。阿甲笑嘻嘻地說,你不喜歡我對待你的方式?那是因為我對你不見外嘛。
鴿子艱難地說,就算再不見外我還是希望彼此間留有空間。
阿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而又說,其實我是怎么對你的,你完全也可以那樣對我。
讓我那樣對你?讓我把你當成儲藏室,用光你的洗發水用光你的衛生紙?讓我吃光你的零食?讓我把你的東西拿走,并且不還?鴿子暗暗想著,腦海里把自己的臉置換到阿甲的臉上,想象著自己的樣子,嘴上還要模擬著阿甲說出那一句經典臺詞,哎呀,都是兄弟,別見外嘛。
鴿子渾身發起抖來,他說我還是不用了。他把感受講給我聽,說他難以去評判阿甲究竟是好是壞,總之這些事放到他身上,他做不出來。我想這就行了,人最重要的還是理解自己的底線,也得慢慢嘗試著換位思考。
阿甲的行為漸漸收斂了,他跟鴿子的友情未受影響,兩個人仍舊是很好的朋友與學習搭檔,可以共同奮斗進步的那一種。這可真是令人羨慕。“習慣性獲得”與“習得性無助”也能湊成一對朋友,算是個怪談。可他們又因為對方而開始變得更好,我想這才是友情的終極價值。